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寸:江湖夜雨十年灯

第七章 独坐幽篁里

    
    竹林里安静得诡异。
    我心生警惕,缓步走在枯枝败叶上。
    脚掌碾过干枯的竹叶,发出轻微的爆破之声。
    似远似近的沙沙声始终萦绕在耳边,如女鬼凄婉哀怨的低诉。
    忽而听得竹林深处一阵异动,似是有剑风破空,万叶齐鸣。我不及多想,飞身而起,脚尖点过竹梢,掠向异动方向。
    迎面扫来一阵剑风。我上身后仰,堪堪躲过。
    眼前蓦地掠过一片黑色的袍角,堪堪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略一后退,忽然感到身后一阵凉风凌厉而来,心知不妙,忙拔出浮霜剑,回身御敌。怎料对方毫不恋战,出手干净利落全无花招,长剑一抖竟是直取我面门。
    不过两三招后我便是左支右绌,无力抵御;虽欲逃走,怎奈对方轻功亦是远胜于我,只得缘竹而下,退至实地。
    那执剑之人亦随我退至地面,剑风扫过,满地枯叶乱舞,竹叶沙沙如笛鸣。
    我大惊,连忙细细聆听,忽感身后有破空之声,已是不及回身相抵,无奈之下只得弯腰避过。对方长剑顺势下劈,我在剑下转过身来,双手抬剑抵上对方之剑。两剑相击,浮霜一声哀吟,震得我虎口发麻。
    我看向对方,劲瘦修长的身躯包裹在一身黑色箭袖束腰长袍中,脚踏黑色长靴,头戴黑色纱笠,看不清眉眼神情。
    他的膂力明显在我之上,只要他稍稍用力,向下一劈,我便绝无生路。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抵着,就这么抵着。
    直身后仰,这个动作看上去就不简单,做起来更是困难,更不要说保持一段时间了。
    没过一会儿我便腰酸难忍,急欲改换姿势;偏生整个身体都被他压制住,伸展不开。索性双手暗暗蓄力,猛然暴起。
    黑衣男子竟似毫无防备般的被我推开一边,我无心恋战,拔腿就跑。
    直到回到石榴树下,我才停下来。回头一看,那黑衣男子竟没有追上来。
    大概是觉得以我的实力,应该不是前来刺杀的,就没多加理会了吧。
    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为幼时不曾好好习武而骄傲。
    妙玄自正殿内跑过来:“施主好生厉害!一下子就让那个‘天下第一剑客’落荒而逃!”
    “天下第一剑客”?落荒而逃?
    我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个‘天下第一剑客’,是不是一身黑衣,戴个黑纱笠?”
    妙玄点头:“这么说来,施主当真遇见他了?他当真是被施主吓跑的?”
    我苦笑:“他应该是有事先走了吧……毕竟刚刚对上的时候,落荒而逃的是在下啊。”
    看着妙玄一脸惊愕的神色,我继续苦笑:“在下只是一不小心跟他打了个照面,顺势过了几招。他比在下要强上很多,在下也就会点轻功,就逃回来了。”
    妙玄想了想,又展颜一笑:“不管怎样,那个人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他刚刚过来把行李包袱什么的都带走了!多谢施主!”
    真像七里香。
    看上去老成持重,其实还是个孩子;稍微好一点就很开心,特别容易满足。
    只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不知宝刹可供斋饭?”我眼底含笑,看着妙玄。
    妙玄惊叫:“啊,已经过午了!”又连忙向我赔礼,“有的有的,施主稍等。”
    随后便引我至那“一花一世界”里坐定,路过正殿时还不忘吩咐妙常去做饭。
    “一花一世界”里也有三间厢房,妙玄带我进的还是第一间。进门前我半开玩笑道:“不会又蹦出来个拿刀的师兄吧?”
    妙玄涨红了脸:“不会。施主请进。”
    我舒舒服服地在厢房里坐下。厢房并不大,妙玄殷勤地为我倒上一盏茶,坐于我对面。
    我抿一口茶,才见妙玄正一脸崇拜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相对无言。
    气氛似乎有几分尴尬。
    “小师父,在下还有一事请教。”
    妙玄虎躯一震……虽说那单薄的小身板应该根本算不上“虎”躯:“施主请讲。”
    “不知令师何时得归?”
    “大概……明日正午之前吧。”妙玄皱眉思忖片刻,方道。
    我窃喜。明日正午之前竹林寺的老一辈和尚会带着救兵回来,也就相当于说,明日正午之后,这竹林寺就基本上安全了。
    至于老和尚们有没有可能根本请不到救兵……不可能的。
    柳下庄是一方老大,竹林寺也只是它手下的小弟。小弟有难,大哥不可能坐视不管。
    妙常端来斋饭,三菜一汤,倒也颇为精致。
    我看着妙玄妙常摆完桌子,忽然想起了二妹三弟都还在身边的时候。
    那时候……现在想想,很温暖呢。
    含笑忍冬杜若七里香不能替代的,自幼耳鬓厮磨的,亲人的温暖。
    多久没能感受到了呢?
    “施主请慢用,小僧告退。”妙玄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惊醒。
    我忙唤道:“且慢!”
    妙玄刚迈出厢房门的一条腿猛地一顿,险些在门槛上绊了个大马趴,好容易维持住身体平衡后,回过头来一脸无辜地问道:“不知施主还有何吩咐?小僧定将竭力而为。”
    我笑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下有个侍女,今日留在城里看行李,明日想带她一同过来,在宝刹住上几日。不知小师父可否为我留间房?”
    妙玄强笑道:“原来是此事,施主尽管放心。”
    我微笑:“有劳小师父费心了。”又见他的笑容只是僵硬地浮在唇角,犹是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不由得补了一句,“倒是小师父没吓到吧?可要在下帮着叫叫魂?”
    妙常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妙玄也笑了:“小僧无事,就不劳烦施主了。”
    我微笑着目送两个小和尚的背影出了门,向左一拐,消失在门框上。
    用罢斋饭,我再次前往殿后。
    毛竹林依旧幽邃挺拔,梢头长长的竹枝在苍天之下舒展开来,覆盖交织成碧色的穹隆。
    丝丝缕缕的淡金色阳光从茂密的叶隙中漏下,细细挑逗着粗壮的竹竿之间缓缓游动的灰尘,泻在茶褐色的落地枯叶上。
    整个竹林里一片宁静。
    如画如歌,宛如梦境。
    迈入竹林,黑色滚暗红线绣云纹边长靴稳稳地踩在陈年枯叶上,发出细碎而清脆的破裂声。
    我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不由得心生警惕。
    静。
    太静了。
    一丝风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行走在这竹林中,便如……便如入无人之境,便如我才是这茫茫竹海的主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竹林中忽然卷起一阵疾风,竹叶狠狠翻卷撞击,发出哗啦啦的长啸。
    我忽而明白了,连忙驭起轻功,掠至殿内,匆匆忙忙跟守在三世佛边的妙常道了个别便牵出雪里踏,飞身骑上,一路快马加鞭奔往城内。
    最后,还是动身晚了。
    纵然雪里踏竭力疾驰,半路上还是被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从头到脚淋了个透。
    “下这么大雨,还这么急着回来干什么,好歹找个干地儿避一避。”
    当归一边拧着水淋淋的湿衣服,一边噘着嘴抱怨。
    “怎么不急?不急的话,晚上根本回不来。”
    当归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当归只是个奴婢,公子不必挂心。”
    双眼湿漉漉如受惊的小鹿,一看就是口不对心。
    我喝着姜茶,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早上就说了,我这儿不兴这些花头。”
    看她还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我终是提前跟她说了实话。
    “以后没人会说你是个奴婢的……没人会把你当成奴婢看的。以后,你就是个女郎中。”我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发现她双眼的形状很美,内眦下沉外眦微挑,“从我晴县葛灵门下出来的女郎中。”
    “啊?”
    当归一脸惊愕。
    “嗯,你以后就知道了。其实,你的那些姐妹们都是远近闻名的女郎中。”我吹吹姜茶上的浮沫,一口饮尽,淡淡道,“不过,你的主人兼师父我里衣也湿了。所以,未来的女郎中,你该为我更衣了。”
    “是……”
    当归羞红了脸,纤纤十指颤抖着探上我的衣襟。
    我凝神屏气,紧张又刺激地看着她坚定而又娇羞的动作。
    “啊呜呜呜……”
    少女惊恐的尖叫破碎在喉咙里。
    在她叫出来之前,我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确定她已经足够冷静,至少不会再尖叫后,我拿开了手。
    “吓到了?”
    当归惊魂未定地点点头,良久,又轻声道:“公子……是女子?”
    我笑眯眯道:“是啊。当初你的几位姐姐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反应都很不一样呢。含笑板着脸说一句‘这样啊’,七里香差点扒了我裤子确认,忍冬跳了起来,仙草一言不发地点点头,杜若一下子泪流满面。现在又加上你,差点叫得将房顶掀起来。”
    当归的声音还是发飘:“公子……姑娘为什么要弄成这样?”
    “当归?”
    “姑娘有何吩咐?”
    “你有哥哥,或者是弟弟吗?”
    “有。”半天又补一句,“两个哥哥,一个弟弟。”
    我的笑容渐渐冷下来:“如果你弟弟生病了,这时候来了个你全家都不认识的女人,说自己是个女郎中。你家里人会相信她吗?会把你弟弟交给她救治吗?”
    当归一愣,僵硬地摇了摇头。
    我轻轻一笑,连我自己都没注意到笑声中竟有几分嘲讽:“当然,现在不比以前。至少现在,说是‘百草堂里的女郎中’,还是有人信的。”
    当归沉默了。
    我咽下一口唾液,继续道:“当然了,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一个女郎中,只要离开做背景的名门,依然没人相信。那些不明就里的人还不肯相信,还是觉得女郎中一定是不干不净招摇撞骗的江湖女子。三姑六婆,药婆稳婆师婆,女郎中就占了三样。”
    我又看她一眼:“还是叫我‘公子’吧。你的姐姐们都这么称呼,不知情的外人也这么称呼,我也习惯了。”
    说完才发现,刚刚只顾着泄一时之愤,出口讽刺,竟是失态了。
    我低头看向少女的秀美修长的双脚,等着她口出疑惑。
    谁知她并未发问,只是沉默。
    当归沉默了许久,方轻声道:“夜深了,公子请歇息吧,当归告退。”
    我摆摆手,让她出去了。
    当晚我思前想去,辗转反侧,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折腾了大半宿才睡着。
    然而,睡着后顶多一个时辰后,我便惊醒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阿菱,阿菱!”师兄气喘吁吁地大喊。
    我头也不回,飞快地跑着。
    双腿是早已麻木了的,只机械地拖着,竟是十分的快。
    “阿菱小心!”
    身后少年一声惊呼。
    我忽觉左侧足尖一痛,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时整张脸已是都埋进了土里。
    额角猛地刺痛,许是在石头之类的东西上磕破了。
    满地枯竹叶发出簌簌的破碎的轻响。
    方觉双眼亦是疼痛酸胀,视物模糊。眼珠子在眼睑上摩擦,竟有粗粝之感,隐隐作痛,直在叫嚣着要跳出眶子去。现在紧紧贴地,那不适感倒是被微凉的地面安抚了些许,却又增加了眼珠子几欲爆炸的压迫感;胸口也是闷闷的,如坠入腊月里冰冷的湖水般喘不过气;四肢也是极为疲惫,酸痛不已;头脑却几乎完全空白,只是满满的悲痛与绝望,却不知该做什么,只一心想逃离。
    ……我是在哭吗?
    脸上有微微的拉扯之感。是泪水干了的痕迹吧?
    ……应该是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四周安静得诡异。虽是从满地枯败的竹叶来看,此地应该是个竹林,然而却完全听不见应有的风过竹林万叶摩挲的沙沙声。
    少年的脚步自远方而来,渐渐靠近,在我身后停下。
    我依旧伏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
    上臂上传来一阵温暖,而后是一阵向上的箍痛。
    是师兄在拉我起来。
    “阿菱……”
    手臂上仍是一环不依不饶的刺痛。
    少年用力上拉,手臂与身躯交接处渐感撕裂的疼痛。
    我一动不动,任他动作。
    “阿菱,回去吧……”
    身体忽的一轻,向后仰倒,撞入一个小小的胸膛。
    师兄半蹲下,拉我入怀。
    我靠在他怀中,无知无觉地对天流泪。
    师兄转到我面前,掏出一方绣有墨竹的白绢帕子为我拭泪。
    帕子上浸满熟悉的药香,清苦,微甜。
    我心底蓦地一抽,竟不知从何得来一股子力气,猛地推开他的手,绕过师兄再次飞奔。
    如避蛇蝎。
    师兄身子一转,三步两步便追上。这次他左手先抓住了我的肩膀,右手扳过我的身体:“阿菱!”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不过十岁的少年双目清澈如朗月星辉,虽则眉目犹是稚嫩青涩一团孩气,神色却是超乎年纪的成熟。
    不知何时起,竹林里起了风。呜呜的风声游窜竹间如龙吟,满林子的竹叶哗啦啦乱响,疾风卷地扬起落叶漫天。虽是近在咫尺,他清瘦的身形仍似是有几分模糊,许是狂风卷起了不少灰尘。
    我仍是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师兄微微抬起右手,略一犹豫,终是不曾举过来。
    右手上,攥着那张浸满药香的帕子。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再也流不出泪水。眼皮子上像是挂了个秤砣般睁不开,只能勉强挤出一条小缝。不必看也知道,双眼定是肿的像烂桃儿一般了。
    可我此刻却没有自嘲的闲情逸致。
    师兄单手叠好帕子,终是一言不发地用衣袖擦了擦我面上交横的的泪水。
    我定定地站着,抬起头来看着他。
    相对无言。
    天色已是黯淡如夜,乌云翻卷漆黑如泼墨。
    “阿菱,不要走。”
    良久,他方低声恳求道。
    小小的声音几乎埋没在风声叶声中。
    我张口欲言,却感到头脑里乱糟糟的,不知该从何说起;喉咙也是酸胀干涩,发不出声音。只得低头垂泪,默默不语。
    忽而天际一道雪白的闪电划过,原本阴暗的竹林里瞬间亮如白昼,纤毫毕露。
    闪光之下,我猛然发现师兄的面容并非我向来熟悉的温柔洒脱,却是狠戾中带了几分狰狞,不由得身子一抖,心生寒意。
    竹林里忽然群鸟乱飞,叽叽喳喳之声在这空旷的竹林中显得尤为刺耳。
    骤雨倾盆而至。
    突然一响炸裂般的惊雷便若是在耳边炸响。其后阵阵雷声自远处缓缓碾来,如山顶巨石隆隆滚落。雨声急促如擂鼓,反是衬得雷声更加震撼,平地空谷万籁有声,不知来自何方。
    雨势极猛。豆大的雨点砸在竹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哀嚎。
    我抬头看向对面的少年。雨线交织,掩去了少年眉眼中的青涩,却是平添了几分神秘与迷离。
    他的头发衣服尽数被打湿,紧紧地粘在面庞身躯上;身躯却是挺直如松,抓着我肩膀的左手亦是纹丝不动,纵雨势湍急,不曾有丝毫颤栗。
    我心中的恐惧与不安再次涌起,却见雨幕之后少年缓缓张开口。
    第二道惊雷猛地劈下,照得少年清秀的面容惨白如鬼。
    稚嫩的声音坚定决绝,回荡在暴雨中。
    “阿菱,你若就这么一走了之,安姨怎么办?阿清阿弦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我猛地睁开双眼,醒了。
    房间内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
    雨幕荡漾中少年青涩坚毅的容颜犹自浮现在我眼前,眉目却是有几分模糊了。
    我翻了个身,闭上双眼,试图继续睡下去。
    果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久得好似从未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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