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怎阑珊

30.生日

    
    狄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留恋。
    如果单蓦此时可以听到狄阑的心声, 想必会露出一个得胜的笑容:因为他完全猜到了——狄阑因这堂课而动摇了。
    他的心中有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诧异, 像是藤蔓般从他的心脏开始缠绕, 直至把他整个人都蒙蔽在了不透风的屏障之下。
    好像曾经做过一模一样的事情。
    没有那么宽敞明亮的教室, 没有那么正式轻松的课堂,而只是一对一的……不是上课,更像是年长的孩子对年幼孩子的一种同样幼稚的炫耀。
    “哎,老狄……?”安逸迎面走来, “不会公开课上砸了吧?你这脸色, 跟见了鬼似的, 怪吓人的。”
    “没……”狄阑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这回是活生生地被安逸吓得小跳了一下。而后他环顾四周, 没有多少人会经过这条走廊, 便又低声对安逸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
    “小时候?”安逸皱了皱眉,“说完全忘记了……倒也不是吧。怎么了?”
    “……没事。好像很多事情,都是你走了以后才发生的……”狄阑苦笑了两声, 推了推眼镜。镜片的反光完美地遮住了他更为苦涩的眼神。
    安逸叹了口气:“狄阑……我是说,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你最近怎么老是问起以前的事……你说过, 因为PTSD造成的损伤,自己潜意识不愿去治疗或是找回记忆,我也就从了, 可你现在这副模样……”
    长得过于年轻的男人假装轻松地吹了口口哨, 然后有点儿恨铁不成钢地道:
    “我倒宁愿当时逼着你去治疗, 死都要把你架去医院。”
    狄阑沉默了。
    他倒是清清楚楚地把那一天记在了脑海里……纯粹是因为太不像话了。
    “我没病……!”
    “你他妈必须给我去看心理医生,知道吗?!这不是病不病的问题,”安逸拖着几乎瘫倒在地上的狄阑,后者一双充血肿胀的眼睛无力地看着他,连病弱的苍白美都被尽数磨尽,剩下的只有憔悴与无助,“是我怕你下辈子变成鬼来找我,还怪我这颗为你操碎了的心!”
    那时的狄阑闻言忽然就安静了下来,憔悴的面庞难得有一瞬的平静,而后他的情绪变得越来越不稳定,像是即将喷涌的泉眼又被人轻松地用一根手指堵上,最终化为了无声的啜泣。
    他那天一直在重复一个词。
    对不起。
    安逸也愣在那里,再也不敢硬拉着狄阑去任何的地方。
    可悲的是,因为过大的刺激,今日的他居然连他是为什么而感到抱歉的,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是纯粹的遗忘,而是像有一把锋利的刀,硬生生地把那一块记忆挖出来一般:因夺去的突兀而感到不适,因棱角的锋利而感到自然。
    他最终只是拍了拍安逸的肩,表示他已经明白了安逸的意思,便匆匆地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了。
    这一天,他过得十分恍惚,像是在做梦一般。
    唯一一次,他不想回想起单蓦的面孔,不想提到单蓦的名字,甚至连批到他的作业时都是草草而过。
    狄阑眯起了眼睛,望着桌上两三瓶花花绿绿的药片,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害怕。
    “狄老师,你……没事吧?”邻桌的女老师关切地问道,“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要去温医生那里拿点药吗?”
    “啊,没事,”狄阑强撑着露出了个笑容,“头疼,老毛病了,药——我自己这儿有。”
    “唉,是被公开课折磨的吧?你别说,我当初那会儿,也觉得特别紧张,生怕哪里上的不好又被学校退回去了……”女老师说,“好像这次,也是朱老师提出来要重新检验的吧?你别介意,他老人家啊,每年总要和几个年轻的老师过不去……”
    “没事,不是公开课的问题,我自己状态不太好,谢谢美女关心啦。”狄阑还是大尾巴狼的模样,优哉游哉地吞了几片药片。
    女老师看并无大碍,便也闭上了嘴。
    狄阑他自己知道,他最怕的是真相。
    今天早点回寝室休息吧,待在这儿太闹心了……
    ……不巧的是,今天又轮到班主任值晚自修。
    于是狄阑还是拖着几乎要垮掉的身体,抱着自己的笔记本和明天的教案进了教室。刚走进教室的一刹那,像是变魔术一样,原本好好的亮着的灯一瞬间全灭了……
    “哎,小朋友们,干什么呢……”他一句话还没抱怨完,只觉得头上被人戴了个什么轻飘飘的东西,然后眼前便是一团明亮温暖的火焰……
    “狄——老——师!生日快乐——!”
    他愣了一下。
    所有人的声音都那么愉悦而兴奋。
    这是一场早就预谋好的惊喜……?
    对了,今天是几号来着……
    “阑公主,你干什么呀?!”冷不丁出现在他身边的姚斐叫道,“切蛋糕吧!哎,别不是被我们感动哭了吧!——小单同学举着蛋糕,可辛苦了呢,你就算不想切,也要体谅一下他呀。”
    “不是……”狄阑语无伦次地说着,目光避开了蛋糕后的人,“首先,你们是怎么知道今天……”
    “喏,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姚斐神秘地指了指单蓦,而后压低了声音,“小单同学跟我们讲的。那次大家都帮他过生日,你好像还送他了什么……很贵重的礼物?估计他也过意不去,反正今儿是您生日,您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呗!”
    被姚斐洗脑,大概是有奇效。
    狄阑的心里似乎轻松了不少,而后终于敢直视面前的少年。
    少年翩翩依旧。
    在烛火的衬托下,他的笑容显得愈发明亮清晰——不是那种装出来的假笑,而是真的发自心底的,眉梢弯弯的笑容。
    一直沉默到现在的单蓦终于开了口,轻柔地道:“狄老师,生日快乐……”
    蛋糕是很简单的小蛋糕,一人份的那种,奶油的,不是时下流行的慕斯。也不知道哪家店还能做出那么复古的款式,只是海绵蛋糕上抹了一层奶油,夹了点水果,再在顶上撒点儿巧克力屑,硬说它是生日蛋糕估计也是看在蜡烛的份上。
    他的头忽然又开始一阵一阵地疼痛起来,不过这次很轻微,是能够忍受的程度。
    “狄老师,”单蓦垂眸道,“时间太仓促了,我只……来得及准备这个小蛋糕。”
    “我很喜欢这种蛋糕,不知道……哥哥……”
    少年将最后的称呼轻轻地含在嘴里,正好只有他能够听得到,不轻不重地又勾了一记他心里的小芽尖儿。
    “……你做的?”
    “嗯,”单蓦不好意思地道,“因为以前卖这种蛋糕的店都……不在了。”
    “哎,你俩,”一旁的姚斐终于看不下去了,“调|情完了没?蜡烛都要灭了,赶紧!老狄你还想再被朱主任叫出去罚一次吗!”
    “我靠,关灯的是你们好不好,我的锅比你们作业还厚吧!”狄阑愤愤地道,忽然发觉姚斐似乎是在缓和他与单蓦间的气氛,于是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了。
    “许个愿吧?”单蓦小声地说。
    “嗯,”狄阑的眼睛转了一圈儿,看了眼单蓦,又看了看这块有点可怜的小蛋糕,“真像那个时候。”
    真像有流星的那个夜晚,你对我说,你想要毕业。
    可单蓦听到这句话,脸色忽然就沉了下去,那灰色的眼眸一下子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他的双手猛地攥紧,甚至于额头上都冒出了细细的冷汗。
    这……这是怎么了?
    狄阑不敢再添油加醋,忙心无旁骛地闭上眼睛。
    许……什么愿好呢?
    他从小到大,好像没有人给他过过生日,也没有人祝他生日快乐。毕竟连他自己都记不得自己的生日。青梅竹马的安逸又是个不太信这一套的人,一年年地过去,也就习惯了。
    他思考了一阵,忽然柳暗花明。
    愿单蓦小朋友一生喜乐安康。
    如果我一生只许这一次愿,是不是可以奖励从不贪心的我,实现一下这个简单的愿望呢?
    待他睁开眼吹灭蜡烛的时候,单蓦又完全没了刚才的紧张与慌乱,而是近乎虔诚地注视着他的双眼。
    “狄老师,你许了……”
    “嘘,我可不会像你一样蠢”狄阑敲了敲单蓦的脑袋,“愿望这种东西,说出来就不灵啦。”
    “那我……我的愿望……”
    “说出来,老天爷不帮你的话,我们大家都可以陪你实现呀,”狄阑笑道,“在我这儿没有选一就无二的道理。”
    单蓦愣了一下,而后释然地笑了。
    为了防止年级组查水表,狄阑吹灭蜡烛的一刹那,靠窗的同学就立刻把灯打开了。各同学又火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奋笔疾书,除了狄阑手里多出来的小蛋糕,好像没有东西可以证明这里发生过什么。
    他用叉子一下一下地捣弄着奶油蛋糕,然后挑了一小块塞进嘴里。
    好甜。
    特别甜。
    但不是很腻,只是很甜。
    他忍不住看了看最后排同样埋头苦干的单蓦。
    大概他从里到外都是这样甜吧。
    +
    一个学期过得很快,高二结束了所有学考,说轻松也并不是。毕竟马上就要进入高三了,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压力都是肉眼可见的。
    单蓦小朋友不负众望地拿了第一,不过全校的排名没有上次的好,但在平行班中也算得上数一数二了。班级总名次在年级十六个班里排第七,狄阑算了算,去掉一个竞赛班和三个创新班,等于平行班中排名第三,还是个不错的成绩了。
    “哎,老狄,”安逸刚结束数学作业的布置,便屁颠屁颠地跑到狄阑的办公室,“暑假出去玩不?”
    “幼稚,我才不去。”狄阑白了他一眼,不过心情还是很好的。毕竟这次能拿总分第三,主要是他们班的数学飞窜,排平行班第一,或多或少还是有安逸的功劳的。
    “小默给了我几张游乐园的券,不去白不去啊……”
    “几张?”
    “三张啊,”安逸道,“她和我们一起去,有问题吗?”
    “这组合挺……”狄阑咳嗽了一声,“未成年少女加两个中年油腻大叔?”
    “呸呸呸,你才中年油腻大叔!”安逸苦笑道,“主要是小默特别想去啦……我个当哥哥的,平时也没空照顾她,反正也就一天时间……”
    “又没说不去,着急什么呀,”狄阑打开手机,在上面直接输入了日程,“暑假开始的第一天,7月6号去,可以吧?”
    “好嘞,狄哥果然是我们最坚实的靠山!”安逸三百六十度大变脸,便美滋滋地给他妹妹发信息去了。
    狄阑在内心嘲讽了一句,妹控大概都是这样没救的。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
    “7月6号早晨,郊区的甜利乐园,OK?”
    “谢谢。”
    “别客气,多少回了都——反正啊,我也能玩的开心。对了,这么多个人情,你还的过来吗?”电话里少女阴阳怪气地说道。
    “会还的。”
    单蓦说完,便挂断了电话,嘴角渐渐浮现出一个得胜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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