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时辰后,我坐在禅房里,看着躺在床上面色微红的当归,轻轻叹了口气。
不愧是王府里调教出来的,当归马上面露愧色,低声道:“是当归无用。”说着便要翻身下床。
我忙把她按回床上:“别动。你昨夜思虑过度,湿气侵体;今晨又受了风,感了寒气。要想好得快点,少受点罪,现下是万万不可再受寒了。”说着我又笑了,“我们的当归姑娘可是王府里出来的多娇女,金贵着呢。本是个‘出挑的’,偏生时运不济,竟是到了我手上。这才几日,就又是受惊又是受寒的。真真罪过,罪过呵。”
当归朱唇轻轻一撇,温顺的眉眼里终于掺了几丝少女的灵动狡黠:“当归以前只是个丫鬟,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有什么金贵的?”
我笑骂:“昨日还扭扭捏捏一板一眼,生怕行差踏错似的,今儿便没大没小起来了?”
当归一时没摸准我的意思,面色微露惶恐;稍后见我似乎只是开个玩笑,并无怒意,方才双颊飞红,羞涩一笑。
我也哈哈大笑:“不过这样也好——也不是什么折腾人的病症,也不必服药,静养几日便可。不如就在这寺中好好地住上几日,满足满足。省得‘偷得浮生半日闲’,意犹未尽,后面又念念不忘。——不知妙常小师父以为如何啊?”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黑油清漆雕松竹贺寿的托盘缓缓飘了进来,慢慢露出托盘上一个三屉的剔红榴开百子盒……以及托盘下一双小小的手。
妙常疑惑道:“这次小僧明明特意放轻了脚步,施主又是怎么听出来的?”
我微笑道:“在下确实不曾听得,然而小师父厨艺甚好,香飘十里——就比方说,方才小师父手上的饭菜明明还在门外,在下在门内便闻到了。”
妙常大窘,连洁净明亮光可鉴人的光头都隐隐泛起粉红色。
我轻笑:“怎么,小师父不愿么?”
进入厢房不到半柱香时间后,妙常落荒而逃。
入夜后,我坐在床头,当归轻轻倚在我身上,发香浅浅。
我捻起一缕青丝,轻轻嗅着。少女的体香掺着淡淡蔷薇花香,又与桂花油的香气缠绵缱绻,竟有几分勾魂摄魄,与含笑七里香她们头发的香气迥异。
我眯起双眼,好好地怀念了一下这种香气——那几个丫头刚开始头发也是这样的味道呢,只是在我手底下过不了一个月,就通通变了。
却见当归神色略有几分?j惶,我便明白她是误会了,不由得一笑。这一点上当归同七里香倒是相像,纵然一个是王府里精心调教出来的规规矩矩的医女,一个是三代梨园世家出身风华绝代千娇百惯的大小姐。
出身迥异,教养迥异,经历迥异。这样的两个人在同一点上竟还如此相像,还真是难以置信。
我如老祖母般慈祥地抚了抚她的发,和蔼地一笑:“好好珍惜吧,这一头秀发,留不了多久了。”
当归惊得从床上一跃而起,如燎了毛的猫儿:“公公公公公……公子?”
我继续微笑:“怎么,不愿?现在不愿还来得及,可需在下再走一趟王府?左右在下本就是个辗转江湖的游方郎中,孤身一人惯了的,也不必专门弄个人伺候。”
当归急得泫然欲泣:“当归自是愿意的,还请公子莫提此事了。不知往后,头发需剪多短?当归今夜便剪。”
我再次微笑:“谁说要剪了?”
“啊?”
“从今往后,你便要日日浸淫药臭之中,再留不住桂花油的香味了。”
当归轻轻舒了一口气:“无妨,当归本就是医女出身。”
“做药材行里生意可不比在王府干活。王府里只要大小主子都无病无灾的,便清闲得很;做生意便是一个‘忙’字,有客人便忙着照看客人,没客人便要提前配置各种丸散膏丹,随时预备着——哪里像王府,什么人想吃什么药,随时吩咐下来,即时便合起来了。”
“当归醒得了。”
“好了,好好睡吧。睡一觉起来,明日早晨也该就好了。”
安抚好当归,我轻手轻脚地退出厢房,准备去找妙玄妙常的师父聊聊,顺便打听打听那个我恨不能“升天入地求之遍”的病人。
本来觉得妙常的师父大概是方丈,打算直接去一般方丈们住的地方看看。结果刚出“一花一世界”,便看到了捏着柄拖把在天井里茕茕孑立仰望夜空的小和尚。
“小师父?妙常小师父?”
我也抬起了头,细细密密的雨丝从雨笠参差不齐的边缘漏下来,落到我的脸上。漫天雨脚纷纷坠地如密布天空的万千银针,在漆黑的夜色里闪烁着淡淡的银芒,微冷。
“施主,施主你说,师兄他怎么会……”妙常头颅微仰眉眼低垂,看不清表情,雨幕朦胧中竟不显稚嫩尽见仁慈,隐隐有菩萨之相,“怎么会那么……不稳重呢?”
在晴县经历过满县小儿跟着跑,现在的我哄起小孩子来已是熟能生巧得心应手,瞬间两眼一弯笑得荡漾:“小师父该有十四了吧?”
妙常如梦初醒地向我行了一礼,机械地点了点头。
我继续盈盈含笑如慈祥的老拍花子:“那妙玄小师父呢?”
妙常一顿:“十五。”
“那去年的妙玄小师父,也同妙常小师父现在一样吗?”
妙常摇摇头。
小和尚是个聪明孩子,点到这里也够了,该说正事了。
我敛起一个标准而礼貌的微笑,客客气气道:“不知令师在何处,可否一见?”
妙常转身,提着拖把便走。我连忙跟上,发现却是往殿后那株大石榴树方向。
静空脸色依然发黄,看上去十分不健康。打过招呼后我打算给他把个脉,不想被他拒绝了。
静空眉眼淡淡的,两道又黑又粗的浓眉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严厉与凉薄:“向日贼人滋扰,贫僧离寺数日,不知贵客已至,有失远迎,多有怠慢,还望施主莫要计较。”
“令徒聪颖飞扬,言辞机敏,待人接物,周到老练,在下与之相谈甚欢。有弟子如此,绝无‘怠慢’之说。”
静空露出一个礼貌性的微笑,面上倒是没什么意外,话题猛地转了十万八千里:“不知施主为何而来?”
我也不意外,毕竟我并未掩盖意图,这架势一看就是有求于人,索性敞开了说道:“师父可知这修阳左右,可有一大户人家,有个自幼体弱的病人,三十上下,同江湖上有几分纠缠?”
静空略顿一顿,扬眉道:“施主说的可是小安王?”
我一怔:“小安王?”
静空道:“施主可知,为何小安王作为老安王之子,仅是天子之侄,却袭了老安王的亲王爵,不曾按律降为郡王爵?”
我很实在地回答:“在下不知,还请师父赐教。”
静空话锋一转:“却不知施主为何寻此人?”
“是在下一位相识多年的友人,月前托在下前来修阳,为其刎颈之交诊治,故有此问。我那友人年将而立,又说那人已经缠绵病榻二十余年,且其府邸是在下一介游方郎中寻常进不去的,因此在下对那病人的身份也有个大概的猜测。”
“敢问那人名姓,作何营生?”
“姓……”我忽然想起古剑飞曾提醒我绝不能告诉外人他的名字,整个晴县连名带姓的知道他名字的竟只有我一个,平素在外他用的都是化名或绰号,连忙把跑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姓名却是不知,绰号倒是有一个,叫‘无痕剑’。住在县城外,本是勾结了近百人,扎寨山中,剪径为生。现已金盆洗手,平常做做买卖,偶尔受雇于人,出几个青壮汉子护人安危,相当于半个商行加半个镖局吧。”
“‘无痕剑’?”静空忽而严肃起来。都说认真的时候最显人纯真,他本就生的威严,一脸认真的时候,非但不显纯真,反而让人生畏,“施主可确定?可曾见过其出手?”
我思忖片刻,缓声道:“他对外从不报姓名,只自称‘无痕剑’。不言过去,不道身世。但日常过招之时观其剑招,真真当得‘无痕’二字:出手如电,走步如风,行剑如影,飞旋如羽,大开大合,大气磅礴。”
心下暗惊,又有几分了然。
虽说早就料到古剑飞的身份不简单——他的剑术可不像是个寻常土匪可能有的。纵然他自己尽力削减修改,甚或平常根本不用,但转剑抬手时仍不时便会流露出常年训练留下的雕琢的痕迹,根本不是那种自己从实战中摸索出来的野路子。
从第一眼看到他起,我便明白他的身份不同寻常——寻常人断不会伤到那般地步。伤势颇为隐晦,但我还是当即就注意到了,虽然那时距他定居匡山已经一年有余……算来他那时也不过十九,正好与我现在同龄。
纵有后来重新修习掩下了初初受伤时的孱弱,却盖不住曾经经脉俱断武功尽废的痕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伤到了这般地步,只认为是年岁大了学得慢,还在兀自练习。
我也不曾告诉他这些,只是每日对症熬上一碗药汤,骗他说只是强身健体的补药——毕竟,他是个那样骄傲的人啊。
告诉一个骄傲的人这般残酷的事实,该是何等残忍的事情。
其实,以他作为习武之人的敏感,不可能对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全无感觉,他只是想逃避罢了。而我也不想面对,既然他已经给自己找好逃避的借口了,那就继续用下去好了。
并且……说实话,我还瞒下来一点,那就是古剑飞用剑不像用剑,大开大合大劈大砍,像用刀。
很早的时候我便有个猜测:莫非,古剑飞以前不用剑,用刀?
“其实小安王与江湖何止是‘有几分纠缠’,他根本就是一只脚已经踏入了江湖。”静空声音缓缓,竟有百炼钢化绕指柔之感,“若非十年前出的那件事,根本没人知道他的王妃便是江湖女子。只是那件事很快便被刻意压下去了,如今也就我们这些亲眼目睹过的还知道了。”
“安王妃是江湖女子?”我颇有几分意外,“不是说,是随兄长借居王府的孤女吗?”
静空一哂:“她的兄长,便是小安王手下最利的一把刀。小安王明面上只是个缩于修阳一隅的闲散王爷,实际上却是天子布在江湖的暗棋。若非如此,小安王又无心夺位,为何广纳门客?小安王在十四五岁,还是世子的时候,便已经着手构建‘飞云’,营刺探、暗杀之职,兼监察百官、观察民生、暗中护卫,便如一些不见光的江湖组织一般。不同的是江湖组织收钱办事,而‘飞云’专为天子一人效力。安王妃的兄长明里是借寓王府的穷书生,实际上便是‘飞云’的首领,人称‘飞云刀’。先有‘飞云刀’后有‘飞云’,‘飞云’之名便是取自此处。”
“那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十二年前,一代医圣楚一凡离世。消息传来,刚继任不久的小安王派出‘飞云刀’前去吊唁。不料行至半途,忽遇敌袭。事发突然,‘飞云刀’令随从传回消息后便自作主张,尾随偷袭者,意欲直捣其老巢。可叹他虽是个武学奇才,心思却终是稚嫩,一心以为对方要么是剪径的强人,要么是向他寻仇的江湖中人,不曾料到是知晓小安王秘密的人派出的死士,专为了拖延他的时间。对方费尽心思只为将他引开,好削弱安王府的力量,偷袭小安王。虽然小安王保得一命,但‘飞云’损失惨重。兼之自成立之初,‘飞云’的存在便必须是个秘密,因此小安王命‘飞云刀’不必回府,加派人手,令他调查此事,一旦查清,立即斩杀。对外便托以‘进京赶考’之名,是以那时所有人都不曾察觉。”
我已是极为震惊。安王我几日前还见过,身体孱弱语气温和,是个典型的病秧子。
“人不可貌相。”我喃喃道。
静空接着道:“之后‘飞云刀’花了两年时间彻查此事,同时就算远在修阳城外,也传回来不少改革‘飞云’的意见,成功地将本来过家家般的‘飞云’铸成了一块铁板。然而,当‘斩杀’的时候,出了岔子——有个新入仕没多久的小县令偶染发现了一具没被处理干净的尸体。如果是个胆小安分的就算了,偏生碰上个较真的,案子越查越糊涂,竟然把这事报了上去。事到如今,上面也意识到不对了,顺藤摸瓜就摸到了‘飞云刀’头上。他们不敢开罪皇族,便拿‘飞云刀’泄愤。‘飞云刀’受万人追杀,死于归府途中。然而他在‘飞云’中的威信实在太强,死后人心浮动。小安王为平下意,进京请旨与‘飞云刀’的妹妹成亲。安王妃为表忠心,婚后便居于京城,一住五年。”
我轻轻张口,只觉得声音发飘:“不知‘飞云刀’本名是……”
“古剑飞。安王妃闺名古剑鸣。”
我心头一窒。
“当初老安王为保小安王一条命,不仅遍寻名医为其医治,还寻了一位江湖中的刀客传其武艺,以强身健体。古剑飞本是小安王的师弟,自幼一同长大,因其于武一道上天赋卓绝,又幼失怙恃,后其师死于江湖争斗,无处可去,便做了安王府的门客,同小安王一起创建‘飞云’。贫僧有幸,曾见过一次,左手一柄长刀神出鬼没,虽是用刀,灵巧如飞,轻盈如云,举重若轻,犹有剑意。”
“左手?”我惊叫。
静空瞥了我一眼。我自知失仪,但心焦如焚,竟连道歉都忘了。
“古剑飞是左利手——或者说,‘飞云刀’惯使左手,十几年前江湖上人人都知道。”
我想起匡山上的寨子里,古剑飞用右手颤颤巍巍地捏着笔,滞涩笨拙地写字,一笔一划都极为缓慢,写出来还是标准的“娃娃体”。
他还没心没肺地笑,笑得一脸灿烂如盛夏的向日葵。
“我就是个土匪啊,土匪要把字写那么好干什么,抄书?那岂不是抢了那些穷书生的饭碗?土匪也是有土匪的原则的,我们只抢人钱财,不断人财路的啊。”
“我就是写不好,天生跟纸笔犯冲。”
“你来教我啊,说不定你一来教我,我就真写好了呢。”
我匆匆谢过静空,魂不守舍地回了“一花一世界”。
我头脑昏昏沉沉,好像一瞬间想了很多,细细一想好像又什么都没想,思绪空空的,什么都想不了,心乱如麻,脑海里支离破碎的片段反复闪现——初见时黝黑清秀的十九岁少年,认真给紫藤翻土的后背,教我拿剑的长有一层薄茧的手指,乖乖跟着我写字时弯下的腰……
我忽而想起安王妃古剑鸣,终于明白那一丝熟悉感从何而来——古剑飞兄妹的眉眼竟有七分相像,只是古剑鸣的眼睛温柔安静,而古剑飞总给人以跳脱恣肆之感。另外,古剑鸣肌肤白皙,古剑飞则被匡山的阳光晒得黝黑,让人很难将二者联想到一起,更不必说比较眉眼了。
恍惚中我进了厢房,迷迷糊糊地甩掉鞋子,着衣仰倒在床上。
古剑飞……你现在到底是‘无痕剑’,还是‘飞云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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