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羊,你都不能带走!”
即便院中那青年因瘦弱而略显中气不足,依然足以让所有人感受到话语中斩钉截铁的意味。
刚才还躬身赔笑卑微至极,此刻却挺胸拔腰仿佛顶天立地,张楚这番突然转变,让赵豹不由微微愣神。
人群中也响起窃窃私语,谁也没想到一向怯懦的张家后生,敢在赵家小霸王面前如此作为。
不过这种作态其实并没有什么卵用,充其量让人愣一下,仅此而已。
赵豹很快回过神情来,瞥了眼窃窃私语的人群,眼神凛冽如刀凝视着面前的张楚,而后如那好斗的公鸡一般,缓缓探头压迫向前。
可直到两人几乎鼻尖相碰,仿佛一阵轻风就能吹散架的张楚,就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更不要说被他赵豹凌人气势逼退。
“呦呵,胆气很足啊,倒小看你了。”赵豹声音低沉,伸出一根指头在张楚胸口戳戳点点,“不过我赵豹要将人带走,你张楚拦不住!”
虽然真心想将那乱戳的手指掰折,可张楚自知先折的必然是自己胳膊。
可如此便要退却吗?不可能!
这种时候武力输出一定要拉满!
张楚单手负后,眼神如寒冰烈焰,幽冷中带着怒火,声音更是冷浸骨髓:“你赵豹就算是亭长,又凭什么将人带走。”
体弱文人嘛,所谓武力,也就做到这个地步了。
赵豹这种双手不知沾过多少鲜血的恶霸,显然并非色厉内荏之徒。
“凭什么?”赵豹闻言朝四面乡邻看了看,而后握着腰刀大笑,“你张楚自小就是个穿袍服的,跟这些终日短褐的泥腿子不同,本亭长索性今天也不以力压你,就跟你好好说说道理!”
“既然这羊并非偷盗,而是你借给了徐老头,按理说那便已经是他的,如今自然便属于我这个债主,我带走这羊应该没问题吧!”
“可惜的是,这只半大羊羔不足以还清他欠下的钱。家父又是本乡啬夫,这事得避嫌,那我只能带这老东西去县廷,当着洛阳县令的面,问一问这天底下可有欠债不还的道理!”
“如何,我可能将他带走?!”
张楚闻言皱眉,这番话听起来果然很有道理,只是怎么继莫名其妙的偷羊贼之后,又无端冒出了债务来?
见赵豹声色俱厉,不像是信口开河,张楚不知其中情况,只得转头询问:“徐公,你欠他钱财?”
徐公闻言慌忙摆手:“不曾!老汉但凡急用钱,无不厚着老脸向你讨要,贤侄哪一次也不曾推托,又怎会向他赵家借钱!”
被诬欠钱的老汉大概怒极,没了对赵家那份畏惧,指着赵豹高声喊道:“这广安里谁不知你赵家黑心,外借银钱收利极高,老汉又怎会借你家钱两!你说老汉欠下钱财,可有凭证!”
徐公话音未落,赵豹嘴角已经涌起冷笑,张楚见状心中咯噔一声。
“不见棺材不落泪,赵狗儿!”
赵豹左手向后一探,那被叫作赵狗儿的家奴嘿然一笑,从怀中掏出一物双手递过,赵豹看也不看,直接扔向张楚。
张楚接住一看,原来是一份帛书契约,上面竟有徐公指印画押,又瞥了眼立下契约的时间,已是两年多前。
“徐公,这可是你签下的?”张楚确认道。
徐公打眼看了下,旋即点头道:“是啊,这不是还清他赵家钱财的凭证嘛,老汉家中也有一份,做保的李家那里还有一份。”
确认这契约并非赵家作假,张楚这才细细察看。
契约上写的很明白,徐公将自家田地二十亩交予赵家,其中薄田十五亩,每亩作价三百钱,中田五亩,每亩作价千钱,共计九千五百钱,以偿还所欠下赵家九千五百钱债务。
这帛书中的田产作价,放在地价远超边郡的洛阳地界,其实有些低了,但也不算太离谱,至少比起主动上门卖地的压榨程度,已经堪称良心。
注意到帛书上还记有徐公欠下钱财的时间,张楚略一推敲,就知道这应该是徐家二哥入狱时,徐公请赵家帮忙打点的用度。
可惜的是,这番代价高昂的打点显然没起什么作用,徐家二哥反而不明不白死在了狱中。
徐公虽然不识字,但帛书上的手印,除了赵家和徐公之外,还有一个中间保人,按说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张楚就是没来由感觉这份帛书有些怪异,却一时又说不出究竟怪在哪里。
好生推敲了一番最后那句“两家若有其他账务,由赵府另作它算”,张楚才恍然。
按说契约上只需记下签订日期便可,但在这份契约上,赵家却特意记下了徐公当年欠下债务的时间,而这两个时间有近一个月间隔。
这时间差便是猫腻所在。
契约明确标明,徐公以二十亩田产抵销的,是欠下的九千五百钱。若赵家声称还有这一月之内产生的利息未结清,即便是送到官府,只要徐公拿不出已经另外还钱的证据,多半也会认定有利息存在。
这种猫腻张楚尚要特意推敲一番,大字不识的徐公如何能发现,不用问也知道他定然也没有还钱的证据。
其实,不足万钱的本钱,一个月产生的利息也不会有多少,可这事已经过去近三年,按照赵家一贯的黑心高利贷算法,利滚利加罚金,此时只怕已经是天价。
“怎么样,他是不是欠下了我赵家钱两?”赵豹见张楚神色,就知道他已发现猫腻,不由玩味问道。
张楚置若未闻,徐公早已高声回应:“老汉我可不欠你赵家钱!”
赵豹似乎懒得搭理徐公,冷冷朝张楚道:“即便我赵家讨不回钱财,也要让这老东西到洛阳县廷挨上一通笞打,我倒要看看他是骨头硬还是嘴更硬!”
张楚闻言,面色微变。
若真到了县廷,先不论官司胜负如何判决,赵家只要稍微使些手段,二三十杀威棒下去,徐公便是妥妥的十死无生。
张楚心中明白,无论如何,这衙门徐公是去不得,不然恐怕只能等着给老人家收尸。
“可家中只有十来个钱,难不成要用田地替徐公还债?”
张楚很惆怅,他是好人不假,但拿自家田地去填这种窟窿,好人就不卵疼了?
而且这些田地,他还打算用来当不肖子孙呢!
只是他若不替徐公填平赵家欲壑,老头两口那就都难活了。
正踌躇间,一股怪异感忽然浮现在心头。
那赵豹已堪称铁证在手,但这位一向横行乡里的纨绔,竟丝毫没有让家奴强行将徐公带走的意思,依然好整以暇站在那里。
难道今天赵大亭长当真要以理服人?
张楚瞥了眼赵豹,知道这可不是他行事作风。
除非……
他根本就不想将徐公带走!
想到这里,张楚心头豁然一震,瞬间明白了今天这一切的关节所在。
又在心中稍稍盘算片刻后,张楚忽然一改剑拔弩张的姿态,再度对赵豹笑道:“赵亭长,不知你赵家这是想要多少钱?”
赵豹闻言挑了挑眉梢:“你应该问,徐老头欠我赵家多少钱。”
“这难道不得看你心情?”张楚哂笑。
只要不到公堂,赵家结算所谓债务,必然是那套高利贷算法,他心中可没存丝毫侥幸。
赵豹闻言一愣,随即干笑两声:“都说你是呆子,没想到你却是个明白人。”
张楚摆摆手:“明白的不算太晚罢了,不如赵亭长说个数吧。”
“怎么,听你这意思,要帮徐老头还债?”赵豹挑眉道,眼角有抑制不住的喜色。
张楚心知这就是赵豹想让自己跳进的深坑,却还是含笑点头。
赵豹见状高声道:“大家可都看到了,是张楚主动帮徐老头还债,我赵豹可没逼迫他!”
围拢来看热闹的乡民们,听到赵豹吆喝顿时议论纷纷,说张家后生什么的都有,仁义、傻子、自讨苦吃,不一而足。
见大家都看的明白,赵豹忍不住大笑两声。
他没想到这计策还真成了,而且顺利的超乎想象,就连那两份分别以高利和平利计算徐老头债务的账簿都没用上,赵狗儿真是个人才,人才啊!
他可是心知肚明,那份帛书契约上的猫腻,是他老爹当年预备继续压榨徐家的后手。
可徐家自那之后便一直家徒四壁,就连可以卖身为奴抵债的徐家老二也死了,实在没什么油水可言,当年的后手其实已没了用处。
但赵狗儿得知徐老头牵的是张楚家的羊后,转念便想出了这么个计策,如今更是顺利让这张楚上套,不是人才是什么!
“先说好了,我张家如今总共只剩下十五亩田地。”等着被压榨的张楚先行笑道。
赵豹闻言也笑:“说的好像我赵豹是奔着你张家田地来的。”
“不是吗?”张楚呵呵反问。
两人眯眼对视,皆笑而不语。
张楚早已想通了关节,赵豹如此大费周章,并非当真要徐公还钱,更没有将徐公送上公堂的兴趣。
毕竟打死徐公也榨不出几个钱,就算是让徐公卖身为奴,这种风烛残年的老奴,赵家也看不上。
赵豹所为的,不过是要让张楚知道,徐老头欠了钱,而且很快要到县廷挨板子吃牢饭,总之老命要交代了。
与其说赵豹算准了张楚一定会替徐老头还债,不如说原本就是奔着张家来的,被强行泼了盆脏水的徐公,不过是个由头而已。
见事情几乎已经挑明,赵豹也没什么好隐晦,正要张口讨债,却被张楚有意于此时抢先半步发话:
“赵亭长开口可悠着点,最好留下个商量的余地,免得到时候咱们一拍两散,那你只能和徐公对簿公堂了。我打赌,你就算掘地三尺,也难从徐家找出十个钱来!”
刚要狮子大开口的赵豹闻言不由顿住。
听这话里意思,虽然张楚答应帮徐老头还债,却也并非没有反悔的可能。
看着如今这个和以往那书呆子风范明显不同的张楚,赵豹不由陷入犹疑。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