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是一整月。
到了路上才知道,古剑飞比含笑会收拾行李多了……含笑再贤惠,她走过最长的路也就是随我从维州城到晴县,潜意识里她也以为我还在维州啊……包袱里一文钱都没有,我也不好意思拿个三百两银票下鲜肉小馄饨。
最后还是从古剑飞给的那包碎银子里拿了几块,兑了几吊散钱才得以一路顺风。
古剑飞给的金叶子倒是完全没派上用场,我这一路行得极为顺遂,根本没碰上他同行。这样也好,想当年他那一声“此路是我开”可是吓了我一大跳。
红日西沉,远处的草木背后闪出点点细碎的金光,我打马上前,极目远眺,前方花木扶疏,野草离离,数尺高的茂密蓬蒿之后,不足百尺外便是一条宽阔的大江,江面上微有波澜荡漾如湖绉,江水尽处不见对岸,但见水天相交之际被一抹血红划开,略近处江面上铺开一整片殷殷的暗红,红色之上又有一缕缕淡金色的微芒熠熠闪光,如镶嵌金丝的上品鸽血红。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雪里踏一声长嘶,极欢快地打着响鼻,一颠一颠儿地奔向水边,险没把我颠下来。
这畜生绝对是渴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它,谁让我今天中午喝水的时候一不小心把水囊打翻了呢。那时雪里踏还没喝水。
再加上今天它也就早上在借宿的农人家中饮牛的水槽里舔了两口,一直到中午都没喝一口。也是邪门,从中午到现在,莫论小河,连泉眼儿都没见着一个。
现在一下子见了这么多水,雪里踏欢喜,我也欢喜。刚到江边我就翻身下马,双手捧着水就喝起来,一连喝了十几捧凉水才略略停住,掏出帕子来蘸水擦脸。
偏过头来瞄一眼身侧,只见雪里踏已将全身泡在水下,只剩下两个鼻孔冒在水面上嘟噜嘟噜地喷着气。
真真会享受。
我不禁大发感慨,感慨自己的机智:我是要有多聪明,才能想到一开始就占着上游。
感慨过后便是四方瞭望,望着望着我不禁毛骨悚然。
修水不是个很繁华的河道么?怎地岸上如此空阔,水面上也如此空阔。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无人家二无船只。完了,我一边拧湿帕子一边哀切地想,完了,今晚又要在雪里踏肚子底下过夜了。
正当我绝望之际,远处忽然传来破浪之声。我欣喜地抬头遥望,落日的余晖里一艘大船款款而来,高耸的龙骨斩开暗红色黯淡凝滞如晨雾的水面,披霞戴晖如空中楼阁。
我激动万分,遥遥地向那大船挥动手中的帕子。
大船缓缓驶来,起初还有几分渺茫的丝竹歌吹之声渐渐清晰。船头轻巧地分开波浪堆叠如玉屑,溅起氤氲的脂粉的甜香。船身后划开一条逶迤的水痕,泛起的水花在茶色天际下呈现出异样的颜色。船上灯火通明,在微黯的天色下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宛如来自琼楼仙山的使者。
我不由得安静下来,眼睁睁地看着那大船不疾不徐地向我驶来,带来阵阵靡靡香风。
大船从我面前经过,径直驶了过去,不曾停留。
我气馁地坐下,看看前后无人,索性升起一堆篝火,开始吃古剑飞送我的干粮。
纵然已经吃了一路,此时我还是不得不啧啧称赞。古剑飞这小子以前一定出过远门,简简单单的风肉与馒头在他手下便成了绝顶美食,堪比小时候安姨做的乌鸡排骨竹荪面。
当然,这是在刻意忽略了当年七里香“出门在外挑不得嘴,吃啥都香”的戏语的前提下。
我正吃着馒头夹风肉呢,忽而听到身后一阵窸窣的水响,约摸是雪里踏在撒欢儿。
雪里踏这欢儿撒的还挺开心,越撒越欢——就算背对着它我也知道,无他,水声越来越大了。
一开始我还不想回头,觉得今日我负它甚多,便纵它一回作为补偿。然而,水声竟愈发过分,到最后我实在忍无可忍,终于回头去看看雪里踏在搞什么幺蛾子。
雪里踏早消停了,一声不响地站在岸边吃草。
倒是江上缓缓驶来一艘精致的画舫,浓厚如蜂蜜的夜色下依稀可见靛青色画梁之上飞檐翘角,黛色船顶四角小小吻兽长眉圆目狰狞森然,檐下悬的八角黄铜嵌宝小风铃轻轻摇晃声如山间流水碎玉琤瑽,碧青色雕栏围出长不过十来丈的船身,浅浅龙涎香味缓缓溢出如空谷之中百花盛开争妍斗艳,端的是剔透玲珑精巧无双。
如果忽略掉船上站的那一排人,这画舫就更完美了。
倒不是说这些人长得丑,只是这些青年男子,一个个眉目俊朗唇角噙笑,头戴金冠身着锦衣,左佩美玉右挂香囊,就这么安静整齐地站成一排,一齐笑吟吟地看向我身后……真的不是一点点诡异。
我四面看看,又看看身后——没人啊。
我再次回头,画舫业已靠岸,那一排青年仍然安安静静风姿挺拔地站在船上,眉眼端正舒朗盈盈含笑,端的是温柔俊秀,堪为贵公子之典范。
我突然觉得馒头夹风肉好像不香了,一瞬间满脑子都是古剑飞给我讲的那些妖魔志怪江湖奇闻……这样空阔的江面,这样荒凉的江岸,这样月华惨白的望月之夜,再配上这样精致的画舫与安静到诡异的贵家公子……不会真是……闹鬼吧……
就在我战战兢兢惶惶无措之际,那一排贵家公子之中看起来最为年长的一位终于开口了:“这位姑娘,敢问芳名?”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脖子一梗,一口风肉呛进嗓子眼。
良久,我尴尬地抬头,极认真地说:“我是男的。”
年长公子微讶:“原来如此,失敬失敬,还请这位公子不要介意。”
话虽这么说,脸上的神色却是明摆着完全没信。
我也不与他计较,微微一笑:“无妨。”
年长公子很快收拾好表情,再次温柔一笑。
我不知该说什么,唯有微笑以对,心下却是火急火燎,绞尽脑汁地思考该如何开口自请上船——夜色已浓,若是不能搭上这艘船,今晚就真的只能露宿荒郊了。况且于我而言,能见到这样精致的画舫也是此生机缘,此次若是错过了,可能此生就再也见不到能与之媲美的了。而且,这些贵家公子虽然富贵逼人,却也像是读书子弟,举手投足间礼仪完备,落落大方,观之可亲。因此,总而言之,今夜我一定要上这画舫!
可是……我脸上依然是浅浅的微笑,脑海里思绪翻涌:究竟该怎么开口呢?
终于,画舫上一位玉色衣袍手执十七骨斑竹折扇的公子“啪”地一声抖开折扇,爽朗一笑打破了相对无言唯有微笑的局面:“因缘际会皆是缘分,既然今夜这位兄台与我们有相见之缘,不知可愿屈尊上船?”言毕,抬头看天,“夜色如墨,月色如玉,‘良宵宜清谈,皓月未能寝’,兄台可愿同在下把酒清谈,共度今宵?”他微微一顿,“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我大喜:“多谢多谢,那在下便叨扰各位了。”
先时的年长公子面露难色:“那这位贤弟的宝驹……”
我极大度地挥一挥衣袖:“无妨,在下的小马与在下自幼相随,心意相通,自然能明白在下的意思。”我一边说一边往雪里踏背上放包袱,大件的雨伞寒衣之类的统统磊了上去。
一切都安置好之后,我拍拍它的头:“沿着修水走,在修阳城等我。”
玉袍公子惊喜一笑:“哦?这位兄台也是要去修阳城?”
我颔首,面上不动声色,心下激动万分:“看来在下与诸位顺路。”
年长公子也点头:“确实如此。”
安置好雪里踏我便上了画舫。果然,外面精致无双的画舫,内部也是雕梁画栋,门窗皆镂成喜鹊登梅福寿绵长等等花样,顶上平平坦坦绘有五子登科图,四周饰以富贵云纹缠枝牡丹,地板漆成嫩柳色底托花青色小碎花,临窗置有数张小凳,凳间各有小几,几上之物皆极清雅,梅瓶插花茶酒琴书不一。我细细一看,其中一张黑漆点赤梅花小几还有一局残棋,黑子气势磅礴昂首恣肆如怒蛟,已成必胜之态。
年长公子唤来小童命倒茶:“鄙陋狭仄,凌乱不堪,还请贤弟自便,莫嫌怠慢。”
我接过茶杯,茶汤金黄香气轻盈,实为上上品:“多谢款待。”
一时间几位贵家公子各自寻了原来的位置坐定,玉袍公子与年长公子坐于残局两端,玉袍执黑年长执白,继续厮杀起来。
看他们一个个忙碌的样子,我有一种“反正我们带你上船了接下来你就自生自灭吧”的感觉。
好像他们真的没打算管我了。
我闲来无事,端着茶杯于棋盘侧立定,不语观棋。
棋盘上黑子纵横捭阖,驰骋如巨龙;白子退于一隅,虽步步为营严防死守仍难掩败色。年长公子眉头紧锁,举棋不定。
玉袍公子拈起一枚黑子,百无聊赖地一抛一接:“其实你可以认输。”
年长公子轻叹:“我还长你十岁呢,真真是痴长了。”
突然,我的手心里被塞进一枚犹带体温的棋子。我讶异地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白子。
我抬头一看,年长公子笑得一脸抱歉:“在下观这位贤弟,进退有度,观棋不语,虽受怠慢,不见怒色。进退有度者,有智也;观棋不语者,君子也;虽受怠慢不见怒色者,识礼也。在下智拙,不能尽此局。能终此局者,非此有知识礼之君子而谁耶?”
我无语地看着他,心里暗暗后悔,后悔当初没把古剑飞带上,好歹让他受点熏陶。
年长公子已从小凳上站起,立于凳侧,双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我毫不客气地坐下:“兄台过奖了。既是兄台难终此局,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对面的玉袍公子忽然抬起头,懒懒一笑:“那么,还请兄台落子。”
我微微抿唇,指尖拂过棋盘,轻轻巧巧落下一子。
玉袍公子微讶,却也不道破,只是默默落子。
我微窘。刚刚那一招,与送死无异。
他大约是没料到一个敢于接手这样棘手棋局的人,竟然是个……嗯,怎么说呢,臭棋篓子。
几招下来,黑子继续昂扬,白子却是步步后退,连之前年长公子好不容易死守的那一隅也已岌岌可危。
玉袍公子抬眼看向我:“要认输吗?”
我轻笑,微微摇头,一子落下,之前布下的散落于棋盘各处的散子连成一线,如蜘蛛织就的最精巧的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黑子被点棋眼,一条猛蛟已化僵虫。
玉袍公子大惊:“兄台好棋!”
一时间贵家公子们闻声而至,见了棋局均大惊失色。还是年长公子最先反应过来:“在下姓罗,双名建宁,表字长安,不知贤弟尊姓大名?”
我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到现在我和他们还不曾互通姓名。
玉袍公子也反应过来,施施然一揖:“在下华音,华年妙音。”
我微微一笑:“免贵姓葛,单字一个灵。藤麻为葛,魂魄为灵。”
罗建宁忙问:“可是晴县的百草公子葛公子?”
我淡淡道:“在下确实自晴县来,只是区区一介游方郎中耳。不知罗兄所谓‘百草公子’为何方神圣,既为在下同乡,或尝一见。”
罗建宁一时语噎,画舫上一片寂静。
华音突然道:“百草堂。”
我看向他,他双目紧盯着我:“葛兄可曾开设‘百草堂’?”
我顿时明白不能再打太极了,这下踢到铁板了。
铁板华大人见我不答,微笑着抖开折扇,一脸神秘莫测。
罗建宁站出来拯救尴尬的气氛:“百草公子淡泊名利,不欲以名压人,我等深感敬佩。”
华铁板笑出了声。
罗建宁瞥了他一眼,颇为无奈:“阿音自小便是这么个古怪性子,还请葛公子莫要介意。”
我勉强维持着面上的笑容:“无妨,在下亦有个自幼相识的老友,性情与华公子倒是有几分相像,记得幼时二人形影不离,亲如兄弟。”
华音笑道:“哦,还有此事?不知葛兄的那位老友现下如何了?”
我哑声道:“记得小时他便极为聪慧,家父还曾感其天赋,收为弟子。可惜好景不长,家中突生变故,家父见背,就此失散,天各一方,不觉岁月如梭,已是近十年不曾相见了。”
华音默然,良久方道:“死生有命,还望葛兄节哀。”
此前我亦默然许久,闻此方觉失言,忙道:“无事,只是感于旧事,一时口快,还望诸位恕罪。”
几位公子这才有些声响,我也难得地主动上前与他们攀谈,这才知道他们一行共十二人,六主六仆。除华音与罗建宁外,余下四人中一位着藏蓝的名叫杜玉卿,一位着天青的名叫柳蔚,一位着月白的名叫林欢,还有一位容颜秀丽顾盼如玉的名叫夏蝌。夏公子的容貌着实秀丽得突出,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林欢见了,打趣道:“夏蝌早在几年前便以美貌闻名京城,他的幺妹夏蝉更是京城有名的闺秀,自小备受宠爱,要星星不敢摘月亮地养大,眼下已经堪堪十三岁,什么都不缺,就缺个上门女婿,不知‘百草公子’可有心求娶?”言毕,抚掌大笑,“阿蝌,又一个看你看呆了的。”
我呵呵一笑:“十三?太小了,还请林兄恕葛某无心。”
“太小?”华音来了兴趣,“葛兄看上去年纪也不甚大,仿佛十八九岁年纪罢了,十三如何就太小了?”想想又问,“不知葛兄年纪几何,可曾婚配?”
“年十九,不曾婚配。”
华音哈哈大笑,拉着夏蝌的衣袖道:“果真是缘分!果真是缘分!”又道,“可见真真是缘分了,不然怎会让我等平白无故地遇上这么个风流名士?”
华音笑弯了腰,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好容易喘过气,又转过头来向我道:“今夜你我相逢,说不定便是因着命里注定你要做阿蝌妹婿的。”
我尴尬一笑:“不敢不敢。”
罗建宁也忍不住笑了:“话说回来,葛公子的这样的人品,配小蝉妹妹倒也相宜。”
夏蝌脸上笑意盈盈:“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可如此轻率。阿欢阿音建宁,今儿你们可是冒犯我妹妹了,罚你们以茶代酒,依金谷酒数。”
华音嘴角犹噙笑:“一杯为品,二杯为解渴,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若依金谷酒数,岂不糟蹋了这顶级的明前碧螺春?”
林欢不禁绝倒。
待到第二日凌晨,天色微微发白时,大家终于散去,华音还没忘记吩咐他的小厮回雪领我前往他们为我安排的舱房。
这时,我已经知道这六人均出身京城官宦之家,更兼长辈交好,年纪相仿,家境相似,兴味相投,是以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极好。
六人中罗建宁最为年长,已达而立;夏蝌最幼,将将弱冠。然而,若论才华,却是以华音为最,是以罗、华二人算是六人中的主心骨。
一年前,他们共同的好友安王回封地修阳,正好现在六人均棏了闲,于是便相约同行,自京城一路南下前往修阳,一路见花吟诗,逢泉煮茶,对月饮酒,硬是把两月就能走完的路程行了小半年。
他们半是探旧半是游玩,我则半是出诊半是观光,当真是有缘。
有缘千里来相会,古人诚不欺我也。
我盯着床顶上的承尘,良久,终是不敌倦意,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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