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寸:江湖夜雨十年灯

第一章 公子将欲行

    
    仲春的阳光温暖而明媚,穿过窗纸透过纱帐在床上投下斑驳的梦幻的影。
    百鸟齐鸣,婉转的乐音随风而来,久久地萦绕在我耳边。
    窗外玉兰花的香气浸入房户,一室花香氤氲。
    “美好的一天啊……”我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翻过身来轻轻呢喃。
    门外响起敲门声,一下,两下,三下。
    我闭上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装睡。
    吱呀一声,门开了。少女清脆的声音自门口响起:“还没醒?越来越能睡了!”
    下一刻,清脆的声音就到了我床头:“起床啦!起床啦!”
    我继续装睡。
    少女的声音突然变得近在咫尺,耳畔可感受到她清浅的呼吸:“公子,再不起床,可莫怪香儿下手太重哦……”
    我抽抽鼻子。七里香独一无二的体香还真是好闻啊。
    改日,要比着她的体香弄一个香囊出来,一定。
    “公子?”七里香以为我才醒,欣喜地唤了一声,那音调,要多娇有多娇。
    我翻过身来背对着她,脖子缩进被子里:“让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七里香伏在我耳边呢喃:“公子,该起床了,太阳都起来了,也到了起床的时辰了啊……”
    我还有些迷糊,乍听这话倒觉得有几分耳熟,蹙眉想了许久才想起,这正是三年前七里香还是个爱赖床的小姑娘的时候,我拿来哄她起床的话。
    这丫头……三年前明明那么可爱,怎么会长成这么个古灵精怪的促狭鬼。
    想了这么多,仅存的一丝睡意早就烟消云散了。正好七里香柔软的发丝掠过我面颊,我顺势抬起手臂,指尖抚过她的秀发:“改天,就依着你的体香做一个香囊,如何?”
    七里香咯咯地笑了起来:“公子三年前初遇七里香时便说过此话,若公子真能做出来,早就做出来了吧?”
    我有些尴尬地缩回手,重又闭上双眼,把被子再往身上扯了扯:“既然做不出来,那我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七里香双手不依不饶地攀着我手臂,试图将我掰过来:“公子,起床了嘛。公子,时辰不早了,起床嘛。公子……”她拉长了尾音,我顿感不妙。
    下一刻,脖颈间传来一阵轻柔的酥麻之感,痒乎乎的。
    不用看也知道,这是七里香在用她的头发挠我脖子。
    我素性怕痒,此时也自是强忍着笑试图以被蒙头。七里香哪里肯依,一把扯下我的被子,乘势趴在我身上狠狠地挠了起来,自颈至腰。手中的头发也放下了,干脆直接双手齐上。
    我笑得喘不过气来,在她身下如雪地里的猫儿般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七里香似是不查,依旧趴在我身上挠我胁下,声音娇软清脆:“公子,起床嘛,公子……”
    突然,门外传来一个略带几分低沉的女声:“城外古公子给公子下了帖儿,请公子今日辰时三刻前往匡山。”
    约摸是含笑,出口从容。
    七里香闻言,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含笑的声音,还真是有如天籁。
    七里香见我笑意滞在嘴角,丝毫没有要起床的意思,也略略叹了一口气:“真的不起床吗,公子?古公子可是下帖相邀呢。”
    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一手猛地搂住七里香柔软的腰肢,另一手狠狠按上她的肩,轻而易举地将她压在身下。
    七里香惊呼一声,而后睁着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我嘴角噙着一抹坏笑,直接忽视了她祈求的目光,顺手从床头小匣上取过一柄狐尾拂尘,两个指头捏着拂尘的前端,扫过她白皙的面颊与颈脖。
    须知这丫头挠人痒痒固然厉害,自己却偏偏也是个触痒不禁的性儿。此刻,在我拂尘轻扫之下,她早已咯咯笑成一团,连连求饶:“公子,香儿知错了,都辰时一刻多了……”
    我吃了一惊,手上一顿:“辰时一刻了?”
    七里香忙不迭狂点头:“来喊公子起床的时候,就已经辰时一刻了啊。”
    我瞪着她:“怎么不早说!”
    七里香一脸无辜:“可是,公子并没有问啊。”
    我立即翻身下床:“你出去吧,我要更衣。”
    七里香一听我要起来了,笑得眉眼弯弯,极欢快地应了一声后便一溜儿小跑出了屋子。
    等我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瞥到门边立着的白衣女子。
    果然是含笑。
    她一言不发地递给我一张请帖,又自觉地退后三步。
    我翻翻帖子。不错,字长进了不少。
    收了帖子对含笑道:“收拾收拾东西,我要出门一趟。”
    “多久?”
    “不知道。听说修水一带风光甚好,我打算前往游玩一番。”
    “若要出门,公子可不能如在家一般,每日睡上五六个时辰了。”
    我尴尬地笑笑。含笑也不再多言,为我打点行装去了。
    我走过后院药圃,一眼瞧见门口台阶上坐着一个小小的粉色背影。
    是仙草在看书。
    我走上前去,揉揉她的双髻:“看什么呢?”
    仙草将手中的书一合,抬起头来:“是含笑姐姐让我看的书。”
    我瞥了一眼封皮。含笑这丫头,看上去不苟言笑,倒也是个促狭鬼——她给仙草看的书,正是当年我给她启蒙医术的书。
    我笑着揉乱仙草的发髻:“好看吗?”
    仙草点点头:“挺有趣的,原来我的名字竟是灵芝的意思。”
    我柔声道:“对呀,你也看到了。有什么不懂的就去问你含笑姐姐,她自会告诉你的。”
    仙草抬起头来,一脸茫然:“为什么要问含笑姐姐?直接来问公子不行吗?”
    我也不想瞒着她。上次我去维州出诊,只不曾告诉她,也不过去了六七日,这丫头便坐在门槛上不眠不休地生生等了我六七日。“我要出门一趟,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
    “啊?这么久?”仙草极为惊讶,“那是不是等公子回来,仙草都要及笄了?”
    我不禁莞尔:“你才十二,还有三年才及笄呢。”
    仙草又道:“可公子的身体,可以出门吗?”
    “何出此言?”
    “公子最近,似是有些贪食、嗜睡、懒动、困倦、厌油腻……”仙草稚嫩的小脸上满是认真,双眼紧盯书页,小手飞快地翻动着。
    我嘴角抽了抽:“我怎么怀孕哪?你倒是说说看。”
    仙草委屈地撇撇嘴:“仙草,仙草只是按书上说的照实讲。公子你看,就是这里。”白皙的手指滑过微微泛黄的书页,最终定格在句子的结尾。
    我默默地看了一眼,只觉得自己十四岁时写的字还真是好看。
    “公子?”仙草抬头,试探性地看向我。
    她年纪虽小,却也聪颖。
    我信手翻了翻,当初教导含笑时作下的批注一字未改一语未添,不由得长叹一声:“这书是我写的。”
    “啊?”仙草的小脸上满满的崇拜,“公子这么厉害?那公子……”
    身后传来阵阵马蹄声,仙草也很识趣地转移了话题:“公子真的要走吗?”
    我微微颔首。身后,雪里踏一声长嘶。
    忍冬的声音轻柔一如既往:“公子此去甚远,务必多加小心。”
    我呵呵一笑,从她手中接过缰绳,飞身上马:“多大的人了,还担心这个。”
    忍冬也不接话,只微微一笑。
    七里香抱着一个淡青色的包袱从巷口跑过来,远远地就开始喊:“公子!公子!”
    我见她满面愁容,不由得苦笑:“又不是不回来了,难过什么。”
    七里香朱唇一抿:“才不是呢。刚刚含笑姐姐到药铺子里去,要香儿多取几瓶子九花枫露丸,又要香雪清心散,又要七草解毒丹,还拿了一大包金创药。香儿一时多嘴,就多问了几句。谁知含笑姐姐说是公子要出远门,又说不知何日才会回来。香儿一时惊讶,一抬头看见对门李四伯似是买药来的,一脸错愕地杵在门口,见香儿看他,药也不买就跑了,许是听见了,许是去……”
    七里香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将手中的包袱递与我。周围静悄悄的,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如此庆幸,建这屋子时设了个后门。
    我问道:“什么时辰了?”
    杜若从前门急匆匆地跑来,听我如此一问,脱口而出:“辰时二刻了。”
    她缓了口气,说道:“含笑姐姐说公子要出远门,前门已是给晴县父老们堵得水泄不通了,估计一会儿再见不到公子就要到后门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我暗自思索着。辰时二刻……古剑飞那边,我约摸是要爽约了吧。
    “公子?”
    “去前门跟他们说一声,过一阵子我就会回来。”
    “可父老乡亲们都在请罪,说是不知何处怠慢了公子,往后自会改正,请公子不要离开,留在晴县……”杜若声音越说越小。
    我略一斟酌:“七里香,你去一趟前门,就说我不忍见天下人受病痛之苦,晴县有你几人坐镇,自是健康安泰,我愿去四方云游行医,疗天下之病,顺路拜访各路名医,共同探讨医术,努力琢磨,力图精进。”
    “公子不是去修水一带游玩吗?”
    我干笑两声:“顺路,呵呵,顺路。”
    七里香应了一声,回身跑入药圃。
    杜若也去了前门,大约是给七里香助胆去了。
    忍冬为我整理好雪里踏额上月题:“公子此去不知归期,可要千万谨慎低调。不可如犹在晴县乃至维州一般。毕竟,晴县、维州之人深谙公子大名,维州之外公子的声名怕是没有这般家喻户晓。”
    我看了忍冬仙草二人一眼,轻轻地道了句再会。
    后门设在一小巷内,出了巷口,我便见到七里香与杜若二人立于巷口左右,身后一大片人,乌压压的,全是晴县百姓。
    他们这是在给我……送行?
    我轻叹一口气,朗声道:“父老乡亲们!葛某此去亦不甚远,三年之内必当返回。晴县百姓于葛某的收容扶持之恩,九载相处之情,葛某没齿难忘!”
    人群微微躁动,而后向左右两边分开,让出了一条三人宽的路径。
    我驾着雪里踏,不疾不徐地走过人群。
    一张张熟悉的质朴的或稚嫩或沧桑的面庞上无一例外写满尊敬与仰慕。我双眸微湿。九年来,这已不是第一次被感动。
    待我出了城门,城内百姓忽然一齐下拜:“愿葛公子一路平安,早日归来!”
    我心底泛起一阵酸涩,扬鞭纵马,向匡山飞驰而去。
    远远地就看到,山脚下一匹紫骝马正在徘徊。马上的青年一袭黑衣,腰佩长剑。
    听见马蹄声,黑衣青年猛一回头:“灵贤弟,你又迟了,回头可要罚酒三大海。”
    我抓抓头发:“古兄这话就不对了,怎能言‘又’?在下同古兄相识八载,似是统共也不过迟到三次。”
    古剑飞嘿嘿一笑。
    我看着面前这个相貌硬朗的黝黑青年,回想起早上收到的帖子,依然无法把他同那一手娃娃体毛笔字联系起来。
    古剑飞扯过雪里踏的缰绳,引着我与雪里踏缓缓向前:“灵贤弟想必很好奇吧,究竟是什么样的病人。”
    我说:“你那帖子上什么都不说,在下怎会不好奇。”
    古剑飞爽朗一笑:“是我曾经浪迹江湖时结交的朋友,也能算是刎颈之交了。他那是打娘胎里带来的病根,都二十几年了,再耽搁一阵也没事。只是灵贤弟这小身板,也不知能不能禁得起这么远的路。”
    我说:“古兄多虑了。在下虽说身形瘦削,却也并非清癯羸弱之人。再者,作为医人,若水土不服,大可自调一剂服用,何必担忧?”
    听我这么说,古剑飞反而沉默了许久,低头只是走马。
    “葛灵,我们认识也有九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客气,一点儿也不见亲近呢。”
    “古兄,你可知有一种人,叫……儒将。”
    古剑飞冲我翻了个白眼儿。
    我选择无视他的眼神:“同我交谈时,我既出口文雅,你必也不便太过粗俗。天长日久,如今,你可觉自己举止谈吐间平添了几分风度?”
    古剑飞嘀咕:“这些年我也看了不少书啊,那书上说的东西又不关我们寨子里的事……”
    我说:“古兄你可知,为何此前官府总想剿灭你们吗?只因那时寨中兄弟多谈吐粗野,故官府中人多以为你们只是寻常土匪。”
    古剑飞嘴角一抽:“你是我见到的唯一一个给土匪分等级的人。”
    我淡淡一笑,并不接话。
    古剑飞当初建这寨子的时候选的地儿还真是好啊。匡山风景如画,最重要的是四周高,中间低,好似一块平地四周长起了山一般。
    古剑飞写的帖子是个赏花的帖,果然,寨子门口摆了一盆花,粉粉绿绿开得倒也热闹。
    “好端端的一盆花,你又转送给我一个粗人,差点就叫我养坏了。这花比人还难伺候。”
    “放你这儿也好。我那屋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年到头药气扑鼻,如今在你这儿,这花倒也得了个清静,整日也没别的味儿来搅它的香。”
    古剑飞吩咐喽罗来牵马,我走近花儿一看,不禁莞尔:“这仙客来方开一朵,古兄便如此性急,相邀赏花?”
    古剑飞早命人在紫藤架下安排下两张藤椅,顺脚歪倒在一张椅上:“听说你最近懒得很,谁都请不动。我倒是要看看,以我的名号,能不能请来你这尊大佛。”
    我尴尬一笑:“前些日子去维州各县巡诊了一番,却是感了风尘。”
    古剑飞手下的人搬来一张矮凳,凳上摆了些时鲜果品。
    我也躺在一张藤椅上,信手拈起一枚枇杷:“这紫藤开得倒好。”
    古剑飞眯起双眼,星星点点的春阳洒在他脸上,竟也平添了几分文雅,少了些江湖豪气:“那是。我这人还是喜欢这些花儿,命贱,好养,跟我们江湖人一样。那仙什么来,真跟活神仙一样难伺候。”
    “这紫藤的种,是我从维州太守府后院里掐来的。”
    “啊?这样啊。想不到那些贵人家也会养这些花儿。”
    我扬手把吃完的枇杷核扔到地上:“这果子不是山上的吧?”
    匡山气候湿冷,春天较山外来得要迟些。
    古剑飞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兄弟们在山阳摘的。”
    山阳……好像是要比山内暖和些。
    山阳结的果子……好像也差不多。
    古剑飞同我并排在花下躺了许久,突然问道:“灵贤弟,听说……”
    他似是很纠结。
    不过,他这么突然出声,倒也真吓了我一跳。
    “听说什么?”
    “听说你……”
    “我什么?”
    “你,呃……喜欢……男子?”
    我一颗青枣差点呛进嗓子眼。
    “是真的吗……灵贤弟?”
    “是呀。怎么了?”
    “哦,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啊?”古剑飞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类似嗫嚅。
    我不禁扶额。这个问题,如果真的如此难以启齿,又何必问?
    “喜欢的类型嘛……要比我年长些。”
    “要身形修长。”
    “要能文能武。”
    “要洒脱不羁。”
    “要有足够的耐心去了解我。”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要是个男人。”
    “咦,灵贤弟,你说的这些,好像是为我量身打造的一般。”
    我瞥了他一眼:“要懂医术。”
    古剑飞笑成了一朵花:“你常说三折那个啥就是良医,我一个山大王,府上无数,自然多少知道些,只是没你那么精……”
    “三折肱,知为良医。”
    “对对对,就是这个。”
    “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可以学嘛!”
    “要比我美,不然,我还不如对着镜子跟自己调情呢。”
    古剑飞盯着我看了半天,良久,悠然长叹道:“没有这样的人。”
    我淡淡一笑:“我可以等。”
    “灵贤弟是不是心上有人了,提出如此刁钻的条件。”
    心上有人了……也亏他能想出来。我抿唇一笑,抬头看天,紫藤花剪出细碎的阳光。
    临走时古剑飞给我塞了一大包干粮和碎银子,还有一个缝得极为细密结实的小布兜。我翻了翻,乖乖,一兜的金叶子。
    古剑飞尴尬地笑笑:“买命用的。万一遇上我同行……”
    我岂会收这个。二人推让了半天,结果,我的行囊里不仅多了一包金叶子,还多了一柄古剑飞的匕首。
    古剑飞说这匕首乃是当年同他那自幼多病的朋友一同打造,原有两柄,二人各持一柄,此去可以为相见的信物。
    古剑飞说的那个朋友似是出身世家大族,在他口中,那朋友的家极难进,若没有故人的介绍信,我一介游方郎中定然进不去。
    临行时,古剑飞似是有些不舍:“真的要走吗?”
    我点了点头。其实我也很不舍,但我不想一辈子都躲在晴县这个世外桃源里,纵然当年这个世外桃源是我一手创建。我必须走出去,只是……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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