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寸:江湖夜雨十年灯

第六章 深山藏古寺

    
    第二日巳时整,据华音说,昏睡了十四个时辰又两刻钟后,安王终于醒了。
    安王一醒,王府上下俱松了一口气。
    我又去请了一回脉,初初醒来的清瘦青年虽然面容憔悴,犹带倦色,待人接物倒是彬彬有礼,言谈举止处处都体现着自幼便浸入骨髓的贵族气度。
    虽带病容,不掩清贵。我心下暗叹。
    见我来了,安王微笑道:“敢问这位小公子可就是晴县百草公子?当真是少年英才。”
    我连忙拱手一揖:“不敢当,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的?此次,孤还要多谢百草公子出手相救。”
    我正色道:“所谓医者,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万死不辞。王爷不必感激。”
    安王微怔,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当年楚医圣也曾这般对答。果真是医者仁心,一脉相承。”见我不语,又笑道:“如楚医圣与百草公子这般,比起那些连秀才都不是就敢冒充郎中的人,可不知强了几条街去。”
    我知道他是在讽刺昨日的那个冒牌货,不由得抿唇一笑。
    我又同安王寒暄了几句,说了几点平素要多加注意的地方,看着他服下昨夜做好的丸药,确保一切正常后提出要离开。安王倒没什么,淡淡地吩咐身边小厮付了诊金。安王妃却似是有几分手足无措,先是派人过来说想送我件礼物作为感谢,问我想要什么;后又打发人领了个尚药司的小丫鬟过来,说是听说我那儿有好几个少年女子,平日里帮着打理药材行里营生的,索性把尚药司里最出挑的丫鬟送了过来,请我调教调教。
    我细细打量这丫鬟一番,十五六年纪,肤色白净,杏眼桃腮,柳眉琼鼻,身材长挑,梳着双鬓,插两根梅花式样的簇新的银簪,一对水红绢花,缠枝桃花坠银穗步摇,眉心一点粉红色五瓣桃花钿,穿一身桃红色褙子,腕上套着青玉手镯,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的。
    我有几分尴尬,心中疑惑脱口而出:“不知这位姑娘在尚药司中,是于医药一道上的天赋最为出挑,还是相貌最为出挑?”
    送这丫鬟的小内侍也是个乖觉的,连忙陪笑道:“公子救王爷一命,娘娘感激不尽,如何能委屈公子呢?这团荷姑娘自是天赋相貌都极出挑的,还请公子不要嫌弃。”
    我怎么也没料到竟会得到这样的回答,竟有些不安,不由得拿眼瞥向华音。
    华音哈哈大笑:“葛公子好艳福。”
    安王也笑道:“内子也是一番好意,百草公子若是不弃,便收了吧。”
    我不知该如何应对,见华音挤眉弄眼的向我点头,心一横,拱手作揖:“既然如此,葛某多谢王妃好意。”
    团荷向安王叩头谢恩,而后又向我叩头。林欢打趣道:“百草公子还不给佳人赐名?也好让我等看看,一代名医到底是怎么起名字的。”
    华音等人都笑出了声,就连病榻上的安王都露出了笑容。
    我轻咳一声,看向那跪在我面前的少女。
    “就叫当归吧。”
    当归轻盈地站起,向我福了福身:“谢公子赐名。”
    我微微一笑,向安王拱手道:“时辰不早了,王爷也该休息了,不才就此告辞。”
    安王颔首:“孤身子尚未痊可,不便相送……”华音抢道:“就由华某来代劳吧。”
    安王轻咳两声,颇为无奈地看向华音,华音正笑得一脸无赖。
    安王的教养还真是好啊,就算这样也没有手足无措或是勃然大怒。他只是尴尬地苦笑:“有劳华弟了。”
    华音微微一笑:“在下与葛公子颇为投缘,王爷不必感激。”
    我与当归跟着华音到门口,华音突然转身看向我,张口欲言。不待他开口,我拱手一揖:“多谢华兄相送,不知华兄是有何事见教?”
    华音轻声道:“阁下离开此地之后,是否意欲前往竹林寺?”
    我点点头:“确实如此。”
    华音叹道:“那么,多加小心。近日竹林寺一带,似乎不大太平。”说着瞥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淡淡道:“既是与江湖中人纠缠,又怎会有多太平?”
    华音释然道:“也是。祝阁下顺利找到那位‘一友之故人’。”
    我笑道:“多谢华兄好意提醒,江湖浩瀚,后会有期。”
    华音哈哈大笑,转身回了安王府。
    我也带着当归离去。
    将当归安置在灵石客栈后,我向她打听前往竹林寺的路径。当归答得倒是很爽快,只是还有几分忧虑:“公子当真要去竹林寺吗?华公子不是说竹林寺最近不大太平吗?”
    我笑笑,摸摸她柔软的头发:“是啊。”
    当归抿着嘴:“那公子还要去,还孤身一人。”
    我笑道:“不孤身一人,难道拉着别人陪我以身犯险?可没这个理。”
    当归继续抿唇:“奴婢愿意与公子一同去,求公子不要丢下奴婢。”
    我弯下腰,看着她的眼睛:“在这里,我想提醒你两件事。第一,我身边的那群小丫头片子,从最开始的含笑到几个月前才领回的仙草,没一个自称‘奴婢’的。自称名字就好了,名字取出来不就是用来叫的吗?我这儿不兴那些花头。第二……”我拍拍她瘦削的肩头,“你会武功吗?”
    当归低头,嗫嚅道:“不会。”
    我浅浅一笑:“但我会。所以,如果我在竹林寺当真遇到危险,我一人也很可能顺利逃脱;但若是带着个不会武功的小丫头……”
    当归双颊绯红:“奴……当归知错了。”
    我满意地笑笑:“这才乖。好好地在客栈里等着,我尽量晚上就回来。”
    当归点点头。
    我骑着雪里踏,按照当归所说的路径出了城,前往竹林寺。
    竹山并不高大,只是四面群丘低矮绵延,独此一处高高隆起,是以气势十分雄伟;再加上山上几乎全是粗壮修长的毛竹,鲜有杂树,景色倒也清幽别致。
    只是谁能告诉我,这山上哪儿有寺庙了?
    雪里踏眨了眨它聪慧的大眼睛,又在山前转了转,果断地踏上了山脚下一条不起眼的小路。
    我连忙跟上,却发现这小路并不通往山上,而是引着我向山谷里行进。
    谷形极险峻,其势若劈,蓬麻野蒿填塞其中。两侧山崖如石壁拔地而起,星星点点的生着一簇一簇的毛竹。整个山崖上都攀着密密的藤葛,绿叶掩映间露出赭红的山体,在正午的烈日下熠熠闪光。
    我疑惑顿生,却仍是信任雪里踏作为灵驹的直觉。只是这路越走越偏僻,若不是雪里踏依然不紧不慢地踩着野鸡柳子,我当真要怀疑它是进来方便的了。
    忽而前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的水声。我纵马向前,发现这遍地蓬蒿之中竟别有洞天。
    谷中竟有一道流水,发自山中,蜿蜒曲折流向修阳城方向。水势颇急,不时激出雪白的泡沫,浮动在浅碧微蓝的水面上。两岸奇石对垒,交错差互,清可见底。水中还有一种奇特的白色小鱼,细长如练,长约寸许,不知其名。
    流水的上游隐约露出一角屋檐。
    我大喜,打马上前。
    原来这竹林寺并不在竹山之上,而是坐落在山谷之中,背靠竹山,面临流水。
    我在门口略一踟蹰,跨入竹林寺。
    竹林寺很小,前殿里正面一个三尺高的弥勒,两侧一幅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颜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背面一个韦陀,后面一个天井,数丈见方;天井中铺着罗纹石砖,四角种了四棵合抱粗的银杏树;天井左侧一个月洞门,右侧也一个月洞门,门两侧各有一副对联,白底绿字,“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诸法从本来,都自寂灭相”,门内有几间厢房;后面一个正殿,殿前也有一幅对联,“莫笑老朽无能,许个愿试试;任你多财善贾,不烧香瞧瞧”,绯底黑字,铁画银钩,漆痕斑驳。我略略一扫,字迹竟有几分熟悉,不由得俯下身去,才发现下联角落里还刻有一行小字:“永德十三年楚一凡手书于修阳竹林寺”。
    永德十三年,现在是永德三十二年。
    原来如此。
    正殿里头供着三世佛,佛像连龛加起来也就五尺不到。佛前一张供桌,桌上两边两支香烛,香烛中间左端一碟子鲜果,右边一个博山炉,炉里烧着伽南香。供桌右侧一口颜色乌黑看不出材质的磬,磬旁蒲团上跪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沙弥,披一身海青直裰,微阖的双眼乌亮干净如寺外流水。
    “阿弥陀佛,不知施主风尘仆仆,是为何而来?”
    我双手合十,躬身低眉道:“为寻人而来。”
    “所寻何人?”
    “槛内之人。”
    小沙弥双眼忽睁:“既是槛内人,施主去槛内寻便是,为何要来这佛寺?”
    “为得佛家指点。”
    “敝寺残破不堪,还望贵客移步。若求指点,城内有菩提寺,宝刹巍峨,法相庄严,是个极好的去处。”
    我忽然感觉不大对劲。再小的寺庙,也不会任由香客走到正殿,才看到一个小沙弥。就算没有迎客僧知客僧,门口总要有一个看大门的啊。
    况且,这小沙弥的态度也很可疑——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欢迎啊,反而更像是恭送。
    我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血腥之气夹杂在香气中飘荡,不由得心生警惕,多看了那小沙弥几眼,这才发现这小沙弥竟也背了把戒刀。
    果真是与江湖中人有纠缠,果真是不大太平。
    看来是见我腰际挂了柄长剑,以为我也是那些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江湖中人了。
    我苦笑:“在下一介游方郎中,远道而来,不知为何佛门净地竟会有血腥之气?可是哪位师父在山上跌了一跤?”
    小沙弥好好打量我一番,道:“施主果真是郎中?敢问施主尊名?”
    我轻舒一口气,还好,他终于肯好好听我说话了:“葛灵。藤麻为葛,魂魄为灵。”
    小沙弥仍是满脸警惕:“原来是百草公子,失敬失敬。不知百草公子为何佩剑?”
    我就知道他是介意这个:“在下自晴县而来,跋涉至此。一路上长蛇猛虎,强人山匪,乃至梁上君子都不知见了多少,是以腰佩长剑,以防不虞。”
    这谎话说的,连我自己都要信了。
    小沙弥点点头:“原来如此。”突然向我恭谨一拜,“小僧法名妙常,方才不知是百草公子,言语之中多有冒犯。还望施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出手救救我师父!”他抬起头,少年清秀稚嫩的面容上已是泪痕纵横。
    我挑眉,原来受伤的是他师父?
    “小师父不必啼哭,不知令师却是在何处?缘何受伤?”
    妙常止住了哭泣,胡乱地拿袖子抹了把脸:“这位施主请随我来。”
    我看得心生怜悯,自袖中摸出一张手帕递给他。
    妙常接过手帕,抽抽搭搭道:“多谢施主!先前小僧不该怀疑施主的!”
    我暗自叹气,本来是想让他别哭的,没想到哭得更狠了。
    不是说竹林寺与江湖中人颇有纠缠么?怎会如此单纯,一张半新不旧的帕子就能收买。
    妙常引着我前往殿后,这才看见殿后一侧有一个小小的六角门。门内一个狭长的天井,一棵极大的石榴树,开了满树红艳艳照眼明的花朵。
    “石榴寺”的别名,大约就是这么来的。我暗忖。
    天井靠内的一侧一溜儿三间屋,妙常带头进了第一间。
    我紧随其后,跨入房门后,忽而感到一阵凌厉的刀风迎面而来,一瞬间以为自己遇上了哪位隐于山水之间的绝世高手。
    待我回过神来,看见拿刀的人自己还没有刀长的时候,不禁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敢问这位小师父法号?”
    抬头一看,妙常躲在房间角落里瑟瑟发抖,便又半开玩笑地补了一句:“妙常小师父,不知令师在何处?”
    拿刀的小和尚高声喝道:“你是何人!竟在此戏弄我师弟!”
    我低头看去,十三四岁的小和尚怒目圆睁如金刚。
    “在下晴县葛灵,敢问小师父法号?”
    缩在角落里的妙常突然高声道:“骗子!师兄不要信他!他刚刚给我一张下了药的手帕!”
    我不禁感慨,果真是与江湖中人有几分纠缠的不大太平的寺庙里出来的和尚啊,这警惕心还真是……强得很可以啊。
    我一脸严肃:“妙常小师父,在下昨夜在安王府彻夜制药,帕子上沾上些许药香也是常事。不如小师父好好闻闻,可有什么不适感?”
    妙常神色微动,我又叹道:“小师父,在下若真想要你性命,你根本活不到这时候。”
    “哐啷”一声,妙常的师兄放下了刀,向我抱拳一揖:“小僧法名妙玄。前些日子里有一位客人投宿敝寺,之后频频有人前来寻衅,寺里很是不太平,是以小僧师兄弟对施主有几分防备,还望施主恕罪。”
    我微笑:“无事。寺里别的人呢?”要是真的连这点警惕都无,我都要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竹林寺里的僧人了——没准儿是哪个江湖门派把这寺里的人屠了,或者全部支开,然后自己假扮成寺中僧人的模样,守株待兔,等待仇家上门,好瓮中捉鳖的。
    妙玄道:“前去菱湖柳下庄搬救兵了。”
    我点点头。看来那柳下庄在这修阳威震一方,连竹林寺都是在它的庇佑之下。
    妙玄打发妙常接着去正殿磬旁守殿,而后领我上座,亲自为我泡了一壶茶。我端起素白底勾冰裂点梅纹青花瓷茶盏,缓缓抿了一口。
    香气清淡,入口柔和,微带苦涩,回味甘甜,实是上品铁观音。
    大概跟那个“济世堂”的伙计给我喝的茶一个档次。
    我放下茶盏:“不知妙玄小师父是有何事?”
    妙玄本就侍立一旁,闻言便道:“不知百草公子可有武功?”
    我略一犹豫:“只会一点轻功。”
    妙玄大惑:“为何?难道不是习武到一定程度后,才可修习轻功吗?”
    我点头:“然也。”
    妙玄问道:“那为何施主……”
    我忽然想起当年拜师礼上父亲温和的笑容。
    “阿菱就不必学什么多深奥的剑术了,学点轻功就好。”
    “那可真是可惜了,阿菱是个好苗子啊。”师父举起手上的酒葫芦,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口酒,微笑道。
    父亲眉眼温柔如三春暖阳:“习剑多累。阿菱以后是要做郎中的,又不是要开武馆做大侠。有轻功傍身,出了事能逃掉就好。”
    师兄哈哈笑着,跳下墙头来拉我的手:“好啊好啊,以后阿菱就做天下轻功第一,我就做天下剑术第一!”
    好像我也是笑着的,可惜记不清了……记不清我有没有笑,记不清父亲师父师兄的面容。
    “小时候习过一阵子武,后来要学医术,就没工夫钻研武功了。只是不时的就要上山采药,所以轻功不曾荒废。”我淡淡一笑,“不知那位频频招人寻衅的客人是何方神圣?”
    “小僧也不知,只是听说是‘天下第一剑客’。”
    我心念一动,微微颔首:“原来如此,多谢小师父。”
    天下第一剑客……好熟悉的称号。
    不过现在,似乎妙玄找我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他大概只是想如果我武功很好,就让我也帮帮忙,解决一下那些寻衅之人。
    那么,现在就是我找妙玄的事情了。
    “不知小师父可知道,有哪个江湖中人,出身不凡,三十上下,自幼体弱多病?”
    妙玄皱眉,狠狠地想了一番,终是摇头道:“不知。”
    我颔首,又忽然想起一事:“那小师父可知,正殿之中的血腥之气从何而来?”
    妙玄身子一抖,吞吞吐吐道:“近日,总有人前来找那位投宿的客人……有的人直接被那人丢出寺外就不回来了……有的人纠缠不休,就被那位客人……”
    “就被那位客人杀了,是吗?”
    妙玄点头:“昨日,那位客人在正殿里,杀了几个人……”
    “这样啊。”我饶有兴味地看着瑟瑟发抖的小和尚,“宝刹不是与江湖中人有几分纠缠吗?怎会害怕区区几个死人,一个杀人的剑客?”
    妙玄狠狠摇头:“当然不怕死人了!只是向来投宿客人就是动手,也要把人约到后山里;再不济也是夜半时分,更深露重的时候。等我们看到的时候,一般都是长剑沾血满地尸首了。在正殿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人的,还是头一回看见……”
    我看他实在害怕,估摸着是这几天着实给吓狠了,便安抚了他几句,自己转身绕到殿后。
    殿后也是一片毛竹林,清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
    我一手按剑,慢慢走入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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