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金招照例是和稀泥的。此事不好处置, 他心里十分了解。开国皇帝当年攻打云南,为得到贵州各土司的支持, 确实曾经说过这一番话。开国至今,这么多年也都是这么操作的, 此前鞑靼一直压境北边,皇帝无暇处理西南的这些小打小闹。如今, 决定处理的时候,就违背了开国皇帝的命令。
曹金招再次发挥了他和稀泥以及顾左右而言他的本领, 道:“各位大人,凡事好商量,不必动怒,免得伤了和气。钦差大人们自京城而来, 对于各位刚才所说的理由,内阁的各位大人必定也有更周全的考虑, 不如听曾大人说来听听?”
说罢,殷切地看向曾化平。
曾化平觉得曹金招真是打太极的高手, 滑不溜秋。不过, 这事确实他比曹金招更了解, 当下道:“方才各位说的情况,几位阁老确实考虑过了, 为此还召开会议,讨论了几回。宣慰府的历史久远, 情况特殊, 然而, 时移世易,不断调整才是正理。四大宣慰府常年因为边界问题,争斗不止,百姓流离失所,深受其害。这一回,朝廷命令我等勘定各宣慰府边界,从而一劳永逸,免除后患”
曾化平此言一出,堂中诸人皆惊。
田增年是又惊又怒,道:“这是强取豪夺,要拿我播州土地?便是开国皇帝的训导,也都不听了么?”
其余几个土司则是惊喜。杨铿不由得拱手道:“今上圣明!边界不明,正是多年争斗的根源,这次若真能定下来,确是好事。”杨家势力不如从前,若田增年抢夺杨家地盘,杨家未必能守得住。朝廷若是出面,定下边界,就不怕田增年贸然来犯。
万定州道:“若能得大人主持,勘定边界,签订和约,则实乃我思东百姓之福。”四大宣慰府中,思东最弱小。借力打力,对它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曾化平缓缓道:“开国皇帝当年说的,是不管宣慰府内部事宜,钱粮税银及士兵军队,朝廷从未曾干预。这次的争端,是宣慰府之间的问题。从前是寄希望于各位达成和平共识,朝廷方一直未曾出面。但是,多年来,争斗不断,百姓喊冤,是以这回朝廷不得不出面调停。”
曾化平不愧是鸿胪寺少卿,管着接待客人之事的,讲起话来冠冕堂皇,道理一套一套。
“既然几位宣慰使都同意勘定边界,不如我们再来论一论如何勘定这边界,好早日了结此事。”
田增年蹭地站了起来:“曾大人,我可未曾同意勘定边界!”
曾化平抚须道:“田大人,当年开国皇帝还说过,若有牵涉四大宣慰府的事项,如何处置,当听取宣慰府意见,意见不一致的,便按照人数同意多的意见办理。田大人既然知道开国皇帝曾允许各宣慰府自行治理,那就还知道这一个规则。田大人不是该严格遵照开国皇帝之意?”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田增年被曾化平堵得严严实实的,这些文人真是厌烦!
“巧言令色!我是不可能答应的,想分播州的肉,绝无可能!今日我身体不适,先告辞了!”田增年脸色铁青,撂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而去。田唯凤与其幕僚快步追了上去。
田增年一走,曾化平皱眉,对曹金招道:“田大人看来还有所顾虑,需要你我再下功夫。”旋即又对众人道:“既然各位对勘定边界之事没有异议,不如接下来先勘定你们各自毗邻的边界?田大人那里,等他想明白了,再接着勘定就是了。”
奢翠萍道:“请问曾大人,如果边界位置有争议,又该如何划分?”
“有争议的部分村寨,一一标明了,对半平分。毕竟当年边界究竟如何,陈年旧事,谁也说不清楚,只能如此处置。”曾化平答道。
奢明义皱眉,不由得道:“这对半平分,却又该如何平分?有的土地肥沃,有的却是不毛之地,有的是金矿银矿,有的却尽是石头。”
这也正是此次调停真正难办的地方。曾化平还真没办法拿出地图,从中间划一条线就这么把土地给分了。
曾化平道:“此事本就需要协调解决,播州退一步,水西亦得退一步,否则又怎能解决?朝廷会居中协调,叫播州也作出让步。”
奢明义似有不满,还要再说。奢翠萍却抢在他开口之前,道:“多谢曾大人秉公执政。对于这次的调停,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待奢明义等人走后,曾化平不由得抚须长叹道:“这事情,两位大人还有什么办法?”
首次调停,并不算顺利。实质问题一点也没解决。水西与播州,简直势同水火。播州强势,寸步不让,甚至中途退场。
“这……田增年实在是……唉……”曹金招欲言又止,只在大厅里踱步。
霍衍直截了当道:“宣慰府自在惯了,对朝廷旨意恐怕不会执行得彻底。曾大人,你自管调停,且看看各方是否有所妥协让步。若是不行,届时再请旨,是否要敲打播州一番。”
“那日内阁会议,霍将军你也参加了。对播州出兵,内阁大臣中分歧也很大。”曾化平深感棘手。
霍衍道:“首选当然是斡旋协调后,勘定边界。用兵乃是不得已而为之,何况朝廷如今并没有用兵的决心,几位阁老争执不下。恐怕要陷入无限拖延的境地了。”
拖延,确实正是田增年计划采取的措施。
田增年回到家中,召了田唯凤和几个幕僚到书房。他点着水烟,斜靠在坐榻上,悠悠吸了一口,方道:“如今朝廷说要勘定边界,你们怎么看?”
“父亲,勘定边界,没有我们田家的同意,奢家也无可奈何。但是,我们须得了解朝廷是何种态度。毕竟霍衍到了此地,傅明珠所用的火木仓更是威力巨大。等弄清楚京城内阁的态度,以及兵部究竟有多少新制武器,霍衍又能动用多少,我们再确定进一步行动。”田唯凤分析道。
“卑职以为,此事最好的处理方法,是退还若干村寨给奢家,那些田地贫瘠的、又没有矿产的,我们留着也是无用。退了之后,钦差自然可以向朝廷交待,也就不会非要重新勘定边界了。如果我们半步不退,此事僵持不下,就怕朝廷对宣慰府真的出兵干涉。”幕僚谷春生建议道。
“朝廷应当不会贸然用兵。虽然北边这两年安宁了,但是早几年大战朝廷耗费甚大,而且去年又开始撤藩,刚刚平了安王之乱。想来朝廷短时间内该没有出兵的打算才对。”幕僚黄正松说道。
“父亲,此时不妨等一等,拖一拖。且看看朝廷的底线在哪里,奢家的底线又是什么,杨家和田家又打的什么主意。就算我们是要退还部分村寨,却也绝不能叫对方知道我们的打算。”田唯凤道。
田增年颇为赞赏地看了一眼田唯凤,道:“我儿说得甚是有理。对朝廷,就先拖着。但是,有一件事,却是可以马上做的。”
“什么事?但请父亲吩咐。”
“下帖子给杨铿和万定州,我有话要跟他们商量。这两人不过是墙头草,随风倒。他们原是担心我播州去抢他们的地,所以才要求勘定边界。然而,他们却从未想过,让朝廷介入宣慰府之间的争议,意味着什么。”
很快,杨铿、万定州与田增年会面。田增年将两人约在了一家当红的妓馆里,丝竹声声,歌舞不断,但是房间里安静得很,并无其他人在内。
杨铿与万定州都按时赴宴,一并前来的,还有杨锐与万古扬。
几人皮笑肉不笑地打过招呼,田增年举杯道:“今日请两位大人过来,是有些个事情要跟你们两位商量。这边界勘定之事,说句不客气的话,你们两位是病急乱投医。如今我播州兴旺了些,你们就担心我去抢占你们的地盘,忙不迭地叫朝廷来主持公道。”
“可你们想过没有,请神容易送神难。朝廷巴不得有理由向我贵州的宣慰使开刀。百余年来,宣慰府之间的事务,朝廷从未插手。就是本朝,太*祖也说过,允许我等自理。今日那钦差,不过是口头辩解,玩了玩文字游戏。你们怕战乱,大可与我播州签订和约,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何必非要找朝廷出面?”
万定州似笑非笑地看着田增年,道:“谈和约?田大人,这事可不能开玩笑。”与田增年谈和约?恐怕是与虎谋皮吧。播州近年来动作频频,叫万定州心里没底。
杨铿却似乎在思索田增年所说的那一番话,半晌方问道:“田大人,你我之间的和约,该怎么谈?”
田增年哈哈大笑,道:“还是杨大人上道!如今你我之间边界是怎样的,就怎么勘定边界。我播州决不再进犯一寸。”
杨铿又问:“我又如何相信田大人呢?”
田增年收敛了笑容,道:“这事两位大人不妨好好琢磨琢磨,考虑下个中利弊。如今的争议,本是我播州和水西的争议,与你们无关,你们又何必来趟这一趟浑水?你们的担忧,我也知道。跟我签和约,这是我们宣慰使内部自己决定的事情,朝廷插手不得。但是,若是由朝廷勘定边界,朝廷以后有的是机会来对我宣慰府的事情指手划脚,指不定哪一日收了你我的税赋与士兵!各藩王的下场就是你我将来的下场!”
室内静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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