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周五。
狄阑在下午接完那个女人的电话后,再次看着办公桌旁挂着的日历,确认了一遍。
童景……
昨天晚上,在和安逸这个混蛋日常吵架过后,他震惊地发现单蓦父母一栏全是空着的,但资料里又没有他曾经被收养的经历。
只有“其他”里模模糊糊地填着一个“监护人”,名字就是童景。
“监护人”三个字仿佛隔绝了一切血肉亲情,也不是什么所谓的姐姐,更像只是个冷冰冰的法律职责罢了。
新学期,请班主任和任课老师吃饭早就成了学校里见怪不怪的现象,厉校那边也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童景做事实在让人心生疑惑,她明确地说只邀请狄阑一个人吃饭,不再加上校长和其他老师,而且是直接邀请他到家里,等于间接邀请他来家访。
——面上是这样说,有点脑子的人都会觉得哪里不对劲。
狄阑下意识地转向透明的玻璃,看了眼倒影里的自己。
“老狄,不去上课啊?”
一个飞奔着的人影路过语文组办公室,大吼了一声,像活活往他的思绪海洋里搅了点面进去,再一晃,他脑子里就成一坨浆糊了。
“啊?安逸?你怎么……我靠,还有1分钟就上课了?”
他任凭那坨浆糊在他脑子里胡作非为,瞪大了眼睛,像是要把那不争气的表盯到往后退为止。
“今天还是下午的课,连个理由都找不出……”
“狄老师,赶紧去吧,别磨蹭了。”坐他邻桌的女老师打趣道。
“唉,感谢美女提醒,”他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好语文书和教案,打算开启百米冲刺模式,“……也就三层楼的功夫,我年轻时还得过奖的呢,怎么说也是个能人。”
“好了老狄,别炫耀你那个推车车比赛冠军了,丢人。”
门外那人似乎还没走,又损了一句,才似乎心满意足地离开。
“……”
狄阑被好友损得说不出话来,只得乖乖就范不再作妖。
哪个年代的事儿了,非要坏自己面子。
办公室里又是一阵笑声。
就在狄阑前脚还没跨出办公室门的时候,办公室的东南角上,一个低沉而苍老的男声道:
“现在的年轻教师,一点师尊都没有,以后还怎么管教学生。”
狄阑眯起了眼睛,那老头儿今天还是一板一眼地改着听写,连坐姿都和昨天一模一样。
他们语文组的组长,朱国民老教师。
狄阑闻言,走出办公室门的时候,不忘鞠个躬给他老人家道个歉——这倒是诚心诚意的。
老男人头都秃成地中海了,每天依旧备课备到办公室里没了人影儿,听说他离退休也没几年了,还这么拼,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朱老师倒是连眼都懒得抬,继续不眠不休地改着学生的作业。
+
“姜湫,你确定老狄没调课吗?”
“我确定呀……狄老师都把他的课圈起来了,不可……”
姜湫半句话还没对班长说完,只觉一阵风从面前扫过,一团人模狗样的黑影蹿到了讲台上,接着就是一收一放一开机,拿粉笔写板书插U盘一气呵成,一看这身手,就知道……
“哈,老狄,你这都练出一身功夫了!”
狄阑一边写早就刻在脑子里的板书,一边不忘着回应她:
“过奖,小土匪头子。”
“多谢阑公主称赞!”
单蓦愣神地看着讲台上神采飞扬的狄阑和身边的女孩有说有笑,不知不觉间便也笑了。他悄悄地对姚斐说:
“你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小单同学,没经历过吧?别怕啊,下次出任务,斐哥带你。”
他慌神地摇了摇头,但非常明显地流露出一丝羡慕,眼睛里一闪一闪的光是藏不住的。
姚斐便也没有多讲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少年侧脸的曲线很完美,几乎找不出一丝瑕疵,在教室里仿佛一尊雕像,文科班女生多,总有人悄悄地回头看他。
讲台上的狄阑见了,一个头成三个大。
都哪里来的孩子,没见过帅哥吗?这讲台上好歹也站了一个不是吗?!
狄阑一边讲课,一边看见单蓦甚至还对那些个犯花痴的女生报以微笑——不过并不是那种暧昧的笑容,只是不温不火的,仿佛在说“嗯,我知道你在看我哦”,让人看了心里直痒痒。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见那少年的目光总算回到了正轨上——作为学生而看着自己。
……算了,改邪归正都是好孩子。
今天这堂课,自己把昨天的《逍遥游》收了个尾,二话不说直接开上了云霄飞车,带着所有人疯狂飙车,连哄带骗地把一篇现代文也讲完了。
下课铃一响,所有人也都解除武装,回归到了“梦游”状态。虽说是刚开学一个多月,学生们的睡眠还是得不到保证,纷纷趴在桌上小憩。
现在的孩子也苦啊,我那个时候好像还没……
他闭目想到一半,似乎是被片柔软的羽毛扎到了心底那块软肉,皱了皱眉,又立刻睁开双眼,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走到最后一排的单蓦身边,拍了拍肩膀,道:
“单同学,厉害啊,你不困?”
有些睡下的同学抬起头看了单蓦一眼。
……那精神好的,跟磕|了|药似的,两眼放光,神采奕奕。
单蓦疑惑地摇了摇头,好看的眼睛里映射出窗外的缕缕慈光,而后他头一歪,两只手又不自觉纠缠在了一起,有礼貌地道:
“我母亲是医生,有规定,11点前必须睡觉,否则罚我连续一周十点准时睡觉。”
这句话犹如一整个惯性炸|弹,里面的感应球来来回回地撞击了两次,才晕晕乎乎地在人群中爆炸。
姚斐一手勾在他肩上,大大咧咧地无奈道:
“单蓦同学,你看看啊,这班里有几个是不秃的?下次说话,当心命都不保——除非给我们大家共享下充足睡眠时间,唉。”
秃头同学们纷纷投来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单蓦倒是无辜地笑了笑,那对小虎牙露了出来,很轻很轻地说:“……反正记得给我留五分钟就行啦。”
“五分钟?”狄阑忍不住插嘴道。
“啊……”单蓦抬眼望向狄阑,好像做错事被老师责罚的学生,声音不自觉地越来越小,“五分钟……正好可以做个梦嘛……”
“安睡留给你,好梦赠与我。”狄阑一下子就脱口而出,多年阅读理解的经验容不得他犹豫,“……你小子哪里学来的?!”
单蓦无辜地看着他,仿佛在说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啊。
有,你真的有那个意思。
狄阑甚至带着苦笑地瞪了单蓦一眼。
班里心思细腻的女生首先开始交头接耳,一阵????地传话声后,顿时一片起哄。倒是那位肇事逃逸的当事人还活在他的梦里,如梦初醒般地面对群众热情的起哄,红晕渐渐爬上了他的脖颈。
“……你行啊单蓦,佩服,下次出任务全给你了。”
姚斐松开了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而他仿佛什么支撑离开了自己一般,拘束地看了眼叹气的姚斐。
“行了,别让那群小姑娘们发疯了,”狄阑用余光看了一圈,这波伤害估计是群体性大面积阵亡,“……小土匪说的没错,下次说话,当心命都不保。”
闻言,单蓦便低下头闭上了嘴,迷茫地打开桌盖,拿出了下节课的书本。
……这能转的脑筋全用在读书上了,另一方面大抵是一根筋地骚路走到底。
狄阑默默地吐槽了一番,便扔下一个烂摊子走了。
他们的课程表一般都是第一节语文,第二节数学,隔壁班就反一下。
于是他和安逸两个人经过一个多月的摧残,体内的生物钟已经促使俩爷们过上了老年人的生活。今天是周五,除了上午的主课,下午还有一节班会课要总结班级事务。
忽然,他脑子里闪过单蓦最开始的那句话,顿时有些毛骨悚然。
他说“我母亲是医生”。
那个母亲是他的亲生母亲?不,应该不可能,不然没法做到每天督促他早睡……是养母?也不对,他没有收养记录……说到底,口语中一般使用的是“妈妈”,他为什么用的还是“母亲”这种词……
是指童景吗?
是他刻意撒谎,还是想隐瞒些什么?
“哎老狄,别发呆,上课去。”
狄阑闻言,低头就看见安逸在他身边插着腰,那把三角尺差点就插在自己头上了。安逸还不忘晃晃手中的两张获奖证书,狄阑定睛一看,好像还有块金灿灿的奖牌。
“用得着你提醒?还有,老安你挺厉害啊?”
“我厉害什么,是你们班厉害才对。喏,一张是丁尔那小子的,我说我没看错人当课代表吧?还有一张是徐一轻的,你们班长吧?”
“记性不错。打个过场装样子,还是得感谢安老师的辅导——虽然99.9%真的要归功于我班学生本身聪明才智。”
“得了,就知道不能夸你。上课吧,就给你报个喜啊。”
两个人擦肩而过,忽然不约而同地转身,来了个击掌。时间点居然正好对的上,手掌也几乎是重合在一起击着的。只不过这次没再多说什么,心有灵犀地走向自己任课的教室。
“哎这奖牌!安嬷嬷!我的!”
丁尔一见安逸,整个人都扑在了他身上,像条狗似的把自己的东西叼走。
“狗儿子……”安逸骂了声,但其实心里由衷地高兴,“今天先颁个奖啊,全国xx杯奥数竞赛中,丁尔同学荣获国家级一等奖,徐一轻同学荣获省级一等奖——大家意思意思,掌声鼓励下?”
于是台下同学挺配合地鼓起了掌。
“老丁头挺厉害啊……”
“班长不愧是班长,但没想到天天疯玩的丁尔数学那么好……”
“个数学这么好的人读什么文科啊,文科生落泪了,这是在侮辱我们的智商吗!”
大部分同学窃窃私语着,不过,也都只是些玩笑话。
丁尔不是傻子,身边人的质疑他听在耳中。可他天赋点挺奇怪的,理科就只有数学好,物化生烂得跟菜市场旁的烂泥一样,扶不上墙这话还算夸他的,因为他连能扶的墙都没。
一中竞争激烈,他们原先都是至少初中本班前五前十的学生;经过一年的残酷磨炼,一部分平行班的学生已经习惯了年级三四百的排名,对学霸学神的态度也挺淡然,嫉妒全然削去,只剩羡慕与景仰;冲分热情仍在,只是习以为常。
“哎单蓦,你说这老丁头是不是不上路,平时也没见他好好学习呀,天天又打又闹的,人与人之间怎么就……”
单蓦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些可怜地用眼神拒绝了姚斐想和他吐露苦水的好意。
刹那间,无法言喻的轻蔑自他脸上昙花一现,夹杂着复杂的遗憾。在别人看来,他依旧自然地笑着,甚至有女同学偷瞄他露出小虎牙后可爱的面庞。
少年人好似一株背阳而生、却向阳而开的花,素雅模糊地摇曳了岁月。
+
中午。
“单蓦,跟我们一起吃饭不?”
单蓦正在整理书本与笔袋,便抬头看向围着他的三个男生。他眯起了眼睛,最矮的那个是姜湫的同桌丁尔,今天拿了块金牌的那位;最高的则是另一位获奖选手——班长徐一轻;中间那位是……
“顾问,昨天没来得及介绍,不好意思。”站在“信号型”队列中间的男生挠了挠头,腼腆地笑着。他皮肤偏黑,但有一种阳光向上的平易近人感。
单蓦在心里再记了一遍三位男生的长相与名字,道:
“……谢谢,我也想和你们一起……但今天家里人给我带了中饭。不介意的话,我们明天再一起吧?”
三个男生讪讪点了点头,刚要离开,顾问突然面露尴尬地补充道:
“刚才下课铃响,你前桌,也就是第一个走掉的是周哥。我们班男生少,他……喜欢独处,你以后吃饭啊,找我们三个就成。”
这话一出,三人都沉默了一阵子。
不过大概只有单蓦自己知道,他们早就认识了,早就。
丁尔为了缓解气氛,走时还不忘朝他做个鬼脸,那意思分明就是“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找我们吃饭都可以。”
教室空荡荡的。
为了省电,窗边的同学走时还不忘把电灯全关上了。中午的教室并不能容进多少阳光,因此显得有些昏暗。单蓦盯着自己其实什么也没装的书包,还是把刚才的作业和笔袋再拿了出来,唰唰地动笔写着。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塞进了自己的怀里,接着是喷香扑鼻,伴随着熟悉的声音:
“单蓦同学,中午不去吃饭,偷偷做作业算什么好汉?”
狄阑坏笑着凑近了他,单蓦这才看清,是食堂里卖的三明治,面包还是金黄色的,颇有诱惑力。
“狄老师,什么偷偷,我吃过……”
“嘘,路上遇到了三信号,三个人早就老实交代了。撒谎可是会长不高的哦,小朋友?”
“对不起,我……我不想让狄老师再担心了,”单蓦抬起头,“今天我……不是很有胃口。”
“没有胃口也得吃,既然不想让老师担心,就吃一点儿,好吗?”
怪不得人这么瘦……学霸都是这样熬出来的吗?
狄阑两只手撑在单蓦的桌子上,把他的笔从手里抽出来,得意地炫耀了一下。单蓦恰好抬起了头,便几近在他的眉睫之内。
刹那间,两人同时停止了呼吸。
“卧槽,狄阑!你不要脸!蓄谋已久……!”
狄阑听到这一声叫喊的一刹那,便下意识地整个人都抖了一下,立马心虚地站直。门口站着的是嘴张得都要掉下来了的丁尔。
……以及被吸引过来的别班女同学们。
“不是,我……就是给人家送个中饭啊?医务室医嘱知道吗!还有,不准叫老师全名,还有没有点儿礼貌了?”
送个中饭这事还是温医生刚提醒他的,怎么能算是蓄谋已久呢?!
单蓦闻言倒是略微吃惊地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却又没有问出口。
丁尔忽略了狄阑苍白的解释,哭丧着脸说:“阑公主,好啊,我们给你做牛做马,你却整天关心新同学!我不如退学了然后再转学进来?”
身边一众同学便都大笑起来,有几位还窃窃私语着什么,似乎是对刚转校来的单蓦很感兴趣。
……当然,也可能是CP粉队伍的壮大。
眼见事情要朝着不可描述的方向发展,忽然,身后的人群中,一个低沉的男声冷冷道:
“狄老师,您差不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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