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怎阑珊

37.[入V万字]转折

    
    有的时候,巧合大抵就是这样, 不请自来。
    而有的时候, 有些巧合是冥冥中注定的一般, 我们便浪漫地将它称为命运。
    “小……”
    狄阑放不下心地踏进了教室, 为了免去学生会一眼就能扫到教室杂乱的尴尬,靠窗的同学把窗帘都拉上了。昏暗的教室里,少年的外套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狄阑话还没讲完, 便看见本就有些摇摇晃晃的少年直直地往他这边倒了过来——
    “单蓦!”狄阑惊呼。
    他好像还残存着些许的意识, 一只手有些痛苦地抵在左心口, 气若游丝地道:“医务室……”
    “好好好,赶紧——!”狄阑的心里乱成一团, 连忙将他扶起。本想就这样搀扶着他去医务室, 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整个人都软成了一团水,仿佛失去了触感一般……
    “……确实有握住我的手吗?”
    单蓦的话回响在他的脑海中。
    难不成,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
    狄阑想都没想,一个横抱将单蓦抱了起来——尽管他的身高已经略微超出了自己,但按照比例来说, 他的体重简直……轻得跟班里那几个小女孩一样,狄阑毫不费力地就能抱着他行走。
    “你说你,逞什么强啊……”狄阑心疼是心疼, 属于老师的职业病还是犯了——不断的语言组织可以稍稍分散他的注意力, 倒也不错, “说了要带你去医务室,你说不用,我都觉得我是不是小题大做——不就擦伤一下,一两天就好了吗?谁知道你这孩子……”
    “狄老师……”单蓦一只手遮住了眼睛,低沉地道,“我错了。”
    “你错什么?”狄阑一股怒气压在胸口,简直要把他逼疯,“不知道爱惜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个人吗?我现在气,一是你根本没把自己放在心上,二是你根本没……”
    根本没把我当一回事。
    狄阑的理智渐渐回来了。
    于是他将剩下的半句话狠狠地吞进肚子里,陷入了沉默。
    现在是运动会的高|潮,体育馆内正在进行女篮比赛,而操场上正在进行女子组个人单项比赛,所有人的注意力便都到了场上,鲜有人会回到教学楼区域。再加上狄阑走的是一条小路,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人,也正好避免了碰到学生同事的尴尬。
    单蓦的意识非常模糊,他只觉得一种窒息的感觉剥夺了他的感官。他想要私心地感受到狄阑充满温度的双手,感受到那股把自己放在心上的力量,可是……
    怎么样都不行。
    “温老师!”
    狄阑一脚踹开医务室的大门,正在整理医疗箱的温枫显然被吓到了,整个人都跳起来似的抖了一下。
    “你这是……”温枫冷静了下来,一看到狄阑抱着的是单蓦,顿时脸色发白,“单蓦!?他……”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狄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他抱着单蓦的那双手显然止不住地在颤抖,“我不知道,不知道……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而且意识很模糊……”
    温枫此刻的表情让狄阑有些疑惑。
    如果是这种情况下的学生,她的表现应该是立刻凑到病人的身旁,简短地望闻问切后便实施一定的急救措施;可她整个人愣愣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不是着急,而是一股发自内心的悲痛和愧疚……
    “狄老师,你……”她居然哽了一下,“把单蓦放在里面单间的床上吧。”
    “好。”此时此刻,除了温枫,没有别人具备相应的知识,狄阑也只有照办。
    “你可以……呃……”温枫组织着语言,“可以先在外面等一会儿吗?”
    “当然。如果这有利于治疗的话。”
    “谢谢……”
    温枫说着将单间的门关上,只留下狄阑一个人等在医务室的外面。
    他的茫然中混杂着怒气。
    凭什么。
    是不是全世界都知道单蓦到底怎么了,单单抛下他一个人?
    这是我的学生,我凭什么不能知道。
    他鲜有地产生了这种想法。
    狄阑痛苦地抱着头,他知道,从温枫那副样子来看,单蓦应该是没有大碍的,至少不可能危及生命……
    为什么没有人跟我说实话。
    他刚才捂着心脏,也就是说……
    狄阑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到底干了什么。
    他是从小到大请免休的人,他是请免休一直请到上个学年的学生。他的学习成绩优异,学习态度端正,作业效率高,怎么又会稀罕体育课的那点时间……
    我怎么就不会猜测他有一定要免休的理由呢。
    是因为我太信任他了,还是因为我太不信任他了?
    千般思绪犹如一张打满死结的网,紧紧地将他束缚在里头。
    “嘎吱——”
    单间的门终于开了。
    单蓦在温枫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温枫,”狄阑近似冷淡地叫着温枫的全名,面前的女人顿时有些慌乱,“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我知道。”温枫道。
    “为什么不告诉学校,为什么不告诉老师?”狄阑忽然毫无来由地爆发道,尽管他极力克制自己,那声音也充斥在医务室的每个角落。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脸色丝毫不比面前的单蓦差。
    “……”温枫转过头去,似乎想用沉默回避这个问题的答案。
    “告诉我,我需要知道真相,我有权利知道。”狄阑咄咄逼人地道,“是,就算学校不知道也无所谓,可我是他的班主任,是他的老师,如果他——”
    “狄老师。”
    单蓦缓缓地开口。
    狄阑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一方面,他很想对着单蓦破口大骂,如果他早点儿对他说些什么,他也绝对不会逼着他去参加运动会的项目;另一方面,他瞥到单蓦的锁骨下方有个小突起——那便是去年生日时自己送他的红宝石戒指,而又回忆起点点滴滴,将怒气发泄在他身上实在是于心不忍。
    ……自己这样想,是不是很自私?
    去他妈的自私,狄阑想道,人不自私,就不是人了。
    温枫像个母亲一样拍了拍单蓦的肩膀,深吸了一口气,对狄阑道:“先天性的……心脏病,很多年了。”
    尽管狄阑在心里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亲口听到他人对自己说的那一瞬间,依旧是……
    心里百般滋味交杂。
    因为是从他人口中得知的,所以更加愤怒。
    可他确实不忍心听到单蓦自己说出这句话。
    温枫叹了口气,道:“刚才我没有在赛场……听他描述,对方的那位队员用手肘击中了他的心脏,导致他的某些……神经中枢方面,出了点儿问题……”
    “草。”狄阑不顾场合地爆了粗口,倒是把温枫吓了一跳,“等会就去找裁判理论——要是我不是老师,保准把他们一个个弄得亲娘也不认识。”
    “唉,小孩子嘛,这种事情,你也不用太当真。篮球比赛里,都挺正常的。”温枫劝道,顿时觉得一股冷冷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小孩?”狄阑嗤笑了一声,“敢问他们年芳多少?十七了,小孩?今天比赛明知故犯,踩在规则界线上风轻云淡;明天社会横行霸道,杀人放火哪个不敢?”
    “这……”
    “抱歉,我可能火气一下子上来了,”狄阑彬彬有礼地道,还扶了扶眼镜,似乎在端正自己的形象,“如果今天是我自己班的孩子做这种事,罚他们打扫教室到高三毕业,都是最轻的处罚了。”
    他是老师。
    这种身份既令他自豪,又在无时无刻地束缚着他。
    温枫沉默着,最终点了点头,对他露出了赞许的表情。
    狄阑像是触发了身体里的某个机关似的,要把一辈子的话都在今天讲完。他缓了口气,然后对单蓦道:“你又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单蓦直视着狄阑。
    少年的双眼是那么清澈。
    温枫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她瞥了一眼来电,便立刻对两人道:“我……出去接个电话,也不打扰了……”
    狄阑点点头。
    随着医务室大门的一声关闭,狄阑的心情忽然就放松了下来。他稳定了情绪,一双桃花眼居然还带了点儿笑意。
    “说吧。”狄阑轻轻地道,“没有外人了。”
    “……”
    “还是你想说,我也是外人?”
    “不。”单蓦这回倒是答得很坚决。
    “……好。你不用全都说,但是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立刻——我不要求你对我掏心掏肺。”
    单蓦紧抿着嘴。
    掏心掏肺,心甘情愿。
    “……因为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低低地说。
    那声音实在是太轻了,以至于狄阑根本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而想让他重复一遍的时候,为时已晚,单蓦已经调整了情绪,道:
    “因为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是‘特别’的。”
    “这不是特别,这是一种保护。”狄阑说,“如果我提前知道你心脏有问题,我绝不会让你去参加运动会,还有体育课也是。我也会让你的同学们多多注意,不要……”
    “我不喜欢。”单蓦突然尖锐地反驳着。
    “它已经带去了太多太多,我本来应该有的东西。”
    那一瞬间,单蓦再也不想对自己做过多的掩饰。
    “我可以做到,那么多事情——这个世界好大,我好想去拥抱它。”
    他脸上丝毫没有任何的温和可言,下垂的眼睛此刻微眯,反倒衬出了一种傲慢的感觉;本就锋利的五官在此刻显得尤为咄咄逼人。狄阑讶异地看着面前的人,他不同于任何时候,完完全全地展现出了另一幅面孔……
    可好像那才是他原本的模样。
    他忽然一把揪住狄阑的领子,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那表情近似贪婪,好像要把狄阑的每个细微的变化都尽收眼底似的。
    而那一阵几乎可以用恶狠狠来形容的表情,忽然就像打蔫的花一样凋了下去,数不尽的悲伤从他的眼底涌了出来——
    “狄老师,你还能抱抱我吗。”
    “这无关你是什么样的,”狄阑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紧紧地拥抱住他,“只是因为你是单蓦。”
    “狄老师……”
    “我想再问你一遍,这一次,一定要诚实地回答我,”狄阑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他感到自己怀里的单蓦忽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怎么了?!心脏不舒服吗……”
    “没有……”单蓦轻轻地道,“……是的。”
    “慢慢来,我不强求你……”狄阑道,“我会试着去回想,去理解。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你始终是我的学生,我引以为傲的小朋友——”
    “但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否则我将恢复你免休生的身份——这无关你的感情,而是你的生命。”
    “好……”单蓦终于开了口。
    他接下来平淡的叙述,简直就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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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好可爱呀……”
    “对啊!你看那个睫毛,比小叶都长呢……”
    “没文化,人家那是混血儿,种族优势啊!”
    “好了,这位是单蓦同学,因为身体原因转校到我们班——单蓦同学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反正啊,你们——谁敢动他试试?”三十多岁的女教师开着玩笑地说,一旁则是站在那里的单蓦。班级的门牌上用稚嫩的字体写着“六(2)班”。
    “哎——”
    “那我就……算了算了,还是别靠近他了吧?”
    “怕什么呀,人家不是好好地站在讲台上吗?又不是花瓶,哪能一碰就碎呢?”
    单蓦想要立刻逃离这里。
    心智都超前发育的小男孩,此刻正在一个深渊中狠狠地挣扎。他拜托过童姐,让她不要对班主任说出自己的病情,但为他的安全考虑,童景最终还是拒绝了他的请求。
    再加上这个……姓陈的老师,性格还是挺奔放的,一转来就把他的家底交代得清清楚楚。
    尽管先前在孤儿院的时候,也有相似的事情发生,但这是他第一次在正式的学校受到教育。他不知道这里的孩子会有什么想法,但在他的脑海中,恶意应该会居于上风。
    事实证明,他没有想错。
    一开始的时候,大部分女同学都对这个长相颇为“梦中情人”的男孩抱有极大的兴趣,别看他们才十一二岁,对于“恋爱”这个概念简直敏感得不行。当然,这个年龄段的喜欢都朦胧不清,大多数也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瞎传绯闻罢了。
    “单蓦,我……我喜欢你!”
    他第一次接到的告白,居然还出自一个小女孩的嘴。
    而对自身的状况了解得一清二楚的单蓦,自然是无情地拒绝了她。
    他心里早就装着另一个人了——尽管可能要花上好几年的时间,在命运的不断撮合下,才有可能再次遇见他。
    开始的第一个月,一切都很正常。
    直到——
    “陈老师,陈老师,单蓦他——!”
    “什么?!那个王老师,您帮我打个120,我去看看我们班学生!”
    “好嘞,我顺便帮你联系他家长吧!?”
    “他妈就是医生,哎哟——算了,别打120了,直接打他妈电话叫120来吧,快快快!”
    单蓦痛苦地蜷缩在操场上,两只手死死地压住自己的心脏部位。
    没有人敢上去扶他,劝他,安慰他。
    “他没事吧……”
    “我,不是我干的啊!他就自己这样,倒下去了……”
    “好恐怖,以后我们还是离远点儿吧……我可不想几年后同学聚会,被人冠上一个杀人凶手的名号……”
    心电图,急救,紧急手术。
    而当他再次回到学校时,他觉得连往日亲切的陈老师,都有些避而远之了。
    所有户外运动被禁止,一切劳动不允许参加,甚至只是挪动一个桌子,陈老师都和蔼地对他旁边的孩子道“去帮他一下”。
    “切,不就是心脏病吗,整的跟他是总统似的,整天使唤我们。”班上一个高个儿的男孩子嘲讽道。
    “怎么说话的啊?他愿意吗,你得个心脏病试试看?”陈老师立刻凶巴巴地对他道。
    “好好好,你们都是慈悲为怀,反正,他也是中途插进来的,过不久毕业,我们分道扬镳,从此江湖不见,”他说,“之前那个谁说的对。反正,你们也自己选,要背个杀人凶手名号的危险,还是要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珍惜最后的毕业时光?”
    所有人都沉默了。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留在教室。
    一个人的专座,一个人的拒之千里。
    “阿蓦……你没事吧?”童景在回家的路上关切地问道。
    “没事……哎,童姐,你今天喂箱子了吗?我记得你今天好像是早班——”单蓦笑了笑,这个年龄的小男孩笑起来简直就是天使,独有的灰色眼眸就那样温柔地看着童景。
    “啊啊啊——!完了完了,箱子回家要挠我了!”童景抱头道,“快走!今天我们打的回家!”
    他不想让这个女人受更多的伤了。
    每一次被推进CCU,每一次的节假日跟着她去上班,都会时不时看到她本该上扬的眼角又平添了一丝忧虑,而偶尔的醉酒后,她口中讲的胡话居然全都是单蓦。
    能被你照顾,就已经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了,他想。
    “恭喜毕业——还有,收下吧,毕业生的奖学金,学校总共8个名额,每班一个,我推了你。”
    陈老师精疲力竭地将毕业证书放到他的手上,单独地,在办公室里。
    他没有被允许去参加毕业晚会和毕业典礼,原因是怕外界刺激过大导致心脏受刺激。
    “谢谢。”
    “单蓦……”陈老师说,“你一直,都是个优秀的学生……可这是最后一年了,你过得很辛苦吧?”
    一次心脏骤停,两次突发性心脏病,数也数不清的胸闷与心绞痛。
    他忽然眯起了眼睛,看着那个女人。她的脸上写满了愧疚与无奈。
    还有终于解脱的一种释然与放松。
    “陈老师,”单蓦唤道,“我已经没法挽回了。但还是谢谢这一年来你的照顾。”
    “单蓦……”她忽然有些崩溃地说道,“老师真的对不起你……可是,一旦你出了什么差错,我作为你的班主任……”
    是要负责任的。
    单蓦在心里把她哽在嘴边的话补全了。
    虚伪、恐惧,他想,这个世界到底还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他去争取的,他这么拼命地活着,这么想要证明自己,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可能是为了一个人。
    “啊?什么?笑死我了,这是个花瓶吧,只能看不能动的那种?”
    “你听见没有,老师说‘和单蓦同学玩的时候,要注意别伤着他了’——天哪,还有你看他那模样,长得比小姑娘还好看,到底带不带把儿呀——”
    我习惯了。习惯了。
    中学去的依旧是市里最好的一所初中,可再好的学校,你都控制不了学生的言语相向。
    “哟,你是哑巴呢,还是真不带把儿?”少年恶狠狠地盯着他。
    “哎,程哥,算了吧——”旁边的少年嗤笑了一声,“你还要抢今年的三好学生呢,为了这种人闹出点儿事情来,值得吗?”
    “我呸,你提醒我了。”程哥说,“让他自生自灭去吧。听说他成绩还特别拔尖。不过就算让他超了,也无所谓——他活不活得到毕业,都是个问题呢,哈哈!”
    单蓦从头到尾都以沉默作答。
    我不想要这种生活,不想。
    自以为是的傻逼,其实不用过多的在意。可问题是,这个世界上,自以为是的傻逼才占了大多数。
    “那个……单蓦,你没事吧?”他同桌是个怯怯的小姑娘,待那两个人远去后,才终于对他说道。
    “我没事的……已经习惯啦。”他不忘对她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大概她是这个班上唯一对他不抱有距离感的人了。
    上课的时候愿意和他讨论问题,偶尔的体育锻炼也会鼓起勇气邀请单蓦一起,甚至在班主任要调座位的时候,还去跟他商量不要把她和单蓦拆开……
    “单蓦,这道题要怎么做呀?”她笑道。
    女孩瘦削的脸上倒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和初中那些开始悄悄打扮的女生不同,她一直穿得很朴素,只有校服的学校,她脚上的鞋也显然是六七十的地摊货,梳着一个简单的马尾辫,留着齐眉的刘海。
    是放进人海中,你再也找不到的那种类型。
    “这个地方,要这样……嗯,对呀。”
    “哇,单蓦你好厉害……!今年的奥林匹克,听说你又拿了国一吧,祝贺啊!”
    “谢谢啦,你也很厉害——反正作文你是真的写得很好,我比不过啦。”
    “嘿嘿,我告诉你个秘密,”她凑过去说,“我以后想成为作家,写自己喜欢的东西,不是很棒吗?”
    “是啊,特别棒。”单蓦微笑道。
    “干嘛不在一起呢?我看这脸都要凑到一起了吧。”旁边一个同学嘲讽道,“哎,你知道吗,她妈是做那个的……”
    “什么,哦——怪不得长这么好看,还不知道是和哪个男人生下的风流种吧?”
    单蓦皱了皱眉。
    少女窘迫地低下了头,没有再和单蓦继续这个话题。
    他有时又觉得,或许是出于同类间的互相怜悯,她才愿意和自己走到一起的。也有可能是出于青春的某种、奇妙的情愫……
    但她确确实实地将自己当成朋友,没有任何的越界。
    直到重蹈覆辙的那一天。
    他看到那个女孩儿惊恐地看着逐渐失去意识的自己,两手还抱着被自己打飞的排球,颤抖地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贱种。”脸上涂满厚重化妆品的女人,散发着廉价香水的气味。一见到蹲在CCU外头哭泣的女孩,便直接冲上去打了一巴掌。
    过路的病人都朝这里看了两眼。
    “都怪你那个……不要脸的爸,”她这话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被她打得哭得更凶的女儿,“生下你这个没脑子的孩子……他有心脏病你不知道?……你知道!?你带他去操场,你带他离开教室,是想干什么,啊?你信不信明天法院就批给你一纸文书,判你故意杀人罪?”
    “妈,我没有……”她的泪珠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他是特别的,可他也是个普通人……他应该享受……”
    “享受个头。按他这样,能活过十八岁?”女人嗤之以鼻,“不知轻重的丫头——他们家来讹你亲娘,我怎么办?是个没良心的货,那真的张口闭口十几万医药费,我干多久才这点钱?要真有这么一天,你自个儿想办法,跟我没关系。”
    一旁的童景见状,拉住了蓄意继续打她的女人:“好了好了,你女儿也不是故意的……不用你们赔偿……”
    “这还差不多,”女人嫌弃地甩开了童景的手,“别碰我,以后我跟你们没有关系。”
    “阿姨,我可以看看单蓦吗……他有事吗……”
    “他没事,没事。”童景看着这个小姑娘,心里百感交集,而此时,CCU的大门打开了,单蓦被推了出来,童景下意识地补充道:“不是你的错,孩子……”
    “我,”她犹豫地说,“我以后是不是……不要再和他呆在一块儿了……”
    单蓦强撑着的意识,一瞬间又溃成一?g黄土。
    “对不起……我真的,真的很珍惜他这个朋友……”少女忍不住再次啜泣起来,“可是,我做的太多事情,都……他下一秒如果不在了,我得……”
    他下一秒如果不在了,我得愧疚一辈子。
    单蓦忽然又在心里,把她的话补全了。
    人最先想到的,还是自己。无论你的出发点是好是坏。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留在教室。
    一个人的专座,一个人的拒之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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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只是这样罢了,”单蓦忽然就笑了起来,“我很小孩子气吧?为了这种事情而刻意隐瞒一切。”
    狄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对,这种情节就和三五年前的那种二流小说一样……主人公因某种缺陷而饱受歧视,最终决心改变之类的……
    可能正常人根本无法想象:开玩笑吧,怎么可能所有人——几乎全世界都和他作对?多可怜啊,为什么没有人来帮帮他?
    事实莫于雄辩。
    “但是,”单蓦顿了一下,他此刻的表情,既不是完全的释然,也不是纯粹的警惕,“我真的……很喜欢这里。”
    “你很喜欢这个世界。”狄阑情不自禁地说着。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活到现在。”单蓦说。
    “我打赌,按照你刚才篮球场上的表情,不会有人相信‘小单同学有心脏病哦’的这种话的。”狄阑开玩笑道,“你知道吗,你很棒。”
    “嗯。”单蓦笑出了眼泪。
    “棒棒的小朋友,无论做什么,大家都会理解的。”
    “嗯。”
    “那么,小朋友,愿意坦诚地面对你的同学和老师了吗?”
    “……嗯。”单蓦最终点了点头,然后,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他伸出了一只手,指尖触碰到了那枚戒指,而后对着狄阑道:“同样的,我希望你能记起来……但如果对哥哥而言,这是件痛苦的事情,那么……未来或许比过去更加美丽。”
    “好。”狄阑答应道,“哎,不对啊,怎么变成你来劝我了?”
    单蓦看着狄阑的双眼,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偷偷地笑了一下。
    好像连天空都湛蓝了几分。
    “聊完了吗?”温枫恰到好处地推开了医务室的门。
    “谢谢啦,温姐。”狄阑人模狗样地道歉着,“刚才我可能……情绪太激动了。”
    “哎,对——这才是正常状态的狄老师。”温枫看着两人相安无事,顿时松了口气,“时间也不早了,下午还有几场比赛,都是女子组的——赶紧回去为自班同学加油吧,你们班好像女同学还特别多。少了两个啦啦队主力军,那边估计闹得天翻地覆了吧。”
    “哈哈,说的是。”狄阑笑道,继而看向单蓦,“小单同学,走吧?”
    “嗯,好。”
    “他没有什么大碍,但之后不要进行跳高跳远这些项目,跑跑步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明白啦,感谢温姐嘱咐,”狄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单蓦的头,那头发的触感依旧柔顺而蓬松,“好在男子组的项目,前两天就都比完了。”
    “那不就得了,走吧走吧,我还有点儿事情要处理呢。”
    “谢谢温老师——”
    “温姐,谢啦。”
    温枫看着远去的两人,叹了口气,然后苦笑着给联系人【童主任】发了条信息:
    【主任,你家小朋友没事儿了,面带春风这点需要向您汇报吗?】
    +
    运动会很快便在匆匆忙忙之中结束了。
    全年级总共16个班,照顾到面子问题,全体颁奖典礼上只会报总分排到前12的班级。于是,意料之中的,狄阑的一班,今年依旧无法拥有姓名。
    “阑公主,好消息,好消息啊!!”姚斐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来,迟了一步参加颁奖典礼,恰好错过她个人的“体育明星”颁奖。
    “小兔崽子,去哪儿了?自己有奖还不到场,我本来想得好好的,再怎么样,都得让我们班同学在明天的校网上拥有照片吧?”狄阑讪讪地骂道。
    “嘿嘿嘿,这不帮同学们打听去了吗——”姚斐神秘兮兮地笑道,“好消息啊!今年我们是倒数第二!十五班给我们垫底了!”
    这……
    话音刚落,狄阑只听身后传来了严肃而真挚的鼓掌声。
    “……好!!”
    狄阑说:“一群没良心的!”
    同学们:“进步了一名,值得表扬,普天同庆啊!!”
    狄阑:“……”
    行吧,反正各种项目都是努力过的了。他们班总分能上去,还靠得是姚斐跳远跳高双冠军,又在200米夺得了第三,接力跑中完美地将第六的名次拉到了第二……
    杰出的贡献。
    这位御前带刀女侍卫,可能真得好好表扬表扬。
    而总之,篮球赛的事情也终于反映到了学校那边。裁判组表示需要视频资料证明的时候,气势汹汹的一堆人还顿时怂了起来。好在姜湫带着个摄影机,走到哪里录到哪里,正巧保留了全程的视频资料,这次的申诉才得到了裁判组的处理,六班就被直接取消了篮球赛赢得的积分。
    当大家抱着单蓦虚惊一场的时候,狄阑才缓缓地和班上的人说明情况。没有人多说什么,一堆女孩子反而用更加亲切的目光看着单蓦,最终化悲痛为力量,爆发出了一阵呼喊:
    “单蓦,妈妈永远爱你!”
    倒也不是说没有人严肃。
    “你们,没什么想说的了吗?”狄阑问。
    一个女同学举手答道:“没有了,狄老师。区别对待和区别发言,我可是双手双脚反对的。”
    “是的,”排在单蓦身边的女孩儿说,“再说了,这有什么可怕的?我们的小单同学,可是一直在拼命地证明自己。他才不会输给这种东西。”
    “他活得比我们这些咸鱼优秀得多呢!”
    单蓦眨眨眼睛,觉得自己第一次尝到了不一样的滋味。
    那是来自言语的力量。
    其实并没有什么,其实这种东西早就该出现在他的人生当中。或许将这些语言一一记录成文字的话,还会让人产生“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感动个什么劲”的想法。
    但对他来说,这是充满新鲜与认同感的第一次。
    狄阑遂道:“小单同学?”
    “我……”他顿了一下,“谢谢……”
    “全体学生注意,”广播里的传来了厉校长的声音,“颁奖典礼到此结束。需要合照留影的班级,可以留在运动场上。今天高一年级11点放学,高二年级11:15,高三年级11:30,请班主任老师注意好时间……”
    “还有半个小时,你们看怎么办?”狄阑放松地对着他班里的小朋友们道。
    “合影,合影!!”底下齐声。
    “就猜到你们会这样说,来吧——姜湫,单反给我一下,我帮你们拍吧。”
    姜湫摇了摇头:“不行,你得进去拍照。”
    “但是没有你怎么行呢?”
    “没有老师就更加不行了。”她态度坚决地道,顺便瞥了眼那头的单蓦。
    “……还真是后宫百花齐放的模样,我来给你们照吧。”
    众人闻言,兴奋地道:“安哥最帅!!”
    不过今天的安逸确实打扮得挺帅的——尽管一出门就被狄阑吐槽“乱插鸡毛的猴子”。整个运动会,因为他并不是班主任或是副班主任,就显得格外悠闲,偶尔去体育馆里担任一下裁判,还不用面对成山的作业。
    “来来来,矮的自觉第一排,高的往后站。五个男生排最后……哎,课代表你到前头来吧,后面那一排的平均身高不大适合你……”
    “哈哈哈……”
    “老师,最后一排排满了,有个人会排不下,咋整啊!?”
    “那当然是要让我们的——”
    “小单同学!!”
    被大家点名到的单蓦,倒没有露出平日里该有的“一脸惊慌”这种表情,而是挺释然地摆摆手,道:“排哪儿?”
    “哎,单蓦,你今天遇什么喜事儿了呀,怎么这么好说话?”他旁边的女同学好奇地问道。
    “他平时不好说话吗?姐妹,你是假粉吧。”前排的同学反驳道。
    “就是……就是给人感觉,像一团毛线一样,你懂吗!”她语无伦次地道,“好像总觉得有哪里变了……”
    “别闹了,来,单蓦——”狄阑朝他挥了挥手。他愉悦地从最后一排走出来,乖乖地站在了狄阑的身旁。
    “抱一个,抱一个!!”有几个同学起哄道。
    “老狄,都是最后一年了,留个纪念呗?”姚斐危险地引诱道。
    说狄阑不想,倒还真不是。
    不过这种刚刚才做过的事情,让我再做一遍,真不是蓄意谋反吗!!
    此时,反倒是单蓦大方地朝狄阑张开了手,道:“狄老师,来吗?”
    ……你们是不是都串通好来针对我一个老实人的。
    狄阑扶了扶眼镜,镜片在阳光的反射下闪着光。
    “来就来,谁怕谁——卧槽!?”
    狄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腾空了起来。
    一个一米八五的大男人还从来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呢!
    “不是,你们……”狄阑哭笑不得地说。
    “阑公主,对不起。”姚斐双手合十,“但是我其实是吃小单同学左位的。”
    “我也是。”姜湫附和道。
    “我也是。”另一小堆女同学说道。
    ……为什么他是左位!!
    不对啊,更重要的事情难道不是他们磕了我x单蓦的CP吗!!
    狄阑觉得自己今天怕是颜面不保。
    “老狄,你行,够骚。”安逸精辟地总结道,而后毫无感情地按下了快门。
    正当狄阑百般无奈的时候,咫尺之遥的单蓦却低声地道:“哥哥,喜欢吗?”
    “……”狄阑一时半会儿答不上来,“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喜欢的吗!?”
    “我是指,你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吗?”
    安逸的声音忽的插了进来:“来,就这样吧,我们预备——三,二,一——”
    “一班帅不帅!”
    “帅——”
    齐声的问答中,每个人都露出了最灿烂的笑容。
    “喜欢啊。”
    狄阑轻轻的一句回复,就这样淹没在其中。
    单蓦的心弦一动,他听见了。
    其实有关狄阑的一切,他都格外地敏感。哪怕是真的没听见,他也可以根据嘴型完美地判断出来。
    一张照片完美地记录了这一个瞬间。
    有欢笑着庆祝不得最后一名的孩子,也有互相对视着、珍重对方的孩子。
    “今年已经是最后一年了啊……”忽然有人感叹道。
    这种情绪很自然地在班级里蔓延,甚至已经有几个女生开始啜泣起来。
    “我永远喜欢一班。”有人不顾形象地吼道。
    “一班最帅,阑公主万岁!!”丁尔加入了泪奔的行列,抹着眼泪对前方吼道。
    “喜庆的日子,都哭起来,算……算什么……”
    狄阑话音刚落,自己的眼眶就湿了起来。
    温热温热的,眼泪似乎掉不下来,但眼眶烫得人难受。
    姚斐见状,立刻首当其冲地唱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破坏什么气氛啊!”狄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又被姚斐给逗笑了。
    “你说的呀,多喜庆的日子,哭什么啊!”姚斐说道,但细心的人可以看出,她的眼眶也微微发红,“来,大家一起一中KTV走起啊!——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
    “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一干同学居然都接着唱了起来,连仅有的几位男同学都不意外地跟着唱起来。
    单蓦倒是没有动嘴。注意到这个细节的狄阑凑了过去道:“被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不是,因为……”单蓦说,“我都没有听过……”
    “你到底是哪个年代空运过来的老古董啊……”狄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姚斐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立刻转了个调子,唱道:“小螺号,滴滴地吹,海鸥听了展翅飞……”
    “小螺号,滴滴地吹,浪花听了笑微微……”单蓦笑着唱道。
    四周的班级都用诡异的眼神看着他们。
    “切,别管人家,我们KTV点歌台走起!”狄阑说完,也加入了《小螺号》的行列。熟悉的旋律回荡在操场的上空,没有一个人感到这一刻是突兀而尴尬的,只是由衷地觉得……
    我是这个班的一员,真是太好了。
    “吹起了螺号,心里美?健??
    +
    时间过得很快,秋冬一过,新学期开始,便是专属于高三学子的最后拼搏时间。
    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停下来等你,包括本就已经足够优秀的人。
    课本堆得比山高,也再也没有人会嘲笑你了。按照他们省的高考制度,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其实只剩下语数外三门了——因为剩的少,所以每科的老师都拼了狠劲地去布置作业,今天三张数学卷子,明天语文两套病句题……
    “天哪,连单蓦都会打瞌睡……”旁边的同学叹了口气,“那我睡一整天都是可以原谅的了吧。”
    “我是因为……”单蓦刚想解释,就被姚斐的目光堵了回去。
    “学学怪。”丁尔对他竖起了中指,“我们是因为返校前作业做不完,你是因为做教辅五三做到三更半夜。”
    单蓦眼里都是“我不是我没有”。
    “今天怎么……斐哥还不来啊?”有人注意到单蓦身边的位置还是空着的。
    “嗯?她平时不是都第一个到教室吗……”
    “是啊是啊……常言道,单蓦睡觉,斐哥迟到——今天是不是要载入史册了?!”
    教室的门被人打开,正当一堆人翘首以盼,觉得姚斐的身影下一秒就会出现在那里的时候,取而代之的则是狄阑的身影。
    “唉……”教室里响起了阵阵叹息。
    而狄阑沉默着走上了讲台。
    单蓦皱了皱眉,平时这个时候,狄阑至少都该开个玩笑说“干嘛,这么讨厌公主大驾光临”之类的话,今天怎么……
    一阵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姚斐同学,她……”狄阑艰难地开了口,“假期的时候,车祸……”
    教室里瞬间沉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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