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怎阑珊

    
    发球、运球、传球。
    并不是说打篮球是男孩儿的专利，只不过这个年纪的男孩子, 就好像是会发光似的。不论你是高是矮, 是胖是瘦, 一站在这场上, 就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一般，动作便随着球的落下应声而起。
    伴随着场外同学们的欢呼雀跃，场上的气氛一下子就被点燃了。
    总共有十六个班，为了节省场地, 加快比赛进度, 他们打的都是半场。
    “顾问！”
    丁尔凭借身高优势, 首先抢下了一球。这倒是让对面有点儿意想不到——谁都知道他们班去年连一整个篮球队的人也没凑齐。丁尔灵巧地从对面一排排高个儿旁窜过，像是滑溜溜的泥鳅一样, 根本不给对方抓住自己的机会。
    “在！”
    顾问接到了球, 却不想对方的主力队员扑来，先是极有技巧地做了个假动作——顾问没有上当，但他们这个临时组成的球队, 尽管狠命练习了两周，配合实在没法和对面训练有素的精英比。
    球在他的手上坚持了几个来回，便灰溜溜地跑到了对方手中。
    对面一点儿也不松懈, 拿到球之后直接在三分线处纵身一跃，愣是轻而易举地拿下了第一个球。
    “卧槽，”顾问感叹道, 不知是失落还是敬佩, “这……才多久啊。”
    “三分钟。”传球的丁尔讪讪地说, “不过……没关系，这才第一个球而已——赶紧，继续！周哥你后卫，记得看准时机抢球；班长你跟着打配合就是，不行就传给单蓦。”
    场上生得白净的只有班长徐一轻和单蓦两个人，但徐班比单蓦多了一丝文弱书生的气质，再加上他体育确实是不大好，也就抱着“不拖后腿就好”的念头，涨红了脸点了点头。
    “班长，加油啊——”场外的女同学见状便喊了起来。
    姚斐在一旁道：“偏心了啊，再说一遍，谁加油？”
    那边的女生都会心一笑，然后对着场上大喊道：“一班，加油！！”
    三十多号女生一齐拼命呐喊的声音，其实也能敌得过一个班的学生了。其他半场上的人不禁回头看了看这边的情况，心里油然而生阵阵羡慕。
    狄阑站在一旁观战，尤为满意。
    他当老师的初衷，其实就是看到这样的画面。
    因为有孩子的地方，就会有青春的朝气。
    他禁不住加入了加油的行列，双手做成喇叭的形状，放在嘴边：“一班，加油！”
    听到狄阑声音的几个男生都情不自禁地笑了，纷纷回过头来看着他。
    “谢啦，老狄。”顾问应声。
    狄阑点了点头，然后将目光投向了刚才没怎么发挥的单蓦。
    单蓦和徐班一样，因为肤色偏白，整个人已经开始微微发红——尽管刚才的防守中，他并没有参与，但他的一双眼始终……近似贪婪地看着整个赛局。
    狄阑觉得，他可能真的会打篮球。
    倒不是跟他们打对手的六班没有啦啦队，只不过全班几乎都是男生，喊起来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再加上这边喊加油的都是女生，万一他们一喊，把人家压下去了，岂不是显得很没有男子气概？
    于是一班的“谁说女子不如男”战略成功实施。
    裁判一声哨响，比赛继续。
    “看准了，单蓦！”
    进退维谷的顾问环视四周，对方的两名球员将他紧紧包在里头。他咬牙一想，只得把球传给了站位还处于优势的单蓦。
    狄阑的心突然怦怦地跳了起来。
    他看见那个小朋友的嘴角一勾，眼中仿佛闪过一团看不清的光，忽然间，那副面孔变成了他从未看见过的模样——像是势在必得，却又夹杂着难以理解的恐惧与慌乱。
    对方似乎是没有想到顾问会把球传给这样一个“花瓶”，愣是没有接上配合。
    但同样在后头等候的另外一名队员不久便反应过来，一步上前，伸手欲将球勾去，却不想单蓦一个转身，如剑出鞘般向前冲去。他大抵不擅长三分球，便绕过了对方的森严防守，硬生生地逼到了篮下，纵身一跃——
    想都不用想，这么近的距离，自然是进了。
    狄阑惊叹着，单蓦无论做什么事，似乎都一定要有十拿九稳的把握才会去做——连篮球也一样。
    还有……
    这身手请免休，他当老师还是同学是瞎子！？
    “3:2。”裁判宣布。
    “耶——”场上的同学还来不及庆祝，场下的同学早就开始尖叫了。
    姚斐好奇地对身旁的同学道：“你们，看得懂球……？”
    一脸花痴状的女同学道：“看得懂就见鬼了。反正他们——我们班进球了，不是值得庆祝的事儿吗？”
    姚斐头疼地点了点头，然后将目光投回场上。
    她担当过他们的陪练，有学过篮球，所以和顾问一起，给剩下四个初学者提了不少建议，例如让丁尔学会迂回运球，让周与漠尽量和团队配合等等，只有单蓦，似乎根本不像个初学者——也有可能是他学得太快了，仅仅讲过一遍的要点，立刻就牢记在心，而且能马上运用到实战中。
    单蓦确实很厉害。
    裁判吹了哨。
    这回的球先到了六班的矮个子手中，他迅速地和队友配合传球，自班根本找不到进攻的机会——此时单蓦却来了个怀里摘，愣是把行踪不定的球从对手那里硬抢了过来，看似轻柔的动作里却包含着极大的力量。
    连顾问都忍不住和狄阑抱有一样的想法——
    这孩子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
    到底还有什么他不会的东西？！
    “单蓦加油！！”场外的女生不禁齐声呼喊道。
    场上的局势愈演愈烈，对方怒火攻心地过来夺球，虽说一班的配合打得没有六班好，但有了单蓦和顾问两个主力军，似乎便能撑起整个场。
    “投！单蓦！”顾问见他进退维谷，虽说是站在三分线的位置，但是……
    单蓦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再一次出乎所有人预料，几乎是和顾问的命令同步地尽全力将球往前投，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完美的圆弧。
    球正中栏板，在篮筐周围腼腆地滚了两圈，才安心地掉了进去。
    “单蓦，你可以啊！！”
    顾问迫不及待地一步上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但一触碰到少年的身体，本柔软的身体忽而变得僵硬了起来，顾问便很有眼力见地放开了他，没有再加任何多余的动作。
    “对不起，我……”
    “小事儿，道什么歉呢，”顾问笑道，“每个人总有点儿不喜欢的东西吧，我也一样的。比如——你要让我天天穿徐班那件干干净净的外套，我还觉得不舒服呢。”
    “啊？”忽然被cue到的徐一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道。
    单蓦深吸了一口气，然后……
    看向了狄阑。
    狄阑忽然有一种……被暖烘烘的毛线包围的感觉。
    很舒服，不腻，像是午后和煦的阳光般照在身上。
    “喝水吗？”狄阑笑道，从场外的网眼里递进了一瓶矿泉水。
    少年见状，也不含糊，立刻小跑着过来，接过那瓶水，灌了两口道：“谢谢，狄老师。”
    “客气什么，”狄阑恍惚地看着本模糊的面孔一下子清晰起来，甚至连单蓦额角的汗珠都看的一清二楚，霎时就有点儿心猿意马了，“——球打得不错？”
    “雕虫小技罢了，只能随便唬唬人。”
    “那你这个唬的，级别还挺高。”狄阑打趣着，“好了，赶紧回到场上吧，下半场加油啊——记住，比赛不是最重要的，嗯？”
    “明白。”单蓦将瓶盖拧紧，又将那半瓶水还给了狄阑，笑了笑，“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这四个字，好像重锤一下一下地敲在他的心头，一瞬间狄阑居然说不出什么话来。
    还真是长大了。
    加油啊，小单同学。
    他在心里默默地道。
    怎知单蓦似乎能看穿他的心一般，竟忽然回头，站在那里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像是在说谢谢。
    上半场很快就结束了，计分板上最后挂着的，是“6:8”的成绩，一班暂时领先。
    “哎，”六班的队长拍了拍顾问的肩膀，一米九几的个子使得顾问只能抬头看他，压迫感顿时迎面而来，“你们……打得不错啊？”
    “嗯，谢谢夸奖。”尽管心里感到有点儿不对劲，不过他还是礼貌地应着。
    “那个，”他指了指单蓦，“没见过他啊？报的不是篮球？”
    “哦，他羽毛球的，上学期还免休呢。”顾问不屑地答道。
    就算不是篮球班的，照样碾压你们。
    他鲜有地有点儿生气，同样，还夹杂着点儿对单蓦的骄傲。
    “有意思。”对方笑道。
    对方的那个主力队员就这样，保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单蓦。忽然间，他大手一挥，其他几个人立刻凑了过来，围成了一个小圈，似乎在窃窃私语什么，但只持续了不久，便又回到场上重新参赛。
    狄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中场休息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下半场开始，一班的状态更上一层楼，连原先磕磕绊绊的徐一轻都成功……传了好几次球。计分板不停地更换数字，转眼间，居然已经有4:9的差距了。
    本被看好的六班居然就被这群训练不足的黑马给比了下去，心中的不爽已经明显地表现在脸上了。等裁判下一声哨响时，本将球好好控在身下的丁尔忽地觉着手上一痛，对方和他身高差不多的那个队员，居然就直接一手打在他的腕上。
    简直是……故意这样做的。
    “停——”裁判吹哨，出示黄牌警告对方选手。
    狄阑心中的不详感越来越强。
    因为手腕上的重击，接下来丁尔的传球变得越来越力不从心，甚至还有一次没有控住球，硬生生的把球让给了对方。
    一旁观战的女同学看着场上情况越来越不对，“喂，他们这个……犯规了吧？！”
    另一个同学附和地道：“……是啊。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
    “草……”周与漠低声道，“太不要脸了……这种事情也做的出来。要不我等会也……”
    “冷静。”单蓦说，“小人无礼，就让他们无礼去吧。”
    “那我们……”
    “暂时不攻，主防守。保持住现在的优势是最重要的……”单蓦看向“5:9”的计数板，“我们没问题的。”
    接下里的比赛里，对方竟直接上手推人，更要命的是，当顾问企图从侧面包抄的时候，还感到喉咙一阵紧缩，反应过来时，整个脖子都被对手紧紧地环在了臂中，强烈的刺激让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干呕了好几阵。
    “六班一号，换人！”裁判出示红牌，另一个看起来身手也十分不错的同学兴冲冲地上了场，直到这时，狄阑才明白了他心中的不对劲是怎么回事——
    他们想凭借人数上的优势，竭尽全力损耗我们班的精力。
    “裁判，”狄阑忍不住道，“他们这样……不行的吧？”
    那个年轻人叹了口气，走过来对狄阑道：“小孩子打篮球……每年都会有几个这样。你说他们犯规吧，他们也就只是‘稍微推一推’‘不小心打到’而已，而且还乖乖地任你罚下场……狄老师，你们班是只有五个男生吧，这样的话……”
    狄阑心里一震，然后见裁判回到了场上，带着球继续比赛。
    这哪儿是打篮球……简直就是斗殴现场。
    还是单方面的。
    一旁观战的女同学都叫了起来：“六班不要脸，自己赢不了就要靠这种手段？”
    同为观众的六班男同学倒是有几个红了脸，但是主动权毕竟掌握在场上队员的手里，谁也不敢上前制止。
    姚斐见狄阑的脸色越来越暗，便只得叹气道：“老狄，还有三分钟……最多只有三分钟了。”
    “我心里疼。”狄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矫情。
    他是真的心疼。
    不管是自班哪个同学摔跤了，被对手推倒了，哪怕擦伤了一点儿皮，他都禁不住想要上前骂人，和他们动手……
    你们也敢动我班里的学生？
    可惜他是老师。
    他也只是老师。
    “老丁头，你手没事儿吧？”顾问刚从地上爬了起来，膝盖有点儿擦伤了，这边见丁尔的手腕已经肿了起来，连忙关切地问道。
    “没事……再撑一撑，也就两分钟的事。难道我这手还会断了不成？”丁尔笑道，“8:9了，一分都不能让给他们了。”
    “看球！”周与漠一声大吼，单蓦见状，旋风般地上前接住了球。
    他的心开始扑通乱跳。
    对方三人几乎筑成堡垒地围在他面前，单蓦一边和周与漠互相传球，一边突破重重包围，一步步接近篮筐边。在还差最后一小步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再窜出了一个对方队员，观众和场上的其他人都不知道那一刹那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单蓦像是完全没有痛感似的，像是吃下了重重的一记，但又一下子跃起，给了一个漂亮的灌篮。
    “比赛结束——”裁判吹哨道，“8:10。获胜方是一班。”
    比赛结束了。
    狄阑忧心忡忡地看着单蓦。他想知道刚才一刹那究竟发生了什么。
    篮球场的门开了，意味着场外的观众也可以暂时进场地内接应运动员了。
    狄阑没有犹豫地飞奔过去，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单蓦面前，不顾他惊愕的表情，只是紧紧地抱住了他。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依赖谁了。
    这个举动只持续了一两秒，他就立刻放开，转而拉起他的手，面向剩下的四名队员道：
    “你们是最棒的。”
    本嘈杂的半场，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
    忽然，还在场外等待男生们凯旋而归的女生们，也齐声大喊道：“你们是最棒的——！”
    “一班一班，勇夺第一！！”
    个别情绪激动的女生，甚至已经不管男女授受不亲，有几个直接就抱住了伤得偏重的丁尔和顾问放声大哭。
    狄阑将视线投回单蓦身上。
    他看见面前的单蓦，有点儿虚弱地笑了。忽然间，那个从不落泪的少年，居然连热泪盈眶的过程都省去，两行泪水顺着他光滑的皮肤流了下来，滴落在狄阑的手上。
    “哎，哭什么。”狄阑见这场景，忽然也有点儿想哭了。
    呸，不准哭。
    “因为我觉得，我们班太好了。”单蓦边擦着眼泪，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这才对嘛。
    天天装个深沉样子给谁看。
    你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不用装给任何人看……你不就是你吗。
    “去医务室吧——你擦伤也有几处，去处理下？”
    当狄阑握住单蓦手的瞬间，他发现，单蓦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恐慌和极度的……绝望，吓得他连忙放开了手。
    但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
    “狄老师，”单蓦试图冷静地开口，“您刚才……确实有握住我的手，是吗……”
    “嗯？当然。”狄阑诧异地道。
    “真的吗，没有骗我吗？”他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纠结什么狄阑想不通的东西。
    “握住了，你可放心吧。”狄阑觉得他是在故意和自己开玩笑，还刻意当着他的面，再一次握住了他的手，然后一直举到他的面前。
    好像有一整罐五颜六色的油漆浇在单蓦的心上。
    单蓦收住了刚才的那份恐惧，转为了笑容道：“那就好。”
    “哎？不去医务室了？”
    “没事儿，我想回教室换个衣服，”在太阳底下，他整个人都像是盖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光晕，显得温暖而又可爱，“哥哥不会……要和我一起去吧？”
    “服了你了，”狄阑笑道，“去吧去吧——别忘了，等会还有女篮，记得去给我们斐姐加油。”
    “一定。”
    狄阑看着单蓦远去的身影，忽然间，比刚才看球赛时更为强烈的不详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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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蓦慢慢踱步回了教室，确认四下无人后，便如释重负地坐在了座位上，而后颤抖着双手，一双眼睛无力地看着刚被狄阑握住的手。
    那一瞬间，对方的队员直接用手肘狠狠地击在了他的胸前，或许他本想击的是单蓦的肩膀，但因为单蓦的一个躲闪，便直接顺着他的身体击在了左胸口。
    心脏的部位。
    感觉不到了。
    他觉得自己的知觉在慢慢脱离身体，好不容易塞进嘴里的药，也不知这次是不是有用。
    本来已经没有问题的……
    单蓦忽然觉得初秋的天气有点儿冷，有股寒意自下而上地从他的脚尖爬了上来。
    他捏了捏自己的双手，没有，没有一点儿感觉。连那种被麻痹的微小刺痛都感觉不到，单纯的失去了触感。不只是手，蔓延至四肢……
    求你了，现在还太早了。
    连十月都……没有到啊。
    他迷迷糊糊地想，我是不是应该跟童姐打个电话，问问她这个时候，我该怎么办……
    在他做出反应之前，强烈的眩晕感就先他一步地剥夺了他所有的感官，于是他动弹不得地摔在了地上。
    死真的挺容易的。
    他在失去意识前的一刹那，嗤之以鼻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