十八年前, 门宗玄。
燥闷时节, 应是来一场骤雨应景最好。
然记忆中却是火云如烧, 声声蝉鸣,盛夏挟骄阳令人心生浮躁。
时值仲夏, 孟嶂接到情报网急报,得知故友司徒望海深陷危机, 遂只身前往岭南地界。然孟嶂终归还是晚了一步,只救回了司徒望海的稚子。
那是不满五岁的单云端, 初次与司徒瑾见面的契机。
如今再是回想, 记忆也仍觉清晰可触。
那日,单云端与俞无寅习武间隙,无意瞥到孟嶂带回一衣裳邋遢的小孩, 本是头发蓬乱, 脸上因沾浊泥更显脏得很,然单云端恰逢与他对上目光,却见对方双瞳迥然有神,眼底好似有清澈细流静淌而过,令他出神。
单云端当时觉着, 这个小娃娃看着好乖。
那小孩被孟嶂以结实的半臂托着,由上而下端视他俩。
待孟嶂走近后,单云端与俞无寅竟需卖力昂首,才得以近距离看清那小孩的面容, 且孟嶂道:“他叫司徒瑾, 日后便是你俩的师弟。”
小孩灵亮的双眸始终不曾移开他俩, 也不知在想什么。
只听俞无寅好奇道:“义父,他与伏?R比,谁更年长些呀?”
应时,伏?R还不过是个连辇步儿还尚且歪歪斜斜的孩童,幼年单云端实在心生无奈,心想俞无寅究竟是如何会问出这般问题的。
孟嶂答他:“司徒比?R儿早出生半载。”
俞无寅作了然状:“哦,如此……”
紧接着,孟嶂又转而朝单云端道:“云端去将娄叔唤来,并命人烧些热水给司徒沐浴,我稍后还需入宫一趟。”
因孟嶂这话是特地与他说的,那小孩便不由得将目光移至单云端身上,后者察觉到了,不免应得有点儿迟缓,他半晌才道了声“好”,而后也不敢耽搁,转身便寻娄渊去了。
那日夜里。
俞无寅造访旧将军府,与他谈天说地。一人六岁,另一人四岁,也皆是些孩童对话。
俞无寅道:“我听娄伯说,那弟弟是个岭南人,被义父将他救了回来。”
单云端应他:“这样。”
俞无寅又道:“他爹爹是望海山庄的庄主,听闻很是厉害的模样。”
单云端也道:“这样。”
俞无寅也不因他淡漠的反应有所气馁,他继而道:“那弟弟很可怜。”
单云端问:“为何?”
“娄伯说,他的家人一夜之间皆被大火烧光了,”俞无寅愁容满面,“以后门宗玄便是他的家。”
听闻,单云端意外道:“……那他怎不哭也不闹。”
俞无寅又道:“不知道,他看着很乖。”
单云端相应点了点头。
俞无寅赶忙又道:“你会欺负他吗?”
单云端心想,他不欺负我,我为何要欺负他?嘴上却只简短道了‘不会’二字。
“那便好,”作为兄长的俞无寅满意道,“娄伯还说,你我皆是兄长,希望我们日后能好好待他、保护他,将他视作亲弟弟一样。”
单云端还未开口,俞无寅接着又问他:“我会,云端你会吗?”
那时的单云端并未真确明了‘保护’是何含义,又究竟能以达到如何高之程度,他只是顺从自己的心,毫不犹豫道了声:“我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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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灵隐寺。
孟春之际,莺啼燕语。
大殿外各地百姓纷至沓来,必是皆要绕过殿前那苍绿的参天古木,后再跨过门槛入殿堂内,虔诚恭敬面朝佛像,跪于蒲团上,三拜上香。
相比之下,佛殿与法堂两跨院之间的经堂内,却是寥寂至极。
透过门缝,可见经堂内跪着名约莫十二出头的少年,便再无他人。
那少年正是身着孝服的单云端,他一动不动跪于灵位前,长明灯燃尽,眼眸中毫无半点波动。
悟尘大师内功极深,脚踏无声,入经堂来。
然单云端却能切实无误感受到身后多了一人,他始终纹风不动,果真是悟尘大师先开了口道:“云端小施主,时辰早已到了。”
少年单云端仍然背对着他长跪不起,好似没听到悟尘大师方才所言一般。
“孟宗主也将要到了,”悟尘大师接着又道,“与小施主的两位师弟一起。”
后者听闻,不易察觉地轻微动了一下。
悟尘大师长吁一气,伴着他身后,也不离去:“三天三夜,多少还是进些食为好。”
“多谢大师,我还不饿。”单云端这才应他道。
再如何都不过是个羽毛未丰的少年,声线多少还是稚嫩了些。
然其中透露出的缄默淡然,却是他这年纪里少有的。
悟尘大师继而道:“稍后可要前去与宗主见上一面?”
“非门宗玄在职期间,”单云端摇了摇头,只道,“我只想多陪我娘一会儿。”
听闻,悟尘大师必然也不好多言,想着由他去罢,便徐徐出了经堂。
待晌午时,实则也不闲逸的悟尘大师再度出现。
这回他倒也不劝着单云端进食,而是将一只不知装了何物的木箱摆至少年的跟前。
不解他意的单云端眼神微微颤动,不由得开口问道:“这是何物?”
悟尘大师也不急于答他,只是道:“还请小施主先从里边取出一物。”
须臾过去,单云端仍是不为所动。
悟尘大师也不因他的拒却减少热忱,慈仁笑道:“待小施主如老衲所述那般做了,老衲自会告诉小施主,这其中究竟是何用意。”
听闻,单云端迟然有些儿动摇了,然终是未探出手臂。
“将军夫人也曾从这箱内取过一物,是替将军求的平安签。”
因他这一席话,单云端不免短促地顿了一下。
悟尘大师又继而宽慰到:“去吧。”
单云端的双眸有些失神,更确切言之,是他忆起一些不好的事,难免心绪不稳,而后,他果真将手谈进那木箱内,也不暂顿,直直将一物抽拔而出。
他摊开手掌,见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根手绳。
只是那手绳上串着一块不知是何材质的石头,若是细看,那微小石块好似并不完整,像是缺了半块一样。
单云端不禁问道:“大师,求解。”
“待会儿老衲会将这木箱摆放于殿前古木下,若是有路过之人想要从中取出,必是要先将名号摹于一旁案台的宣纸之上,”悟尘大师继而不急不缓道,“小施主手中这根手绳上串着的,是原本完整一小块的象牙石,老衲将那它破成两半,串于两根红绳之上,所以将会有一人,得以从木箱中取出与小施主手上此物相匹配的象牙石手绳。”
语毕,单云端无甚波动,眼神黯淡,又道:“……那又如何。”
本应少年心性,终是过于心智早熟了些。
悟尘大师知单云端此生未见过生父几眼,如今娘亲又已病逝,任他看淡世间百态,四大皆空,终究还是能够轻易将眼前少年心性看得透彻。
霎时,悟尘大师只缓缓道了句:“有缘人会如将军夫人那般疼你爱你。”
单云端先是一愣,像是将那话反复品味了个来回,久久沉浸在驳杂的深思之中,而后反应则是令悟尘大师万般不曾料到的。
——他竟自嘲般笑出了声,起初不过甚是微弱,难闻其声,而后那笑声越发明显,肩臂也不住因情绪化抖个不停。
好似有什么哽在他喉咙里,叫他干涩不已:“疼我爱我,而后也如我爹娘那般离我而去?”
悟尘大师神色未变,只道:“老衲会将有缘人的名号做上记号,小施主若是想看,落山之前只管来照堂寻老衲便是。”
而后悟尘大师也不作久留,径直出了这处。
顿时,经堂再是只剩单云端一人。
他低眸凝视着那根手链,不觉模糊了视线,啪嗒一声,是眼泪掉落在那象牙石之上发出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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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旧将军府。
那是年仅十五的单云端今生首次梦到……
那类事情。
按理说,七情六欲乃人之常情。
可当醒来之际,他意识到在他梦境里那被他搂着亲吻之人,虽无法看清容貌,却是真切觉察对方并非女子之身。
他当即慌了神,心有余悸整整大半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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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岭南。
十七岁的单云端为完成朝中任务,只身前往南蛮之地,途径岭南,忆起这处是他师弟司徒瑾的家乡,时逢暴雨,不免多停留了一日。
正是当夜,他又做起了当年那个暧昧不明的梦。
那梦实在过于真实,仿若触手便可企及。
当年梦中犹见稚幼的少年,彼时身形已是与英武精悍的青年无异。
而梦中除却他之外的另一人,被他压在身下,只见对方眼眶内饱含泪水,五官轮廓明晰,更甚是面容染上红晕,那人显然较之他更瘦、肤质更白皙细腻,就连腰部摸起来也实在太细了些。
单云端几乎是夜半惊醒。
而后任他如何勉力平息,却是怎也睡不着了。
万般情绪交杂混淆,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梦中那身下之人——正是他的师弟司徒瑾,其时,单云端只当自己简直与禽兽无甚区别,然他待司徒瑾究竟是个如何感情,单云端终是不敢逾越思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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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灵隐寺。
又是一年初春,细雨如烟。
悟尘大师盘膝而坐,面孔较之七八年前,已是更显清瘦与苍老了些。
而他眼前的昔日少年,早已长大成人,彼时乃是一介气宇轩昂、意气风发的当朝臣子。
悟尘大师手中掂着一本册子,应是寺内忙碌期间,他却对单云端的到来处之泰然,只不疾不徐道:“云端施主怎想起这事来了。”
“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单云端眼眸低垂,沉声道,“大师可否还能替我找到那有缘人。”
生父早因死罪于多年前被斩首处死,待到他娘亲也过了世,单云端便愈加相信这世间人事无常,更待旁人皆漠然置之。
即便世人视他为无血无肉之辈,好似冰霜般不好接近,然许是随着岁数增长,他总觉着在这世上,应当还有些什么别的牵挂,得以牵动他心,这便想起当年悟尘大师与他所提的有缘人。
只是当年对此不以为然之人是他,如今再回过头来想寻那人,应当也是希望渺茫了些。
谁知悟尘大师主动将手中册子递与他,道:“还请施主自行翻阅。”
听闻,单云端触动不已,总觉着悟尘大师的言外之意,分明是他早就知晓当年另一位‘有缘人’究竟是谁一般。
单云端一页页往前翻。
直至注着嘉靖十七年,他止住继续上翻的手指。
一列列皆是人名,统共多少,实在是不计其数。
悟尘大师始终心平气和,解释道:“寺内每隔几月便有诸如求签、法会之活动,名单诸多,还需云端施主多费些功夫去寻。”
单云端颔首示意了然,继而聚精会神,更为仔细地翻阅下去。
再到初春时节那页,他顿下目光,见着仅一人的名字被用赤墨在旁点了一点,他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如半截木头般僵僵地戳在那儿。
——那是明显出自孩童的字迹,令他再熟悉不过的‘司徒瑾’三字。
他不可置信地抬眸与悟尘大师触上目光。
悟尘大师仍是淡笑着,朝他悠悠道了一句:“这,便是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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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是风起云涌。
而毡包内。
他俩各自将身上那根手绳取出,稍后试了试,见那两块残缺石物,果然得以吻合一致,合并成完整的一块象牙石。
单云端对司徒瑾竟将此物戴在身上,惊讶无比。
而司徒瑾却是双眸炯炯,像深不可测的湖水,他略有些迟然又稍带愧疚道:“……抱歉。”
“司徒不要这么说。”不免闪动着眼睫的单云端,心中不明司徒瑾为何要说出这番话,他伸出手抚摸着对方的右脸颊,动作极轻,后者也任由着他这一做法。
两根手绳被置于一旁,交缠互绕。
半晌,司徒瑾贴近他的体魄坚实的身躯,内疚着柔声道:“当年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还险些将手绳弄丢,历年也只是随从义父匆匆拜过二哥的娘亲……甚至,连二哥的娘亲是个异族人也皆不知晓,这些……”
“……都是司徒的不好。”
这席话一出,单云端顿然懊悔不已,早知也不该与司徒瑾说那么多,他的本意并非是要令对方不好受。
同时,单云端伸手将司徒瑾搂进怀里,哄着他道:“不要这么说,司徒从未有哪里不好。”
被对方紧紧搂抱着的司徒瑾,借着对方的体温,感觉周遭很是温暖,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他甚至有些鼻酸,为掩饰异样只得沉声不语。
单云端只是搂着他,另一手抚着他的发,接着道:“师兄常年在外奔走,时常会很想司徒。”
听闻,司徒瑾在他怀里不免触动了一下。
他继而闭上了眼,喃喃道:“……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在,反之却是笑意浮上眉梢,单云端轻声道:“是师兄不想让你知道。”
“……看到疆域有什么新奇东西,总想带回去给司徒,可又怕师兄多扰,便只带到京城,留在府上,如今已攒了许多小玩意儿。”
“每趟回京,能吃上彩娘做的饭,会很安心,然再能够远远看上司徒一眼,便觉更是心安。”
“记得有一年回京,得知司徒受封正三品侍卫,以伴太子左右侍读,师兄很是替你高兴。”
他说到这处时,声调是轻而柔和,眼神中氤氲飘忽不定的光,却不曾将那年心中顾虑吐露——
司徒日后会是太子心腹,可伴君如伴虎,难保会有他倾尽全力也无法护住司徒的那一日,单云端必然曾为此感到忧虑与不安过。
将头部枕在他有力胸膛之上,司徒瑾再清晰不过听闻对方砰砰直跳的心脏,他俞往下听,愈觉着自己这些年错过的,是有人费心修葺却知者甚少的奥秘城堡。
现在那座城堡就在他面前,将他保护得很好。
他只仰头微撅起个弧度,单云端了然,笑着??去吻了一下他的唇,而后仍是不够,又重重在司徒瑾前额亲了一口。
好似没有什么是对方不愿为自己做的,司徒瑾低喃道:“在此之前,我对情.事好像从未开窍……”
“伏?R偶然与我提及青楼哪位姐姐长得美若天仙,或是朝中哪位大臣将自家千金介绍与我。”
“……可司徒却皆未动过心。”
喷吐不尽的温暖气息,将两人拢得更紧,单云端说不清当下是种什么感觉,只觉得这么些年了,此情此景好似只在梦里发生过。
只听司徒瑾像是极其忐忑道:“我想问二哥,若是当年在灵隐寺拿到另一根手绳之人,并非是我而是他人……”
单云端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当即出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往下说。
“非但皆因那手绳……”单云端不假思索出声道,“更多是因为你是司徒。”
对方炽热的目光不由得他躲避开。
司徒瑾方才怔了一下,而后眼眶不免有些泛红,谁知单云端便笑意更甚,揉了揉他的发,将额头与司徒瑾的额头相抵。
又听他低声问道:“那司徒呢?”
司徒瑾也毫不闪躲,随即将唇贴近对方,霎时,两人心意相通,而后便是狂热地、放肆地亲吻,急骤得如同暴雨袭来,过了好久双方才不舍退去。
彼时,还不住喘着气的司徒瑾朝他喃喃道:“司徒也想待你好,还总想与你做这般事情……”
听闻他这话,单云端不觉抿笑道:“师兄知道了。”
而司徒瑾只觉脸快烧到不行了,不知如何接话,只好再次将脑袋埋进他胸膛里,半晌才轻声道了一字:“困。”
簟织湘筠似浪,帐垂空翠如烟。
周遭空气因大雨过境,更显清明如洗,如混同着清新凉意一般。
因昨夜未睡好,单云端多少也觉乏了,他柔声哄着司徒瑾道了句“睡吧”,而后自己也沉沉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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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过去。
许是每日按时用上单云端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再掺上鞑靼族人制的粉状物,那药效惊人,以致司徒瑾腰间的伤已是好上半成了。
这日午前,鞑靼可汗又是将单云端唤去军营,不过一如往常,要与‘吉日木图’商议漠北地形图一事。
而王秉庸则是距单云端前去军营不到半个时辰,便过毡包来访司徒瑾。
“司徒。”若是不当着单云端的面,王秉庸倒敢直言司徒瑾姓氏,而后者也丝毫不在意,自是任他如何习惯便如何称呼自己。
司徒瑾也不与他客气道:“坐。”
王秉庸坐下后,便极其谨慎地小声与他道:“听说鞑靼人查出些什么了……”
“是,”司徒瑾颔首答他,“我与二哥将信函一事透露出去,如今假借鞑靼族人之力,确切证实了朱昱并未撒谎。”
王秉庸顿了顿,又道:“按照如今的局面,我对此事也不作怀疑,只是有一事始终困扰我多日……”
语毕,司徒瑾与他明说:“你直接问罢。”
“我记着当日你所提及,在北陵酒楼内你见着了朝廷钦犯,又遭朱昱用匕首伤你,”王秉庸也不拐弯抹角,又补充道,“我并非怀疑是你有意隐瞒何事,只是对于此事,我这铜臭俗人也实在想不到他们究竟为何要将你抛至北陵城外,且又恰好是鞑靼人巡察的地界内。”
说实话司徒瑾自己必然也不相信这是巧合,退一万步讲,即便是朱昱与楚柳是为遮人耳目,逃过情报网的视线,欲待出了北陵城再要他的命,也不该只是随便找了处地儿将他扔了,不多刺他几刀。
司徒瑾只摇了摇头,自是不解道:“我也不知,当日遭下毒后又被打晕,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王秉庸了然,随后也不再多言,他生怕问得多了,显得自己疑心很重似的。
然他本意并非是如此。
司徒瑾多少能察觉到他这一担忧,笑了笑道:“你我二人之间不必如此拘谨。”
看他笑得这般眉目如画,王秉庸当即直眉瞪眼地出了神,心想这司徒瑾该不会学过‘读心术’这类邪门法术吧。
他总觉着,司徒瑾这人好似有种能言巧辩的力量,会令人不知不觉间被他所言绕了进去,难以辨出究竟是哪里有不对劲之处,非但如此,被套了话你想愠怒竟还怒不起来,因为与他谈话实在是太令人觉着舒服了。
——即便是套你话,也整得满面春风,好似在与你把酒持螯一般。
王秉庸也不觉笑出了声,他敞开了坐,叹道:“也不知北陵王府内究竟如何了。”
说到这个,司徒瑾来了兴致:“更不知那真假朱昱究竟又是如何与郡王交代的。”
听他话里有话,王秉庸不免想到一种可能,道:“若他当真是朱昱,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他故意不将信函呈上,又耽搁了不少时日才回的北陵?”
“那便只有一种解释,”他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令司徒瑾不禁蹙眉道,“若他当真是朱昱,而非异族人易容假扮……”
“除了他与郡王之间在如何对付游牧族人这事上发生了分歧,我暂时想不到别的说法。”司徒瑾道。
王秉庸听闻,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
司徒瑾又接着问他:“你对接下来之事,有何看法?”
王秉庸万般没料到司徒瑾竟会如此问他,他自认不过是个作贾行商的庸人,就连四书五经也念不好,哪能想到什么好的法子。
他只望向司徒瑾,摇了摇脑袋。
司徒瑾继而到:“我想请你帮个忙,不知你是否愿意。”
听他此话一出,王秉庸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后又将那手指移向他面前的司徒瑾,吃惊无比道:“我?帮你的忙?”
司徒瑾默然点了点头。
沉吟片刻,王秉庸长出一口气,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极其干脆道:“你先提罢,若是要赴汤蹈火的卖命活,我这膘肥体壮的倒是想帮你忙,倒也心有余力不足。”
司徒瑾问道:“你可有在这牧原随处闲步的习惯?”
后者老老实实答他:“用过晚食会溜达得比较远,不过倒也不会出这鞑靼人的巡查区。”
“那便最好不过,”司徒瑾对他这话很是满意,又道,“我需要你帮我,改日饭后闲步之际,趁着身旁无人,寻些大石子在地面上摆呈一个三角状物。”
“啊?”王秉庸以为他是在说笑,下意识脱口而出,半晌才觉着司徒瑾不像是那般爱开玩笑之人,又道,“你要我摆石子做什么?”
“这处密不透风,连我二哥也难以脱身,”司徒瑾也不瞒他,继而道,“我需要将我的人唤来。”
听闻,王秉庸虽也不太懂他这句‘将我的人唤来’具体是什么意思,然对这项任务还算心满意足,毕竟是趁着无人摆几颗石子罢了,总不能倒霉到当即遭天遣丢了他这条富贵命吧。
他果然毫不犹豫道:“好!”
司徒瑾笑道:“你无需急于这一两日内帮我的忙,最好等鞑靼可汗放下对我一半的疑心后。”
你演得这般天衣无缝,信函之事也是确凿无误,我看他们如今是当真将你视为单大人的……”王秉庸先是诧异道,后又总觉着哪处稍有怪异,不免略过又道,“额,既然如此,你怎觉着他们还是对你有疑心?”
司徒瑾道:“人面鬼心,我见得多了。”
王秉庸有些被哽着,不知如何接话。
紧接着,司徒瑾才解释道:“你也不必多虑,我这并未是指你。”
王秉庸感激涕零,差点儿没跟司徒瑾跪下道谢。
司徒瑾又道:“他们这两天应当会来探我,你我最好也少走动些,再去将我拜托一事办好,这便能将他们的疑心降到最低。”
闻者顿悟,点了点头,道:“好,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司徒瑾感激道了声:“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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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单云端提来热水,给司徒瑾在毡包内擦拭了身子,再帮他上药。
后者享受着他无微不至的照料,不时软着声音朝单云端道:“二哥真好。”
单云端只会好笑着应他:“司徒更好。”
漠北牧原气候干燥,这处的鞑靼盘据地又距最近的河流稍有一段距离,所以包括鞑靼可汗在内,他们平日里皆是随便擦擦身子,过个七八日才沐浴一次。
单云端对于这样的日子早已再熟悉不过,然他总担心司徒瑾哪里不习惯,生怕对方不舒服了也不开口提及,以致哪怕热水也就那么些,他宁可不用,也要让司徒瑾每日都得以擦个身子、泡个脚之类。
早两日,司徒瑾起初并不知情。
待他后来知道了,竟难得‘耍起了性子’来,与单云端道:“这热水二哥不用,我也自然不会用,不如你我一起臭着罢。”
单云端实在拿他没办法,自那天起,两人就着每日那么小半木桶的热水,省着共用。
与前日无异,待给司徒瑾擦好身子,单云端才会解决自己的事。
而上好药闲来无事的司徒瑾,本该老实在床榻上躺着,然他却明目张胆地窥视着单云端褪下衣物,露出强健的身躯,以及那曲线分明的结实腹肌。
前日他看着这一画面,还会脸红耳赤,心扑扑直跳。
然今日司徒瑾却极其不安分地想要上手去摸,惹得单云端躲着他老远,恨不得要出这毡包擦身去。
司徒瑾非常受伤:“二哥不疼我了。”
“……”单云端心说,师兄不是,师兄没有。
司徒瑾转而背对着他,好似怅然若失道:“你擦吧,司徒不看也不动手了。”
擦身还不快,三下五除二便结束了。
这回单云端并未急于将擦身的水抬出去,反是径直去往司徒瑾身边,稍有些支吾道:“师兄惹司徒不高兴了。”
司徒瑾背对着他,“嗯”了一下。
单云端:“……”
半晌,单云端于床榻边蹲下,略有些犹豫道:“转过来让师兄看看。”
司徒瑾差点憋不住要笑出了声,然转过身来,却是一脸生无可恋状,显然因单云端拒绝了他而伤得颇严重。
彼时,单云端早已换上衣物,他道:“司徒没有吗。”
听闻此话,司徒瑾更是受伤了,他扭头就是要转回去,没好气道:“……没有!”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单云端就差没给自己掌嘴了。
他手疾眼快地伸手拦住了司徒瑾,终是不得不投降道:“司徒当真要摸?”
司徒瑾这时已是憋不出了,他猛地一下坐起身子,笑得差点直不起腰来,还不忘伸手抱住单云端道:“不摸了,要亲。”
单云端果真凑过去亲了一口,而后,又朝他解释道:“师兄怕痒。”
司徒瑾笑着回了他一个亲亲,对他道:“司徒没有生气。”
早知他是这般心性,单云端也不过是配合着他打闹,不免好笑道:“师兄知道。”
两人又互黏了一阵子,有一下没一下说着些无甚营养的话。
待到热水彻底变凉,单云端这才起身要将盛水木桶提出去,放置别处,司徒瑾则也没什么事,跟着他一起走到外边去。
出了毡包,见黑沉沉的天穹上空布满了繁星。
那一瞬,司徒瑾是首次真切感受到‘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的壮阔感。
待单云端寻了处将水倒掉,看司徒瑾不住朝顶上星空瞻望,便对他道:“师兄将这捅提进这间毡屋内。”
司徒瑾朝他道:“那司徒在外边等你。”
实则也不过两步路的距离,单云端应了他一身,躬身入内,要将木桶置下。
可就在这一时半刻的功夫,外边骤然响起司徒瑾的喊叫声。
“二哥——!”
单云端顿然吓得浑身哆嗦,哪还顾得上那木桶,意急心忙朝那外边跑去。
然待他一出到外边,眼前场面直令他冷汗从发根渗出,刹那间,单云端眼中透露杀气,一掌施力,直直朝司徒瑾眼前那人袭去。
见居然是有黑衣人来袭,而司徒瑾则被那人逼到摔坐地上——
那黑衣人察觉有异,转而与单云端交战。
又因司徒瑾方才那一喊声,将周围毡包内的鞑靼兵士齐齐唤了出来,声如洪钟,那黑衣人也知寡不敌众,纵身逃蹿,消失在暗夜之中。
单云端也不去追,先去将司徒瑾扶起,担忧问道:“司徒有没有事?”
司徒瑾只呆愣着,一副受惊后难以短时间内反应回来的模样,不住摇头,什么也发不出声。
就连鞑靼可汗也被惊扰到赶来这处。
有鞑靼士兵被吩咐搜寻那黑衣人的踪迹去,随后,鬼力赤转而朝他俩关切道:“没事吧?”
单云端不置可否,低沉道:“可汗,契弟受了惊,我先将他带回屋内。”
鬼力赤理解地点了点头,由着单云端将司徒瑾搀扶回去,不作多言。
直到两人离了好远,鬼力赤一改适才关怀面容,转而沉着张脸,朝身旁属下道:“——命人回来,不必再搜了。”
那属下得令道:“是,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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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毡包内。
外边鞑靼族人仍是如火如荼状况。
单云端面色极其难看,什么也没说。
然则司徒瑾倒是不由得勾起嘴角,安慰他道:“二哥,我当真没事。”
单云端去给他寻来一套干净衣物,想让他换上。
“你别生气,”司徒瑾压低着声音,在他耳边道,“鞑靼可汗想试我究竟会不会武功,你看,我没露馅,此事应当高兴才是。”
单云端见他竟还能淡然处之,却是想来后怕道:“还好沙利克只是试探一下,否则他若是伤了司徒一处,师兄便将他杀了。”
司徒瑾伸手抱住他,好笑道:“我也看出来了,怎这般明显,生怕旁人看不出他是沙利克似的。”
后者任由他抱着,而今只剩下惊惶失措后的茫然。
他是当真害怕司徒瑾受任何一点伤害。
司徒瑾轻缓抚着他的背,想在让他平静下来,柔声道:“司徒知道分寸,二哥不必这么担心我。”
“嗯。”单云端垂眸黯淡,紧紧回搂住了他,他心想,只要司徒无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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