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公子,修阳到了。”
我回头一看,是回雪。
我冲他笑笑:“多谢。”
他一言不发,向我行了一个礼就退下了。
雪里踏依然站在修阳的码头上,沐浴着晨光如上古神兽。
我激动万分。待到一刻钟后画舫靠岸,雪里踏激动地嘶鸣着向我冲过来,我也极兴奋地冲了过去,一把抱住它的脖子,狠狠地在它茂密的鬃毛上蹭了蹭。
对此,雪里踏报以一声欢喜的长嘶。
甲板上脚步声纷乱,我回头一看,华音,罗建宁,林欢,夏蝌,柳蔚,杜玉卿,六人穿着整齐,一字排开,恰如初见。
华音微笑着抖开手中的十七骨斑竹折扇:“葛公子这马果真灵性。”
雪里踏骄傲地朝天打了个响鼻儿。
我看向华音手中的折扇,这才发现他拿的正是那夜那柄。
“修阳已到,阁下怕是要与我等分离了。虽说聚散随缘,奈何在下总觉得在下同阁下缘分未尽呢。”华音的声音爽朗肆意,一如那夜,“‘天地阔远随飞扬’,江湖浩瀚,后会有期。”
回雪飞暮从船舱中转出来,怀中抱着我的行李。
我接过行李:“近日来还要多谢诸位扶持。望他年重逢,还能如前几日般,把酒清谈,对月煮茶。”
余下五人也一一道别。
回身跨上雪里踏,我迎着朝霞向修阳城内进发。
内心泛起一股隐隐约约的酸涩,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眼睁睁看着家人离开的时候。
“你说的很对,我也觉得,我们缘分未尽。”
我轻声念道。前方红日初升,千门万户沐浴着霞光。
雪里踏轻轻叫唤一声,似是在与我相和。
我拍拍它的脑袋,引着它一步步前行,心里却是惶恐不已——无他,我突然想起,说不定我根本找不到古剑飞的那个朋友。
修阳城是个极繁华的大城,有十个维州城大,单单是内城就有三万余人口。
现在我,孤身一人,举目无亲,要在这偌大的陌生的城中找到一个素昧平生不知名姓的人,谈何容易,谈何容易!
更何况我之前行路靠的都是雪里踏作为良驹的直觉与古剑飞为我指的大致方向,间或问一问路。如今连自己要去何方要见何人都一无所知,连问路也无从问起。在路上时,只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才发现,所谓“天无绝人之路”,不过是末路英雄在绝境中的自我安慰罢了。
现下,我的船已经撞到桥上了啊!
昨夜我清醒了一整夜,早已饥肠辘辘,早晨离开之时又太过匆忙,忘了用早膳。我骑在雪里踏背上,双眼来回巡视着,寻找可以吃早饭的地方。
待到我寻得一处吃饭的地点时,已是整整一个时辰后了。
是一处小小的馄饨担子,现煮的热腾腾的鲜肉馄饨三文钱一大碗,飘着翠绿的葱花与香菜,端的是香飘十里勾魂摄魄引得人食指大动。
当然,除了馄饨师傅手艺精湛高超堪比食神外,我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也是一个小小的原因。
我要了一大碗,靠在雪里踏身上慢慢吃起来。
馄饨才出锅没多久,烫得无法进口,我一边轻轻将勺子中的馄饨吹凉,一边打量着四周形形色色的店铺。
对面是个药行,名唤“济世堂”。出于对同行的敬意,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药行里站着一位五十上下颇为富态的顾客,面色红润肤色白皙,穿着宝蓝洒金满绣云纹牡丹的的杭绸袍子,袍底露出黑色香云纱的裤脚,腰间挂着羊脂玉翁仲,头上戴着赤金盘螭冠,插着紫金嵌宝雕花簪,簪子上的花纹是……离得太远,看不清了。
不过,不管簪子上雕有什么花纹,此人必然是个有钱人。
有钱人的身旁站了一个人,小厮?长随?管家?正同药行的伙计在说着什么。不对,不是在简简单单地说话,是在争执!
我打量着这济世堂,飞檐长探,下有雕花;门扇大开,上刻梅兰;牌匾高挂,铁画银钩。更兼占地不小,在寸土寸金的修阳,占地比纹饰更能反映出店铺的财力强弱。
很明显,这家济世堂经济雄厚,也该颇有地位,但那个有钱人还敢在这儿争执,说明他不是一般的有钱,还应该很有权。
根据我对修阳为数不多的了解,这应该是个官老爷。
我细细思索了一下,所以,这事应该是有一个官老爷当着我的面同我的同行起了争执。
我站不住了,三口两口吞掉碗中滚烫的馄饨,撂下碗筷就走进了济世堂,正赶上那位小厮或长随或管家嚷嚷:“你们是不是没那个本事开药行,没那个本事的话就别开,怎么连个滋补的方子都开不出来,不是庸医是什么?”
药行伙计大声道:“你家老爷身体好得很,根本不需要吃药!”
小厮或长随或管家再次嚷嚷:“好得很怎么会精神日渐短起来?胡扯!”
药行伙计的声音更大了:“那只是因为你家老爷上了年纪罢了!”
我看此局难解,走至两人中间劝架:“好了好了,两位兄台,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小厮或长随或管家道:“你又是什么人?关你什么事?”
药行伙计看我一身游方郎中装扮,拉着我的手腕拖到那官老爷面前:“你也是个大夫,你来看看,这位老爷到底需不需要吃药进补!”
我试探地看向那位官老爷,正好他也在审视地打量我,然后,向我伸出了手腕。
我谨慎的搭脉,脉象平稳有力,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了。
我轻声说:“老爷十分康健,确实无需进补。”
药行伙计头一抬:“还犟!再犟下去还不知要多花多少冤枉钱!”
小厮或长随或管家也不甘示弱:“你以为我曹家缺钱吗?”
我轻咳一声:“若是当真不缺钱,在下倒是有一个适宜健康而又生性多思的人进补的方子。”
药行伙计一脸惊诧地看着我,我继续说:“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小厮或长随或管家也安静下来,等他的主子做决定。
官老爷略一沉吟:“不知这位小兄弟说的是什么方子?”
我淡淡道:“上品拇指粗的长白山野山参五两,配莱菔子二钱,每次取一副煎服,每日早晚服用,一日两次。”
药行伙计愣住了,官老爷与他的小厮或长随或管家也愣住了。
药行伙计愣了半天,终于叹道:“绝妙,绝妙!”
官老爷大喜,千恩万谢地带着小厮或长随或管家走了。
药行伙计对我十分感激,领我至店后上房以上等铁观音款待。我端着杯子抿了一口,嗯,入口柔和,唇齿留香,还行,远不及我在画舫上喝的茶。
我抬头看向药行伙计,是个穿着青布外衣的年轻人……大概也就比我大个五六岁,衣服头发都拾掇得干干净净。
只是面上的感激之色业已褪去,变成了疑惑与隐隐的愤怒。
我在心底冷笑,大约是报复的快感过去了,开始觉得我欺骗顾客了。
果然是年轻人啊,太过单纯。
相对无言一盏茶时间后,药行伙计先开口了:“小兄弟,你与曹老爷可有什么仇怨?”
我放下冰冷的茶盏,微微一笑:“没有。”
不等他开口,我又道:“世上原有两种病,身体之病,赖药石所救;如那位曹老爷之病,乃是心病。心病还要心药医啊。”
药行伙计张口结舌。
我心底淡笑。这一番话,不仅是说给他听的,主要还是说给他的主家。
人参为补气之物,而莱菔子破气。人参五两,莱菔子二钱,加起来等于什么都没吃。
那个曹老爷,虽然身体健康,但是内心忧思过度,早晚成疾。这一服“补药”,不是为了强身健体,而是为了安他的心。
我自顾自地续上一杯茶,慢慢饮尽,而后放下五彩描金梅花印雪小盖盅,向那药行伙计施施然一揖:“承蒙关照,不才告辞。”
药行伙计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我拂袖而去。
走了一半我忽而心念一动,折返回药行后上房,对还愣在原地的药行伙计道:“冒昧地问一句,不知这位小兄弟可认识这修阳城中的一位自幼体弱多病的男子?”我略一思忖,“三十上下,经常与江湖打交道,家境不凡?”
药行伙计闻言微愣,而后哈哈一笑:“小兄弟不是修阳本地人吧?那个应该是我们修阳的安王爷,三十上下家境不凡还自幼体弱多病的也就他一个了。不过,倒是没听说过王爷与江湖中人打交道。”
那应该就不是了。古剑飞所说的“极为难进”也许是指一些江湖门派,门禁森严遍地机关,若非持有信物,根本无法出入。
所以,他的那位朋友,大概是某个江湖门派的少主之类。
而这类江湖门派一般十分神秘,就算打遍天下无敌手也不会无故干扰寻常百姓的生活,顶多威震江湖——哪怕到了这一步,也是门派之名威震江湖,门派中人,尤其是一个体质孱弱的少主,依然不会为世人所知。
若当真如此,一位小小的药行伙计,理应不知。
锁定了目标的身份,任务不仅没有简单化,反而更难了。
一个江湖门派里三十上下身体孱弱的少主……说起来简单,真要做起来可不是一般的难啊!不说别的,上哪儿找这些江湖门派就是个很大的问题。
那些江湖门派一个个的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绝大多数连名号都鲜为人知,稍微有点儿名气的我都进不去。
早知如此,当年我就好好地跟着师父学几招了……想师父的门派也很有名气啊,若曾学到一招半式,至少可以堂堂正正地打上门去还不必担心被众人揍成猪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牵着雪里踏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想到这里,不由得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古剑飞还真是会给我出难题。
薄暮时分,一无所获的我终于气馁地寻了一家客栈歇下。客栈名有趣,不叫“悦来”,却唤作“灵石”。闲来无事问问掌柜的,原来是客栈门口有一口井,就叫做“灵石井”。传说挖井之时曾挖出一块灵石,晶莹剔透鲜红如血,又比寻常红宝石红翡什么的要重上许多,不知究竟是何物,有人看它的颜色,觉得是个不祥之物。唯有一人名唤曹红的,本是个泥腿子庄稼人,偏偏觉得这红色灵石同他有缘,当时正好在城里置办娶媳妇的物什,顺手就将这灵石要了去。之后先是他那新过门的媳妇一口气三年给他生了三胎,头胎就是双生儿子,后面一胎龙凤胎,顶小的还是个儿子。
这还不算完,紧接着他在荒郊野岭里的一座破庙里躲雨时,忽而听得后面一声响,原来他在前殿里好好儿的,后殿已是被暴雨冲塌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都好命成这样了还没结束,紧接着他又看见倒了的墙根下一点金灿灿的在闪光,扒开一看,整整一箱子黄金,足足三百两!曹红就拿这三百两黄金去做生意,年年大赚,不过短短三四十年,现下曹家已是修阳城中排的上号的富户。
我默默听毕,笑道:“原来如此,这‘灵石’当真灵验。不过,俗话说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曹红不过一介小小的农人,难道就没人想着把这‘灵石’抢走吗?”
掌柜却是笑了:“小兄弟不是本地人吧?当年那事可是出名的紧啊!”
我陪笑道:“确实不是。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
掌柜满意地笑笑:“当年曹红刚刚发迹,便一连有几十个江湖门派,天天晚上来他家打劫,其实就是来抢那‘灵石’的。只是这曹红也不知怎的,竟入了菱湖上柳下庄的眼。那柳下庄也怪,就在菱湖角落里一片芦苇荡子中间,平时也没见他有什么大动静,这猛地一出手,乖乖,吓死个人!”
我点头胡应着,面上不动声色,心底思绪翻涌,已经初初勾勒出一个不出世的江湖大帮与一夜暴富的豪商相互包庇扶持的故事。
不过——
“掌柜的,这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哪?”
“什么时候……柳下庄出手约莫有二三十年了吧。”
二三十年……好巧。
古剑飞今年二十九,所以我猜他的那个朋友也是三十上下……毕竟据晴县父老说,古剑飞十几年前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出现在晴县城外了。
不过,若是如我与古剑飞一般,年纪差个十来岁……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这样一来,目标就再次扩大了不少,就不好办了。
倘若真是如此,二三十年前,古剑飞的那个朋友就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说不定当时就是他初掌柳下庄,因体质孱弱,众人不服,故而为了立威加为自己留退路,所以选择与新晋富商合作,以保障富商的安全为筹码,向富商索取某些好处,比如金钱,比如地位。
就算不是这样,二三十年前,古剑飞的那个朋友刚刚出世没多久,也有可能是其父为了巩固自身地位,处心积虑布下的一个局。其母因此忧思过度,终成嬴疾,有损胎儿……也不是没有可能。
“多谢掌柜的。”
我满腹心事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想想不能坐以待毙,索性洗漱一番,荡净身上的风尘后,换了身衣服逛夜市去了。
修阳城自古繁华,其夜市自然是一番熙熙攘攘之景,歌吹成风粉汗为雨,有唱曲的杂耍的吆五喝六的卖狗皮膏药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端的是奢华靡丽,与我在晴县时所见的贩陶扯布兼买卖小玩器的夜市完全不同,也算是开了眼。
我四下里看了看,正不知该前往何方,打算漫无目的地四处晃晃,忽而听得身后有人唤我:“葛公子!葛公子!”
我头一回,看到一个在店门口摆摊张罗着卖茶叶的小伙计冲我露出一嘴的大白牙。
我眯眼细细打量这小伙计,二十出头,身形瘦削,面皮还算白净,一双小眯眯眼,额角略略搭下一缕头发,隐约可见头发下一道狰狞的疤痕。
看到这疤痕,我的记忆复苏了:“李国柱!二狗哥!”
原来是李四伯的二儿子,大名国柱,小名二狗子,十四岁的时候跌破了头,血流不止,正好被我碰上,捡回一命。之后,这个本来说是极为顽劣的孩子一下子成熟了,自打十六岁跟人出门做买卖,已经六七年了,回家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看这架势,买卖做得不错。
李国柱冲我腼腆一笑:“葛公子怎的在这儿?”
我也笑:“医书看闷了,出来走走,散散心。”想想还是觉得告诉他实话比较好些,说不定他还能帮到忙呢,就又补了一句,“城外古少侠有个老朋友就住在修阳,天生一种怪病,托我过来给他瞧瞧。就是没跟你爹他们说实话,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了。”
李国柱道:“这就对了,我爹那人,讲理是讲不通的,糊弄一下就好了,他也好,你也好。”又道,“我家里还好吧?”
我微微一愣:“对了,改日你抽空回家一趟吧,上上个月你大哥的腿跌断了。”
李国柱应了一声,接着问:“爹娘弟妹他们呢?”
我道:“他们都还好,你三弟家的去年五月头胎生了个小子,小名起了个拴骡。去年你四弟也娶媳妇了,杏花街东头杂货铺子人家的二姑娘,我出门的时候刚有了三个月。你五妹三个多月前嫁了米市街王铁匠的大儿子,那小子,你也知道,老实,给你妹妹那鬼灵精的治得,一文私房都不敢留。”
李国柱点头:“四弟今年也十九了,差不多该有后了。五妹现下十八了吧,爹娘留了她这么多年,再留下去就嫁不出去了。”忽而又笑问,“公子是文化人,干啥不给我侄儿起名子?公子随嘴念叨的名字都绝对比那个什么‘拴骡’好听百倍。”
我仰天长叹:“我倒是想起,你三弟不许我起啊!”
李国柱哈哈大笑。
我顺便向他打听了一下修阳城内自幼体弱多病且三十上下的大家子弟,他也说只有个安王;我想着他是个生意人,门路广些,就顺嘴问他知不知江湖中事,尤其重点问了问柳下庄,他却还真知道些:“那柳下庄每年都要抽成,不然,就算我们的货被人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抢完,他们也不管。至于别个,我还真不知。”
我向他道了谢,回到客栈。月已渐西,屋顶上垂下茂密的枝叶,看不出是什么品种,有几分像是蔷薇,在苍白月光的洗礼下,枝枝清晰叶叶分明,如一隅夜色浸入窗棂。
我解衣上床,却总觉得忽略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辗转反侧大半夜,最后给自己扎了一针才勉强睡着。
待到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将我唤起时,已是第二日早晨。
我睁开眼,窗外洒下明媚的阳光,漏出屋顶上垂下的藤蔓的剪影。
天已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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