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怎阑珊

    
    狄阑虽然是追了上去，但也不好直接叫住单蓦。
    万一人家真是上厕所……那自己不就成了老流氓了？
    他蹑手蹑脚地跟在少年的身后, 却不见那少年微微露出了个笑容, 穿过长廊, 一个拐弯进了厕所。
    进, 还是不进。
    这是一个有关尊严的问题。
    还没等狄阑从这个纠结的问题中挣扎过来，那熟悉的脸庞就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很疑惑小心地问：“狄……狄老师？”
    “哈哈……”他尴尬地打了个招呼，“这么巧啊, 我也出来上厕所。”
    “哦——”单蓦点了点头, “那哥哥快去吧, 我还是挺想……让你也看到片头的。”
    “好孩子，”狄阑终于找回了那种从容自若的感觉, 想着一面对这小朋友就老是慌神, 太不像平时的自己了，“哎小朋友，刚才, 你可想看电影了是不是？”
    单蓦像是被戳穿了心中的想法似的，脸有点红地道：“嗯……”
    害羞什么，这么大的人了。
    淡淡的月色下, 他柔软的头发随着秋风而飘动，整个人都像是躺在了秋夜的怀抱中，美得让人有点儿虚幻——对男生用“美”这个词总觉得别扭, 可用在单蓦身上, 倒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劲。
    “下次啊, 盯着我眼睛看，保准你想要什么就来什么。”狄阑想起了单蓦在教室里专心盯着他的神色，不由得笑了起来。
    单蓦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直到像之前姚斐问起恐怖片的时候一样，仔细地回忆了一下，才猛地开始结巴：
    “我……我不是故意的……”
    “哎，没什么，人之常情嘛，理解！”
    狄阑想过去拍拍他的肩，单蓦却正好往前走了一步，两人不偏不差地正好错开，也不知道尴尬的应该是谁。
    单蓦愣了一下，然后涨红了脸，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可爱。
    紧接着他踩着小碎步跑回了教室，在狄阑的眼中，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拐进教室的拐角，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才终于放心地长吁一口气。
    还好，没什么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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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蓦回到教室后，摸着黑，顺手把一个空的小玻璃瓶扔进垃圾桶，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回了座位上，凑到姚斐旁问：“斐姐……！电影片头是……”
    姚斐一脸幽怨地回过头来，活活把单蓦吓得脸色发青。
    “你看吧，顾问这沙雕，放的是什么啊！”坐单蓦前面的周与漠欲哭无泪地说道。
    单蓦缓缓地转过头去，听见熟悉的英文从教室音响里传来，不太清晰的画面配上那么几个眼熟的人物……
    “百万英镑！？”单蓦叫道。
    “没错……百万英镑！顾问他放个喜羊羊都比这个强啊！”姚斐一副苦大深仇地样子，远远地凝视着革命同志顾问。
    画面上的主人公正在享用一顿美餐，餐馆的老板夫妇心怀鬼胎，但在发现主人公是位真正的百万富翁时，夸张地尖叫了起来。
    台下同学们——包括刚才还在抱怨的姚斐，都不由得发出一阵笑声。
    有的时候，小朋友们就是那么神奇。明明没什么的一丁点儿内容，人多的时候，却个个都会笑得和第一次看见这东西一样。
    狄阑追着单蓦进了教室，倚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墙上，心里默默地道。
    他的上一届学生气氛沉闷，弄得他这个班主任都心浮气躁的，根本提不起精神去上课；这一个班倒是给了他一个大惊喜——几个性格迥异的男生加上一堆稀奇古怪的小姑娘，拼拼凑凑倒也非常像样。
    “小单同学，喜欢这部电影吗？”
    “嗯。”他点点头，态度十分诚恳。
    “好像你们英语课文都上过吧……你说实话，真不觉得无聊？”
    “……不会啊？”那双眼睛实诚地眨了两下。
    姚斐：“我知道小单同学特别天真可爱，但是，你摸着良心说，这篇如此折磨人的课文，你居然还这么津津有味……？！”
    狄阑：“别跟人家比，你有人家可爱，有人家那么努力学习吗？”
    姚斐气呼呼地看向屏幕，正好放到那张百万英镑飘到空中的一段，电影中演员精彩绝伦的表演让人捧腹大笑，简直把那种对得来不易的珍惜表演到了极致。
    “小朋友，打断一下你的思路，”狄阑问，“要是有人也给你一百万英镑……你会怎么用？”
    “……没想过。”他甚至有点儿垂头丧气地答着狄阑的问题，“骗吃骗喝我做不到……”
    狄阑笑道：“那你去骗个美人回来咯？”
    单蓦的一双眼中燃着火，在黑暗中都能察觉到那滚烫的温度，狄阑隐隐觉得，那目光炽热得像是要把他吞噬一般。最后小朋友只是转过头去，盯着大屏幕道：“骗人就更加不敢啦……”
    ……好像觉得这番话有点儿深意。
    自己真的没有过度解读吧！
    狄阑从后排拖了个椅子，像是将功赎罪的忠臣一般，直接把椅子放在了单蓦的旁边，乖巧地和他一起看着电影。
    忽然间，冰凉的温度攀上他垂着的手背，那偏小的手指不确定地捏了一下他的手，然后轻轻地握住了他。
    狄阑觉得自己的脑回路快要转不过来了。
    他不敢说话，因为他怕谁忽然转过头来；他当然可以用各种理由糊弄过去，还可以顺便逗逗自班女生开心尖叫，但他不太愿意……
    真心这种东西，谁都不敢乱放。
    他甚至不敢去看小朋友的脸，因为那手的触感太过于冰凉而虚幻，导致他分不清那究竟是自己臆想出来的，还是真实存在的。
    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刹那停止了。
    于是狄阑鼓起勇气转向单蓦的那一侧，却发现那少年丝毫没有了天真和稚气，就仿佛……仿佛家访那天一般。
    与我无关。
    单蓦的脸上非常明显地写了这四个大字，在和谐快乐的气氛中显得格格不入。
    狄阑心里一顿。
    “值班老师呢？怎么放电影了啊？审批了没！”
    班门忽然被人打开，前排的同学都不禁吓得尖叫了一声，狄阑心虚地起立，一见是朱老教师，头发都快愁得掉光了。
    “朱，朱老师啊……”
    “小狄啊小狄，人家三楼创新班放电影也就算了，你个刚走出实习期的新老师，不仅放电影不报备，还在最后一排偷偷摸摸的不知道干嘛，像话吗！”
    老教师义正言辞的一番发言，愣是混在背景诙谐的配乐和浓重的英语口音中，显得突兀滑稽。
    不少同学差点笑出了声。
    “对不住啊朱主任！”狄阑立马端正态度认错，人从最后一排飘到了前门，赶紧推着朱老师就出了教室门。
    丢脸也要到班外头丢！
    他默默接受着朱老师的批评，左耳进一句“要带领学生冲升学率”，右耳出一句“别以为师范毕业成绩好就能当好老师”，然后……
    卧槽这群小兔崽子还带偷窥的！
    朱老师背对着班级训斥自己，那身后的玻璃窗的窗帘露出了好几条小缝，几双贼溜溜的大眼睛幸灾乐祸地看着他，颇为壮观。
    该，自己就该被骂。
    他隐隐约约地透过窗玻璃，看到了一双始终注视着自己的灰色眼睛，里面抱着神秘压抑的火焰，堪堪地烧着他的心。
    “听进去了没？”朱老师叫道。
    “谨记教诲，牢记师尊师德，下次再也不犯！”狄阑道。
    恰巧狄阑说完话时，放学铃响了起来。教学楼的四面八方涌出了学生，朱老教师估计也是嫌太丢人，便没在乎狄阑的态度不端正的事儿，自个儿回办公室里继续那浩大的改作业工程了。
    “阑，阑公主……对不住啊。”丁尔讪讪地从教室里出来道。
    “怪我自己咯——虽然煽动工程是你们做的，”狄阑笑道，“明天给我好好听课，今天这事就算了吧。”
    “我永远喜欢我班公主，永远给他当亲卫侍卫！”姚斐捧着几本书出来，和狄阑说道。
    “下辈子吧，你还早着呢！”
    狄阑打量了一圈，终于在后门的方向找到了单蓦的身影，没等他走过去，那少年倒是自个儿往他的方向走过来，轻轻地道了句“狄老师再见”，脸上挂着笑，便没有再多的动作了。
    仿佛之前那冰凉的触感，都只是自己的一场梦一般。
    有些自作多情是罔顾人伦的。
    他叹了口气，看见了从楼上下来的安逸，便招呼他一起回寝室。
    +
    晚自修后，教师宿舍。
    “他牵你手——！？”安逸一个无敌钢铁直男听了青梅竹马的话，差点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不知道为什么？！别说我双标啊，教室里那么多人，他不去趁机牵女同学的手，牵你干嘛呀！”
    “……干嘛，本帅哥也是稀有品种啊！”狄阑摘下眼镜，拿出了换洗衣物，“小朋友的心思太难揣测了……”
    “你这辈子，就只有烂桃花撞得最多！我告诉你，这事，肯定不行！”安逸故意嗤之以鼻地道，“不说这件事了……你之前说要查清以前孤儿院的事，上官网看了吗？”
    “唉……当年我们的合照倒是有。不过八竿子和单蓦打不着关系咯。”
    “怎么？”安逸皱了皱眉，“你还是觉得单蓦和你……以前认识？”
    “谁知道呢，”狄阑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换洗衣物，忽然间，他的手机上收到了一条彩信，发件人的号码一看就知道是一次性即时号码。他本来打算当成垃圾短信直接删除，省的惹上什么病毒，但对方很快又发了句信息：
    “你绝不会后悔看这张照片的。”
    于是狄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短信，一张旧照片映入眼帘。他略微低沉但又惊喜地叫道：“这……哪位仁兄给我发了当年孤儿院的合照？”
    安逸明显地震惊了一下，观察着狄阑的反应，但那个总是装成大尾巴狼的那人毫无破绽。他只得饶有兴趣地凑到狄阑身边，看着那张合照：
    “人长得帅就是不一样，你看你，小时候在那堆残花败叶中——我可不算在其中，你真就是闪闪发光的了……”
    时隔多年，但依旧能看见照片上两人和现在几乎没有差别的脸。
    照片是和谐却又诡异的。
    明明每个人都在笑，包括他们两个——但每个人都仿佛无声地哀嚎一般。孩子是最擅长装蒜的，不过他们的眼睛总是会出卖他们的表情。
    残酷而又真实的绝望蔓延在整张照片里。
    “老狄，你觉不觉得……”
    “什么？”这番没头没尾的话弄得狄阑一头雾水。
    “我是说……”安逸说，“你可能会说我太敏感了，可能会觉得我神经质了……对，我确实在你之前离开孤儿院的。如果你一定要找和单蓦相关的线索的话——你看这张照片。”
    狄阑的目光顺着安逸的手指，在照片上游动，直到安逸指着一个面容清秀、有一副西方人面孔的男人道：“你看合照下方对应的人物名字。第三排从左到右是：陈宿、黄因琪，他排第三，名字是……”
    “单一君。”
    狄阑念出了这个名字后，觉得心里一震，忽然之间脱力地拽住了比他矮一截的安逸。
    “他……姓单。”安逸轻轻地道，“你其实一直知道吧？是当年发生的事……让你选择性失忆了吗？”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只知道那个一直资助自己的人叫做“君叔”，而从来不去探究他到底姓甚名谁？
    “我不清楚……”狄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记忆的消失是为了保护它的主体——保护我。是‘单’这个姓给我带来的，也有可能只是君叔曾经给我带来的痛苦……”
    “那你……”安逸说，“那一天，你最后浑身是血地倒在我家门口，身上还扎了不少玻璃碎片——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安逸在问出这句话的瞬间就后悔了。
    他毛骨悚然地想，这张照片，自己的这番话，会不会成为压垮狄阑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狄阑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鲜明的记忆，不知被锁在何处的记忆——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而崩塌。
    “狄哥哥，安哥哥都走了，你还陪着我们，真是太好了！”一个小女孩拉着年少些的狄阑的衣服，明明说话的内容很兴奋，却时不时地在颤抖。
    “当然要陪着你们啦。”狄阑摸了摸女孩的头。
    忽然间，一个似笑非笑的男人——他不记得到底是什么模样了，但他知道，那可能是他从小到大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他走向狄阑道：
    “他，可以吗？”
    周院长自然是大度地一挥手：“一君眼光就是好。他叫狄阑，长得好看，人又‘乖巧’，我舍不得送别人——不过你就没问题。”
    “说什么呢，”单一君皱了皱眉，“我和你不是那种关系，我再强调一遍。”
    周院长油嘴滑舌地道：“呵呵，一君就会开玩笑——罢了，给你去办领养手续？”
    单一君顿了一下：“我夫人会……我家里已经有一个女儿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整天怕那个女人做什么？她不就是家里有点钱，性格强势了点儿？”周院长颇不理解地勾住他的肩膀，“我就快活多了。那女人可是个孬种，生了儿子当宝贝养，我反正是不闻不问了——又解决了家里催婚求子的问题，又不用受女人欺负——”
    单一君立刻勃然大怒：“周院长，我劝你说话注意点。我爱她——无论你相不相信。我爱我女儿，也爱我夫人，但无论怎样我都不可能成为你这样的人！”
    周院长便一脸坏笑地道：“那你——现在，是出于什么原因，来到我身边的呢？嗯？”
    单一君沉默了，但那双好看的、浅灰色的眸子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少年狄阑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
    他觉得单一君的眼睛像是在说，我想要在这里找一个东西，一个不一定存在，但我觉得不能随便抛弃的东西……
    “好啦美人，不惹你生气了，”周院长说，“办资助手续行了吧？”
    “嗯，麻烦你了。”单一君忍了气，转向狄阑，“狄阑……？这名字，很好听呀。”
    狄阑立刻笑道：“谢谢叔叔！对了，以后我可以离开这里了是吗？”
    周院长显然不同意自己的话，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只不过单一君是不用看那个男人的眼色的。
    他见这少年口齿伶俐又生得漂亮，不禁想着，如果自己真的能找到那孩子……就好了。
    作为上门女婿，当年夫人进产房的时候，自己居然都因为突发心脏病而没法陪着她。女儿出生得万事如意就已经很满足了，但有些夫人助理冒着生命危险告诉他的话，他不得不去一一验证。
    比如说，自己其实本该有一双儿女。
    那年轻的助理几乎是惊恐地告诉他这件事，让他不得不去试着探寻事情的真相。
    如果都是他的，都是他们两人的骨肉……为什么又要像垃圾一样地丢弃呢？
    “对，你想去哪里读书，都可以。”单一君说。
    “谢谢叔叔，”狄阑笑得甜甜的，好看的桃花眼挑了挑，“那我可以，再带一个人走吗——”
    只有周院长忽的出了一身冷汗。中年矮胖的男人趁两人不注意，对后方一个高个儿的男人道：“小徐，你去把‘他’藏起来。快，不然就来不及了。”
    高个儿的男人点了点头，便朝二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