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子笑道:“早知如此,贫道该……”
打断他的是一声门响,原来是妙常端着斋饭进来了。闻到饭菜的香气,我这才惊觉不知何时自己已是饥肠辘辘。原来交谈之时不觉时光飞逝,已经过午了。
余下几人看架势也饿得不轻,连王府出身的当归都不管不顾地吃起来。我却是吃得心不在焉,有一口没一口地扒拉着,满脑子都是妙玄的话。
真真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简直作孽。
“施主可是饭菜不合口味,抑或是身体不适?”我恹恹地抬头看了一眼,妙常一双干净如野鹿的眼睛正满含担忧地望着我。
我心下大骂,暗恨自己竟不觉间脸色有异,让一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孩子看出了端倪;另一方面又暗暗感慨,不大太平的庙里,就算是一个小孩子也有基本的察言观色的能力,当真不可小觑。
只是现下看来,妙常终究还是嫩了些。察言观色的能力是有的,见机行事的眼力劲还欠三分火候。
“没什么,听妙玄小师父一番话,倒是勾起了几件旧事。”我放下竹筷。
“旧事?莫非施主同梁家主有旧?”妙玄问道。
我淡淡一笑,却是不答:“为何是梁家主?”
“楚医圣早逝,施主当时年岁还小,应该是没见过的;至于梁少侠,如果他同施主有旧,那昨日相见之时应该不会如此仓促地离去,至少也该长谈一番。”妙玄黑幽幽的瞳仁里闪过一丝狡黠,“施主看上去,不像是会轻易结仇的人。”
我无奈地笑笑。多活两三岁,大的比小的机灵多了。
“猜对了一半,我同梁家主确实有旧。”
“楚前辈,在下小时候也见过……常常见。那时候,在下称他楚师叔。”我轻声道,“家师便是‘龙吟天外’梁家主,那个‘天下第一剑客’梁源少侠是在下的师兄——多年不见,许是没认出来吧。”
在座的几人都呆住了。
我轻声道:“当年,在下的医术底子,便是在楚师叔的教导下打下的。”
几人都是一脸“原来如此”的神情。
还是长风子最先反应过来:“不对呀,梁家主的关门弟子便是楚医圣长女,自楚医圣不幸逝去后更是闭门谢客……”
我扯出一抹无奈的笑容:“当年我离开师门的时候,算上我,师父共收了二十七名弟子——小楚是第二十七名。”
长风子一脸尴尬。
我抿了抿唇,默然不语,闷头扒饭。
突然觉得四周安静得诡异,抬头一看,只见妙玄正一下一下地拨着碗边摆放得整齐到令人发指的筷子,清风子出于礼貌缓缓夹起一片青菜极为细致地咀嚼,长风子见我看过来冲我微微一笑,当归捏着一方鹅黄绣帕优雅地擦拭干干净净的唇角,妙常端着茶盘侍立一旁,眉眼一抖一抖的,明显是在强忍笑意。
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吃完的?
我略带尴尬地放下了筷子,妙常当即收走了碗筷。
妙玄再次煮起一壶雨前毛峰。炉火轻舐壶底如鲜红的小舌,袅袅茶香缓缓溢出,在不大的禅房里氤氲,掩去了饭菜的烟火气息。
禅房里陷入了一阵尴尬的安静。
我想了想,抬头看向长风子:“不知饭前长风道长欲言何事?”
长风子展颜一笑:“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着早知道梁少侠如此亲切近人,该请他来敝观一游的。”
妙玄也笑:“平时梁少侠却是极少说话。偏生几日前梁少侠喝醉了,独自一人在那石榴树下对月独酌黯然销魂。小僧看他孤单,便上前搭了几句话。梁少侠约莫是百般苦闷郁结于心,又兼醉酒,较平常相比,自然恣肆洒脱,随性了不少……”
我轻笑:“因此一反常态,呓语如痴,将满腹心事吐露于你?”
妙玄愣了愣,点点头。
我不由得想起以前师父醉酒后,第二日师娘必会骂的话:“灌多了黄汤,嘴上连个把门儿的都不剩!”
……果真是父子二人,血脉相承。
长风子笑道:“若是如此,贫道倒还真未必能请动梁少侠。”
“为何?”我好奇道。
长风子嘴角噙笑:“若是如此,梁少侠该是个好酒之人。竹林寺的石榴酿名动天下,相形之下,贫道的那些私藏便如白水一般,怎好争锋?”
……当年师父好像确实好酒成痴,若非师娘寻常不许他多饮,定然是要整天泡在酒缸里的。
父子啊父子。
“为何是私藏?”当归的声音小心翼翼的。
清风子笑道:“极乐观禁酒。”瞥了一眼他的师弟,看得长风子双眼一缩,接着缓声道,“如有违禁者,一概杖责二十,逐出观中。”
我看在眼里,浅浅一笑:“长风道长不必担忧,在下不会到处乱说的。只是不知道长所藏为何珍醪佳酿?”
长风子轻轻一笑:“十年的桃花酒而已,算不上佳酿。”
桃花酒?我又想起三天前那个不怎么愉快的早晨,顿时失了兴趣。
我本不是那种嗜酒如命之人,平常因着酒量不佳,兼着担心酒后失言,并不喜多饮,寻常只是浅尝辄止,尝个味道罢了。这桃花酒给我的印象如此恶劣,我自是不大喜欢。
不过,竹林寺有石榴酿?我怎么没听说。
长风子见我不语,笑嘻嘻道:“这石榴酿初尝绵长温煦,却是后劲十足,乃是一等一的烈酒。因酒香中暗含石榴之味,每年又只在石榴开花之时才拿出来供人品尝,故名石榴酿。”
妙玄也笑道:“何止是石榴之味,还有淡淡竹叶的清香呢。”
长风子眼角勾起一抹坏笑:“小家伙,从实招来,背着你师父偷偷喝过几次?”
当归也笑:“这个当归也听说过,说是因着竹林寺的石榴酿太有名了,又有人直接称之为‘石榴寺’。”
我依稀想起好像是有人跟我说起过这个名字,我还以为是得名于那棵大石榴树呢,原来是以酒得名。
妙玄对我道:“承蒙施主不弃,若是对敝寺水酒感兴趣,妙玄可为施主弄些来。”
长风子抢道:“也就是从他师爷爷那里偷些来。”
妙玄一脸理直气壮:“师爷爷业已应允,不能算偷。”
清风子也笑得慈祥:“妙玄师侄,令师可曾应允?”
当归早已绝倒,半伏在桌上,粉面微红,双肩轻轻抽动,几乎失了仪态。纵是如此还不忘以绣帕掩口,笑得好不辛苦。
妙玄若有所思地看向两个道士,一脸严肃认真地问道:“因贼人频频骚扰,小僧已多日不曾接触外界,消息闭塞,实在惭愧。不知近日,江湖上可有异动?”
清风子微微一笑:“最大的异动便是宝刹中借宿的‘天下第一剑客’梁少侠频频被贼人骚扰,别的倒还是小事。”
妙玄一张粉雕玉琢的嫩脸瞬间连耳带腮一片通红。
长风子拍拍小和尚的肩头:“其实还有一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是颇为有趣。”
妙玄一脸警惕地向一边避了避:“别又是花妖狐鬼的野狐禅吧?”
我在一旁暗笑。看来这道士平时没少拿这些香艳故事哄小和尚。
长风子笑得如沐春风:“当然不是。这次的是个真事儿,是贫道到柳下庄才听说的……”
又喝了两盏茶,听了一耳朵“柳下庄大小姐跟人私奔了”之类的八卦后,我再次深刻地体会到当年阿爹所说的“所谓清高出尘侠骨柔肠之类都是做给外人看的”。真真是人生至理啊——所以我这些年苦心孤诣,一心塑造那个“心怀天下避世出尘的文弱郎中”的形象,也给人以这样的感觉吧。
我瞥了一眼当归,小丫头大概是从未见过这种“一群出家人围在一起旁若无人地侃八卦”的阵仗,朱唇微张如熟过头的红杏,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桌边滔滔不绝的三人。
我百无聊赖地看看窗外的日头,决定带当归去寺后溜达一圈。
思忖之间便跟妙玄打了个招呼,妙玄正同两个师叔辈的老不正经聊得兴起,想也没想就高喊:“妙常!带路!”
妙常应声而至,手里还紧攥着湿哒哒的抹布。
“师兄寻师弟,不知是有何事?”
随着咔哒一声门响,清脆的声音戛然而止。
小和尚在门口愣愣地定住了,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眉飞色舞的师兄,满脸的难以置信。
我干咳一声,伸手把愣成一根木头的小和尚拖走了。
妙常被我拽得跌跌撞撞,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我,半天才回过神来,直愣愣的问道:“师兄……施主喊小僧什么事?”
声音还是轻飘飘的,看来受惊不小——看来妙玄平时的二十四孝好师兄的形象维持得不错。
我松开他的臂膀,小和尚马上狠狠揉了揉刚刚被我紧箍的地方,眼圈微微泛红,清秀的眉目拧成一团。大概青了吧,我有些心疼地想。
心疼归心疼,我还是板起脸道:“佛门子弟当六根清净八风不动,小师父方才却是失态了。”
妙常“噢噢嗯嗯”的胡应了半天,终于从师兄温文尔雅端庄识礼的光辉形象崩塌的阴影中恢复过来,颤声道:“施主教训的是。小僧失态了,还望施主海涵。不知方才是有何事?小僧立刻去办。”
我面不改色地撒谎道:“刚刚本是想让小师父去给妙玄小师父他们几个煮壶茶的,既然小师父还在洗碗,那就不必了。小师父继续洗碗去吧。”想想又补上一句,“若是洗完后还早,小师父到那时再去也不迟。”
妙常当即抬起头来看着我,双眼明亮如星辰。
我被他看得有点心虚,挥挥手道:“无事,左右茶壶都在那里。就是小师父没工夫去,妙玄小师父自己烧也是一样的。”
妙常摇摇头,一脸严肃:“施主,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洗碗的?”
我大窘。这孩子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刚刚端着一堆脏碗碟离开,又拎着块湿抹布出现,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在洗碗啊?
妙常见我不答,满面疑惑,拧着眉毛转身走了。
我带着当归步入那一片竹林。昨日的暴雨过后,如烟似雾的绵绵细雨一直未歇,打湿满地的枯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如春雨润过的新翻的耕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当归紧紧跟在我身后,脚步轻慢,似是怕惊动竹林中的什么精灵。
竹叶沾雨,微微有些湿润。清风拂过,万叶齐摇,吹出尖锐清越的长啸,如呜呜的笛鸣。
抬头仰望,细长柔韧的竹梢隐没在??餮逃曛校?野咨?奶炜毡话德痰闹褚陡盍殉伤槠?N已傲烁?肟诖值拇笾褡樱?簿惨辛松先ァ
后背被竹竿上挂着的一串水珠浸湿,紧贴在后背上,微凉。
竹子乍然承受一人重量,不由得微微摇晃。竹枝间摩擦摆动发出尖利的声音,豆大的水珠纷纷滴落下来,砸在雨笠上,噼里啪啦一通乱响。
我眯眯眼,继续看向灰白明亮的天空——没有记忆中的墨色泼天风雨如晦的压抑,只见一派明亮,云山雾罩宛如仙都般疏朗,自前夜起便紧绷的心情也不由得放松下来。
当归立在我身旁,宽大的雨笠遮住了她大半张脸。我想起今晨她第一次戴上雨笠时孩子般的新奇神情,不由得勾唇一笑。
想想也是。之前作为小商户的女儿,她常用的应该是蓝油纸伞;后来在王府里,作为最为出挑的医女,若当真要在雨天出门,也该用绸伞——雨笠,连同蓑衣,恐怕她只见过它们穿在父亲与兄弟们身上的样子。
那种神色,我很熟悉——当初教导含笑忍冬七里香她们的时候,常常会见到。
“公子,为什么人参不能多食?”
“公子,这是怎么回事?丹砂怎么一烧就不红了?”
“公子……”
不仅是她们,晴县乃至维州的人民,上至知州下至农人,甚至同行都常常在我面前露出这种神情。
“原来偶感小疾有时也可能暗藏大患,多谢公子指教。”
“对啊,在井水里养几条鱼就能知道有没有被污染了,公子果然聪颖过人。”
身边的人都总是用这样的神色看着我,总觉得我能用令人感到新奇的方法解决所有问题。一开始还觉得别扭,时间一长,我也渐渐习惯了——习惯了以云淡风轻的微笑掩去心底的波澜壮阔,习惯了语速放得慢慢的以延长思考时间,习惯了第一个遇事迎上去,把身边的人护在身后。
可我终究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我也渴望有人护佑,渴望遇事有人给我担着,自己只要站到一旁看着,露出新奇或赞叹的目光就好。
雨丝密密的笼罩着竹林,近在咫尺的当归也有几分模糊。
双眼微阖,当归窈窕瘦削的身影竟与少时师兄纤细的身影重叠。
我又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梦,想起了师兄,冷漠却温暖的师兄,永远把我护在身后的师兄。
我暗自嘲讽自己的不知足。当年自是我自己强行离开了师父与师兄的庇佑,奔赴千里之外,寻找自己的一方天地;如今自己远在异乡,自由自在,也算得上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了,又回过头来想要人来护佑——怎的不用脚指头想想,像“百草公子”这样的人物,向来只有护佑别人的,断然没有受人护佑的!
可我还是怀念师兄,怀念年少的师兄并不宽阔的后背,怀念师兄面对我的各种奇思妙想时的淡然——他从不会因我而感到新奇。
师兄曾经是世上最古板无趣的人,整日的除了练剑还是练剑,脸上从来不会有多余的表情。唯一的一次面露新奇之色是在一年元夕,我拖着他去集镇上的时候。
同之前的元夕一样,也同之后的元夕一样,元夕上极热闹,花市灯如昼,一夜鱼龙舞。唯一不同的,是那年偶然来了一队色目人,高鼻深目,穿着奇异,口音独特,黄发蓬蓬的少女们表演的杂耍姿势奇异憨态可掬,琉璃灯照明的货摊上摆放的货物都极珍贵而罕见。
当时师兄的神色便是如那般新奇,突然间褪去了冷漠淡然的面具,真真像个孩子了。
忽而又想起古剑飞,记忆中他也极少露出这般孩子气的表情呢。不过,这也难怪。古剑飞可是长了我整整九岁,遇事淡定些也正常——虽然至今我也不知他到底是拿我当朋友还是小辈。不管怎样,在比自己小了近十岁的人面前总是要装一装的,再咋咋呼呼也要装出个宠辱不惊来。
记得他最失态的一次,是见到安姨与阿清阿弦。黝黑的俊脸诡异地抽搐着,满脸的难以置信:“你有弟弟妹妹?你竟然有弟弟妹妹!”
我被他的反应逗乐了:“怎么,我就不能有了?”
他突然低下头,如泄气的皮球:“……当然可以。”
我哈哈一笑:“那不就完了。话说回来,你有弟弟妹妹吗?”
古剑飞神色蓦地一黯。我暗叫不好,怎的忘了古剑飞是个土匪,若非家中生变,好端端的好人家儿女怎愿落草为寇?忙叫道:“是我多嘴了,自罚三杯。”说着便抄起古剑飞面前的酒碗,仰脖就灌。
古剑飞劈手夺过酒碗:“小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
为什么记得这般清楚呢?因为没过几年,古剑飞就开始跟在我后面感慨:“还是小时候可爱啊。小时候明明亲密得很的,现在怎么就这么疏远呢?”
我闭上双眼。细细密密的雨丝扫在雨笠上,如慈母的针脚,发出轻柔而悠长的声响。风已经停了,竹林中安静得可怕。
眼前又浮现出古剑飞肆意爽朗的笑容。
我不禁微笑。
为什么这么疏远呢?因为少女的羞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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