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阑,狄阑!?”
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晃动, 狄阑才从恍惚中回神过来。他不经意地瞥了眼洗手台前的镜子, 镜中的自己竟忽然憔悴了不少, 而且情不自禁地淌着泪, 眼眶却没有发红。
“卧槽啊……你吓死我了,”安逸把狄阑一把抱住,摘下了狄阑早就花掉的眼镜,“我还以为要像那个时候一样……那天你回来以后, 就是刚才的状态。谁也不见, 对谁也不说话, 只是自顾自地流着眼泪,刚高中毕业的人了, 还跟个小姑娘似的……”
“屁, 你才小姑娘。”狄阑终于清醒了过来,跟安逸开着一如既往的玩笑话,才让安逸松了口气。
“刚才……”安逸说, “你想到什么了?”
“我在想以前,很久以前的事,”狄阑低沉地道, “我知道我的记忆力一直很好,那段记忆或许真的是我为了保护自己而藏起来的……一触及到可能和单蓦有关的部分,我的记忆就开始混乱……”
可现在不行。
他即将出庭作证, 他即将作为一切罪行的公证人, 揭发那个虐|待儿童不顾家庭的男人。
是为了谁?
周与漠?他在刚才记忆中模模糊糊的孩子们?
单蓦, 他在心里把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地折磨着,仿佛能和刚才想起的单一君重叠起来,却最终以失败告终。
“你和单蓦,说不定……”安逸说道,“但现在不要去想他了……求你了我的祖宗哎,发短信的人不管是谁,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顺其自然才是真理。”
“对,顺其自然。”狄阑笑着说,他的笑容中渲染上了一层无力,但依旧坚定而又闪耀。
城市的另一侧,发送短信的少女低着头,低笑着凝视手机屏幕中刚发出去的照片,然后从抽屉里取出另一台更旧一点儿的手机,拨了一个国内亲情号:
“喂,哥?”
“小默?这么晚还不睡,要秃头的!”
“干什么!你妹妹我一头秀发,保养得可好了!”她跳脚道,只有这个时候才露出了十六七岁女孩该有的可爱,“我过两天,能不能来找你玩啊?”
“嗯?你……”
“求求你啦,之前为了那份保送我可是做透了高数!就来学校,看一看我国学生现状嘛——”
“行行行,别八哥乱叫了,烦死了。”对面的男人好像是才缓过来一样,“来就来吧,记得跟保安报我名字和电话号码,还有,带上身份证……”
“明白,挂啦!”
舒默掐掉了电话,然后把新手机中的电话卡拔出、碾碎,最后冲进厕所的马桶里,独自坐在公寓的床上。
她房间的垃圾桶里,放着一份被撕碎的B大提前录取书。而放眼望去,书桌上居然工整地放着某医科大的自主招生申请书,仔细看过去,那书架不起眼的位置上,居然都摆满了一本本的医科专业书。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走上这条路的呢。
“你被夺去的人生,我帮你……拿回来。”舒默自言自语地说,“单蓦……我帮了你这么多次,这次就不要怪我行动太快了。心尖上的人再捧着掖着,迟早受伤的是你自己。”
上次他居然还敢用学校的公用计算机房和她联系,让她赶紧处理掉孤儿院官网上关于他的所有信息……真不知道这种天生的勇气和自信是哪里来的。
忽然间,舒默近乎天真无邪地笑了起来。
是啊,我们都是一样的。
她打量着反着光的手机屏幕,屏幕中的自己朝着自己笑。舒默知道自己笑的模样像极了自己母亲,眼睛微微下垂着,透亮的眸子只要盯着谁,对方就必定会答应自己的请求。
但她讨厌和母亲任何相似的地方。
因为她母亲,她和单蓦,其实都只是同一种人。他们这种人天生带着对别人的轻视与怜悯,自视清高地不愿和他人混为一谈,却又假惺惺地融入名为“社会”的污泥,做个所谓的“普通人”。
以不同的方式,在人世间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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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就到这里!”姚斐兴奋地喊着,“小单同学,你太棒了吧——明天就要上台表演了,我觉得这次一等奖,咱们班稳赢了!”
单蓦不轻不重地道:“嗯,斐姐唱歌好听嘛,我没多出力。”
姜湫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道:“斐姐,我想喝水。”
“好滴我的小公主,”姚斐高兴地说道,“我帮你去拿,反正我也渴了,顺便给小单同学也带一份——”
音乐教室里只剩下了沉默的两人。
以及——
“喵呜——”一只小三花从窗外跳了进来,不偏不准地砸在姜湫的怀里。
“……”单蓦死死地盯着女孩怀里的猫,最终也是没有出声。
“我说了,是我养的,”她淡淡地道,“很可爱吧?”
“嗯……”他小心地点了点头。
“想摸摸她吗?”姜湫将猫递了过来,单蓦颤抖地接住了毛茸茸的小东西,然后兴奋地看着小生命在自己的怀里钻来钻去的,眼里留着善意的光芒。
忽然间,姜湫说:“你终于笑了。”
单蓦仿佛颇不理解地歪了歪头,道:“姜湫同学……?”
“我们班的人,斐姐,老丁头,还有好多好多人——”她深吸一口气,“他们都是好人。你和猫一样,尽管无时无刻地保持这种亲昵的姿态,但是——”
单蓦怀里的猫忽然跳了出来,“喵”了一声,也没有再回到姜湫的怀里,而是自顾自地从窗外又跳了回去。
“但是你没有把这里……当成一个归属。”她吐着气道,尽管语气没有多大的起伏,但单蓦微微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令他有些不舒服的同情感。
“我会尽力去的。”他终于诚实地叹了口气。
“你是为了狄老师。”
单蓦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淡淡地道:“狄老师确实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老师。”
“你和大家都不太一样……”她的声音缓慢却有力,“上一次我拉着斐姐走,只留下你们两个……也是为了这个。教室里,课堂,下课,你都不太一样……”
单蓦抬起头,眼里没了覆盖在上头的天真,只有威胁般的冷淡。
“你喜欢狄老师。”她说,“视若珍宝,求之不得。”
视若珍宝,求之不得。
他的心第一次被毫无感情的两个词给刺穿了。
单蓦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千军万马都成了过眼云烟,拼命筑起的名叫“玩笑”的防线无一例外地倒塌了。很奇怪,他从来都没有如此慌乱过——或许是因为姜湫自身所带的,对任何事都不上心却对感情异常敏感的天赋,令他感到一阵不适。
真心易碎,他也不例外。
“为什么?”单蓦问,“我有哪里做得不对吗?”
“因为你的眼睛。”姜湫眯起了双眼,“喜欢一个人的眼睛是不会出卖他的真心的。”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单蓦完全脱下了羊皮般的伪装,几近是咄咄逼人地问着。
“因为,我喜欢一个人,却知道永远没法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知道我的眼神,就和你样。”她忽然低下了头,“刻进血肉里的那种喜欢,都很痛吧。”
她继而补充道:“可我们也并不是完全相同。几年后,你或许就可以实现你的愿望……但我是一辈子的,把喜欢埋进地底了。”
单蓦忽然苦笑着看着姜湫,她感受到了一阵恶寒朝她扑来。少年近乎露出了绝望的表情,说:“‘几年后’?我的‘几年后’?”
“……哎?你俩干啥呢,吵架?”姚斐一把推开音乐教室的门,挺疑惑地道,“喝水喝水,别不开心啊。哦对了,这位美女,刚在校门口碰到的——来找小单同学的,我就顺便带来啦。”
单蓦抬起了头,几近是不可置信地说:“你……你……”
“哈喽,小哥哥?”姚斐口中的美女莞尔一笑。
是舒默。
“单蓦,你不行啊,怎么看见个美女就紧张?”姚斐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膀。
“没有,我们以前就认识的,况且我也不是什么美女——”舒默大方的态度让姚斐觉得很舒坦,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这细腰长腿,这精致五官……
暴殄天物啊!俊男美女,这事我看能成!
……不过单蓦同学好像比这位美女矮一点儿。
没事,只要是真爱,身高不是事!
姚斐暗搓搓地想推波助澜,但介于目前略微诡异的气氛,她还是停止了作死行为。
“……出去聊?”单蓦终于开口了。
“好,”舒默继而转向姜湫和姚斐,“那我们先失陪一会儿,两位美女,等会留个联系方式呀——”
“好嘞,等你们!”姚斐丝毫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拉着姜湫就坐在了钢琴前,听女孩细声细气地唱着歌。
等单蓦把舒默拉到艺术楼露天的楼梯旁,他才终于开口问:
“……你疯了?为什么来这里找我?”
“关心一下亲人,有什么不对吗,”舒默笑道,“哦对了,昨天我自作主张把照片发给了你那位……可爱的哥哥了。”
单蓦的眼睛瞪大了:“你……太早了。”
“早?你难道不是一直处心积虑着,既想让他察觉真相,又不想让他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故意的吗?”舒默森森地笑着,“别骗我,我们两个,谁也骗不过谁的。”
“是。我是这样想的。”单蓦说道,“……一年,明年这个时候,再说这种事吧。”
“……行吧,万事以你开心为前提,”舒默没有把单蓦逼上绝路,“学校生活怎么样?天天和女孩儿们混在一起,你心里不膈应吗?”
“不至于。”单蓦轻轻地说,“或许这次,值得我去……”
“哎?单蓦,在干什么呢?学校可不提倡早恋哦——”
远处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舒默饶有趣味地看着少年浅灰色的双瞳里,迸发出了类似春风拂煦般温和的曙光,那样闪耀而又不经意。
“喜欢一个人的眼睛,就是这样的吗。”舒默在心里暗暗地道,仿佛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羡慕爬上了她的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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