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爱无言

    
    英浩醉醺醺回家，路过寻兰坊，恰遇安定王的四公子皇甫泉和郑国公的五少爷魏仁芳带十几名公子哥儿，来此斗鸡，众人硬拉着他一起尽兴，英浩盛情难却，顾不得田耕、田作俩弟兄的苦苦阻拦，与王孙公子斗鸡博彩，四场下来，赢了八锭大白银和一些散碎银子，将散银子丢给执酒的舞姬，自己告罪离开，赏给田家兄弟各二两银子，嘱咐“哥哥们千万不要让大少奶奶知道的”。田耕道：“少爷放心，我们自己的皮也要紧的。”回家已是掌灯时分，随手将银子塞在床下，到大厅拜见五姐。
    圣莹揪着他的耳朵拖回房间，房子里立刻传来杀猪般的嚎叫，圣莹数落着他的种种劣迹：当街施暴，打竭诚王的王子，胆大包天，介入忠亲王的家事，不好好读书，不听大嫂的调教，吃丫鬟嘴上的口红，和公子哥儿斗鸡赌博，飞鹰走狗，好勇斗狠，夜不归宿，不敬鬼神，让父母日日悬心——。一条戒尺打得啪啪作响，东方英浩上蹿下跳，不住的求饶，一家人都掩口而笑，随即散开，随他姊弟闹去。
    皇太子的到来救了英浩的命。圣莹的戒尺停留在半空，太子惊呆了：“五妹？——”他双手捉住圣莹的肩膀，充满柔情的望着她。
    “要死啊，谁是你五妹？把手拿开！”圣莹回过神，戒尺朝太子打了过去，太子尴尬地收回手，英浩趁机逃走了，带走在一旁幸灾乐祸的丫鬟们。
    室内只剩下圣莹和太子。
    太子眼巴巴地看着圣莹，圣莹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梨花带雨，绝世晶莹。
    “你还好么？”太子的声音有些颤抖。
    圣莹的脸上布满了泪痕，并不回答。他们的渊源来自三年前。
    那时候，英浩陪太子读书，两颗不羁的心很快结成死党，他们哄骗太傅、太监，不时偷空溜出皇家书院，到东方家的后院撒野。一次，太子内急，出得东所，不知方向，瞎转到后花园，偶遇了荡秋千的圣莹，美丽的面容、姣好的身材、华丽的服饰、明快的笑语，把他深深吸引了。于是时常威胁、利诱甚至巴结英浩，隔三差五来到东方家后院，想方设法接近圣莹。圣莹一开始不理逃学的少年，后来被他的英俊、风趣和执着征服了，成了情投意合的爱人，流连花前月下，徜徉在绿水青山中，两人憧憬着美好，热切地期盼未来。在圣莹面前，高贵的太子竟然俯首帖耳，圣莹无端烦恼，太子百般呵护，极尽耐心。
    不久皇室启动了太子的婚姻议程，太子毫无顾忌提出了圣莹，却遭到忠亲王、竭诚王极力反对，他们忌惮东方家位高权重，以八字不合，属相相克为由，活生生拆散了这对心心相印的爱侣，皇上、皇后命太子迎娶忠亲王、竭诚王推荐的江南豪门靖海公韩国忠的女儿韩玉娘。
    太子提出放弃皇位的继承权，和圣莹离开京城，圣莹坚决不肯：“你想过没有，皇上只有你一个儿子，你放弃继承，就会有很多人蠢蠢欲动，随即天下大乱，遭殃的是谁？还不是黎民百姓！你想因为你我的私情，让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吗？”
    圣莹答应了东胜王子皇甫涧的求婚，太子没奈何娶了靖海王的女儿，他们将近两年没有见过面。
    圣莹低声抽泣，额上的青筋一突一突的，太子看了无限伤悲，递过手帕去，圣莹一把摔在地上，双手在太子的胸前一顿猛捶：“好好的皇宫你不呆着，偏偏要要往我家跑，偏偏要我遇到你，为什么？为什么？我恨死你了！”
    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原来我真的爱你，这种爱，刺人心扉却无以倾诉，明知你已离我远去，你的背影，是撕心裂肺的牵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奴婢是声音：“王子夫人，该回府了。”
    圣莹平静地整理容妆：“好好孝敬皇上、皇后。好好对待太子妃，爱惜自己，善待天下苍生。”走到门口，她停顿了，“有一个惦记一生的人，其实，也很幸福。”从容出门去了，太子有如万箭穿心。
    圣莹在大厅里与家人惜别。“父亲为国操劳，身心疲惫，要自加珍重。”转身对大嫂，“六弟顽劣，还请大嫂多加约束，以减父母忧心，这把戒尺就交给大嫂，有劳了。”大嫂接过戒尺，对六弟张牙舞爪，东方英浩躲在祖母背后，不敢出头。
    雪松从娘家回来，闻五小姐归省，也过来探视，她站在偏僻的角落，默默看着自己服侍了三年的主子，热泪盈眶。
    圣莹握住英浩的手，“父母亲头发都白了，六弟再莫淘气，好好听大嫂的话。”回头望见角落里偷偷流泪的雪松，急忙扶着六弟走了过去：“妹妹几时回的？为何不上前来？我可想你了。”说着眼泪又滚滚而下，雪松赶紧给主子叩头，圣莹扶起，主仆相拥。
    圣莹一手拉着雪松，一手拉着英浩，走到祖母身边，对大嫂说：“雪松妹妹是瑶池仙品，将来定有造化，我东方家人，切莫怠慢于她。望大嫂多加照顾，有如圣莹一般。”大嫂点头称是，雪松低眉，连声“奴婢不敢当”，英浩心不在焉，一双眼晴东张西望，又怕大嫂打他，躲躲闪闪，时刻提防。
    圣莹牵着雪松、英浩，向家人告别，“今后归家，无需多礼，更不可奢华，我和几位姐姐就可以常来常往了”依依不舍。她的生母黎氏，哽咽难当，又怕老太太、太太伤心，终究不敢出声。
    在众人的目光后面，更有一双深邃的眼晴，圣莹明显感觉到了，停住在轿前，不忍回眸。
    雪松回到她居住的小院子，小萝奉茶，她摇头示意。洗漱上床，辗转反侧，想起五小姐牵着她的手，和六少爷站在一起，她的心就像小鹿一样砰砰直跳。从前，太子到花园里来，她总要陪五小姐过去，然后又随六少爷离开。那时她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举止荒唐，不爱读书，四处惹祸的公子哥儿，白长得一副好模样，不学无术，她在心里给他取了一个外号，“红漆马桶”，想到此，她就暗自发笑。差不多两年没有和六少爷见面了，如今那种玩世不恭的模样似乎没有改变，人才却更是玉树临风的，突然间有了莫名的感觉。她不知道五小姐为何总牵着他俩的手，还在众人面前走来走去，弄得自己怪不好意思，那没心没肺的家伙倒是满不在乎。
    在黯淡的小屋里，雪松辗转难寐。
    这一夜，先是狂风大作，随即电闪雷鸣，一时春江水涨，河流泛滥。
    日子在平淡中流逝。郭夫人时常有些忧心，太子已随皇上协理朝政，英浩自然也就完成了学业，老相爷希望儿子专心举业，以图蟾宫折桂，儿子哪里听了半句，老爷布置的功课，他还不如几个妹妹完成得好。只有大嫂拿着戒尺看他读书时，他才摇头晃脑对付一阵，这种赶鸭子上架的事，如何是个了局。
    “莫非真要像算命先生说的一般？”这天她正和大儿媳闲谈，又提起这个话题。赵苇丛淡然一笑，“所谓天生异象，渺茫得很。就算我们看准了，六弟那里，只怕难以认同。我看还是太太慧眼识珠，自行定夺便是。”
    “他认同不认同倒无干系，你我定的，由得了他？这件事，我们就宁信其有吧。我老眼昏花，又不出门，哪里识得了什么‘珠’？你耐心寻访，找对了人，将来也是你的帮手。”说着，放低了声音，“东西两院子的人，虎视眈眈，算计公房里的祖业，我怕你菩萨心肠把持不住，由他们坑家败业。我们家的老爷、少爷，都是不管柴米油盐的人，指望他们理家，连饭都吃不上。我黄土埋到脖子上了，心力憔悴，今后东方家的门庭，要靠你来支撑。找一个好人进门，你将来当家就有帮手，也要轻松很多，最不济，也不会跟你发横。”
    苇丛听了，鼻子一酸，“太太青春正盛，何出此言？老太太知道，情何以堪？六弟的姻缘，我会小心从事的。有一点请太太斟酌，六弟还真不能找那些豪门富家女，您想，他这古怪的脾性，再配一个刁蛮任性的，那家里还不西河水颤的？东西两院里都有现成的榜样，他那几个哥哥，还算是能够容人的呢。六弟找一个小家碧玉，性格好，模样好，什么都有了，我东方家万贯家财，还图人家嫁妆么？只要六弟不感到委屈就行。”
    “什么样的女孩子都委屈不了他，我只怕耽误了人家闺女。就我看，模样倒还在其次，老话说‘福禄生在丑人边’么，第一是性格要好，跟他二哥、四哥家里的河东狮吼一般，模样再好，不要也罢。亏你三婶那刀把子嘴，还治不住老四家的，你三叔呢，只知道和小老婆子喝酒胡混，家里闹翻天也不闻不问。你二婶子那闷葫芦更不是老二家的对手了，你二叔九门提督，京畿护卫大将军，一门心思放在忠亲王、竭诚王身上，不知一天到晚想些什么——”
    正说着，丫鬟春兰来报：“管家牛二家的有事求见。”
    牛二家的进来，支领本月的月钱，又禀告了几处往来开销的事项，苇丛接过账单，仔细核对后，画了押，取出腰牌，交给门口的侍妾喜鸢：“你和腊梅去账房支领、销核。顺便告知刘总管，下个月二十三是大小姐的青春，东平王府三年守孝期满，恐怕会大大庆贺一番，老太太定要带小姐们去拜寿，每位小姐赶紧制两套新夹袄、衣裙、鞋袜，要他早安排裁缝。”喜鸢领命而去。
    这里牛二家的坐在小屼子上喝茶，笑道：“日子真是快啊，又是大小姐的青春了，今年该是二十八了么？我进府里来当差，正赶上大小姐满月，那个满月酒办得哦，比两年前老太太七十大寿还要热闹十分。我看见老太爷一手抱着大少爷，一手抱着大小姐，笑得房子都打颤，先帝爷还赐了长命金锁呢。这就跟昨天的事一样，一眨眼，二十八年过去了，大小姐现在已是王妃娘娘了。太太真好命哦。”
    “是啊，是啊，我也没想到就二十八年了。什么我的命好，都是托皇上的福，拖东方家列祖列宗的福呢。”郭太太眼晴都湿润了，“当年老太爷因为没有女儿，很是遗憾，所以长孙女出世后，那真的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着手里怕摔了。你们老爷说，他兄弟三个，就没见过老太爷对他们笑过，兄弟们成天都提心吊胆，大小姐出世后，老太爷居然对儿子们都有说有笑的。你说怪不怪？”
    主仆忆旧，感慨良多。牛二家的道：“我记得六少爷刚好比大小姐小一轮，今年也该十六了么？定了人家么？”
    郭夫人摇头叹气：“我这孽胎祸根，正是我一生的心病呢，也不知定什么样的人家好？”
    牛二家的笑道：“太太大可不必烦心，我们家的六少爷，人品、相貌，普天下寻不出第二个来。比其他几位少爷自然是淘气些，可他做的好事，也是大家看得见的。六少爷对下人，从没有架子，妈妈长、奶奶短，姐姐妹妹叫得可亲热了，下人们都说是太太、大少奶奶教导有方呢。”听得这郭夫人、大少奶奶脸都红了。
    牛二家的接着说：“这还不算，园子里马二娘的孙子掉到井里，就是六少爷救的，外街的赵老汉，病倒在冰天雪地的大街上，没人理会，是六少爷背到李子玉郎中那里救活的，其余送钱、送米、送药给穷苦人家的，多着呢，六少爷不准我们说出去，所以太太、少奶奶不一定晓得吧？上一次打了竭诚王的七儿子，就是那七王子在街上抢人家良家妇女，六少爷看不过去才动手的，我儿子牛大壮当时就在六少爷身边，六少爷死令他不准说的，老奴今日斗胆说出来，请太太、大少奶奶不要对六少爷说是我讲的。谁家女儿嫁给六少爷，还不是天大的福气呢。”
    东方家婆媳听了牛二家的话，犹如天书一般，平日里接待的都是告状的，从没见过感恩的，如何能把这些话当真？毕竟是第一次有人在夸奖自己的儿子，郭夫人很高兴，叫丫鬟夏荷献上茶点，又闲谈了一阵。苇丛道：“牛妈妈知道西院子的林妈妈么？她家只有外孙女一个亲人么？”
    牛二家的喝了一口茶：“回大少奶奶的话，我跟林妈妈一起做了二十年的下人，如何不知道她呢？林妈妈是苦命的人，原有一儿一女，八年前，她女儿生下小琳琳，上吊死了；他儿子原来在三老爷家做厨工，挑水闪了腰，躺在床上都五年了。这一家人三口，目前就靠林妈妈这几吊月钱过活，看病请医生都是它。度日艰难啊。”
    “她家这般苦，是不是那外孙女小琳琳的命太硬了吧？”郭夫人道。
    “人不都这么说么？连算命的都是这样说，这孩子命中属木，旺木克土，不是他们这等人家能养大的，都劝林妈妈将外孙女送个好人家，两下都有好处，怎奈她死命不肯。”牛二家的长长叹息。
    喜鸢和丫鬟从账房回来，牛二家的交割清楚，就告辞了。刚出门没多会，她又带着一个送花的女孩儿进来：“太太，这就是林妈妈的外孙女，小名琳琳。”
    郭夫人仔细打量着琳琳，问她名字、年岁，家里人口等，小琳琳小心回答，礼貌躬谦，虽然声音极低，字句还清晰。夫人道：“为何你一人来前院送花？你外祖母呢？”
    琳琳低下头：“外祖母昨日感了风寒，怕将病带进前院，就让我给太太小姐们送花。”
    “这多人家，你分得清么？”苇丛看她可怜，关切地问。
    “我已跟外祖母在前院送了三年的花了。各处的花都写在纸条上，各处的路都知道走，以前我也一个人送过。”琳琳生怕不该由她来送花，说着眼泪都要下来了。
    “你识字么？”郭夫人问她。
    “外祖母和雪松姐姐教我识字，认得几百个。”
    “哎呀，不简单。这孩子怪可怜的，还是三月，穿得这样单薄。春兰，你看看里屋还有没有她姐妹们的旧衣裳，找两件给琳琳穿上。”郭夫人摩挲着琳琳通红的小手，眼里充满了慈爱，“这里没有，就到老太太那里找，她姐妹的衣服应该在那边。”
    郭太太看着琳琳，对苇丛说：“这孩子生的多漂亮啊，比她们的五姐如何？”
    “是啊，上次在西院里见到她，我就想着像五妹妹，要我说，这孩子就是瘦弱了些，脸盘子，还要强过五妹妹呢。”
    “是啊。可惜生在那样的人家。你想法子把她的八字找来，看看——”郭夫人边说边拿茶点给琳琳吃，琳琳怯怯地摇头。
    “太太，您的意思是——？我也想过这事，不过，这年岁也太不相当了吧？”苇丛看着婆婆，亲自喂茶点给琳琳，叫她不要怕。
    “也没什么不相当。不就大八岁吗？我母亲比父亲就小了八岁呢。先定好，等七八年再接过来也行的。这七八年，六儿就由你管着，这女儿养在老太太那里也可以。”郭太太脸上泛起了希望的喜色，“不知为什么，我一看到这琳琳，就有一种缘分的感觉，她长得像你五妹妹，老爷必定喜欢。我觉得，这孩子的福分，远在你我之上呢。”
    苇丛还没有回答，圣宇牵着春兰的手，蹦蹦跳跳进来了：“大妈，你有好东西不给我吃？”扑在大妈怀里撒娇，不依不饶，闹得郭夫人头疼。
    “好啦，小祖宗，大妈把鸾心挖出来给你吃，好不好？你别闹，晚上在这里陪老爷吃饭，大妈做鲍翅给你吃。这个小妹妹，比你还小两岁呢，都帮着外祖母做事了，你只会跟我撒娇。”说着小心挑点心给女儿吃，琳琳看到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圣宇，心想自己要有妈妈该多好啊。
    “这个妹妹我认识，刚才还给我们送花呢，奶娘说她怪可怜的。大妈，你把她接到老太太那里，和我们一起住，她就不可怜了，好么？”
    郭夫人和苇丛相对一笑。琳琳告退：“还有花要送，迟了会枯败的。”鞠躬退去，八岁小孩，彬彬有礼，郭夫人喜不自胜，抓一把铜钱，用布包好，并衣服交给牛二家的：“好生送给林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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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生堰塞总无成，寒暑相推马齿增。白露横江天光影，斜阳金叶听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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