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一杯酒

    
    雪无涯望着空荡的室内，不住的发呆。
    从何时开始，自己会如此的魂不守舍？
    眨眼之间，一晃两百年。前半生杀了多少余孽，后半生几乎又耗在了这片无尽的冰原之上。
    雪无涯近几年老是发呆，一发呆就开始回忆过往。
    或许真的是老了。
    如此一生，值么？
    一想到那个宽厚的肩膀，雪无涯似乎又有了无边的力气。
    雪无涯，你小子怎么又偷懒？就你这副德行，还想做我弟子？回家做梦去吧，梦里啥都有！
    隐约间，雪无涯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自己一生两百年，四十岁后再无人敢称呼自己的姓名。只记得那群乱臣贼子枭首剑下，鲜血染红了雪原，不知老在了多少年前的雪层之下。乾元众臣，看着自己，仿佛看到了他。
    而后他突然消失了。自己镇守着当年的小城，如今也成为了赫赫有名的雪老城。雪老雪老，老的是雪还是自己？
    此后，世间只剩下雪老城城主，再无雪无涯。
    雪无涯似乎就老在了那个年代的回忆里。
    呆滞的双眼忽然一凝，雪无涯两鬓长发无风自动。一个微乎其微的波动在感知中出现，周围的空间好似一张大网，从边缘传向中心，在心头浮现。
    双眼一睁，空间似乎都经受不住，昏暗的黄昏室内，突兀的闪过一道光芒，仔细一看，又像是幻影。
    “老头子实在厉害，师傅还说是谷内最强的潜行秘法，结果连近身都做不到啊……”
    一个缥缈的女声传来，雪无涯抬头一看，不禁又是一呆。
    老头子。这个称呼也有多少年没听过了？最近的岁月，应该是几十年前李青莲那小子吧？
    人老喽，过去就像一张纸，各种岁月的事都记在一起，反倒清晰了些，却完全没了时间的概念，一切都好似昨日。
    “女娃子，好俊的功夫。方才与紫青骁四人比武的，就有你吧！”
    雪无涯自然知道此人是谁。从这孩子入了城，雪无涯就有所觉。而后这女娃子想要激自己出来，可是老头子哪里还有什么雄心壮志？不过这等霸道的做派，难怪能镇住李青莲那小子。
    宗乐萱皱了皱眉，眼前之人，真的是名震江湖百余年的雪老城城主？
    他的头发花白着，脸上仍旧还算白皙，至少没有寻常老者的老人斑，可是皱纹还是难免的。身子佝偻着，缩在不算小的椅子内，方才那一瞬间，宗乐萱甚至觉得这个孤零零的老人，有些无助，似乎就要陷进椅子里去。
    如此暮气沉沉的气机，放在任何老人身上都毫无问题。可是出现在雪老城城主身上，总觉得有些幻灭的意思。
    难道真的是太老了？大概有两百岁了？
    宗乐萱不禁想起洗剑谷内的师傅，如今因为自己的任性，应该还坐着谷主之位吧！师傅有时候似乎也和城主一样，总是在回忆着什么。或许十几年后的现在，师傅也已如此？
    雪无涯看着宗乐萱一脸桀骜，而后却又渐渐柔和。这个女娃子身上有着某种戾气，这很不寻常。武者越是到了高境界，心境修为越是圆满。而在这种时候还能乱了心境的，就不是轻易能解开的结了。
    “你师傅她，还好吧？”
    雪无涯嗓子有些沙哑。静默着坐了太久，嗓子似乎都睡着了。
    宗乐萱正想着师傅之事，闻言先是一惊。李青莲当年接受过雪老城城主的指导，这自己是知道的。可是城主居然先问起了师傅，难道两人认识？
    刹那间，宗乐萱差点以为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看穿了自己那一瞬间的心思。城头之上，并不是挑衅。她只是有问题，想要寻一些人问明白，特别是那个活了不知有多少年的皇室老祭酒！
    没有人敢挑衅这个老人。哪怕是自己，现在也很是警惕。屹立江湖两个百年的人物，几乎成了传说，连宗乐萱这般天之骄女，也不免有些谨慎过了头。
    看透人心是不可能的吧？
    所以……
    “你认识我师傅？”
    宗乐萱忍不住问道，虽然心中还挂念着李青莲之事，可师傅从小养育自己长大，她的年纪怕是不比这个老人小多少，早已不再出谷。
    连自己都毫不知情，难道两人年轻时认识？
    “算是认识。你也不用惊讶。你师傅那时候从前一代谷主手中接过谷主之位，元武大帝对于江湖的清洗也还未结束。我当年还只是大帝座下的普通将军，与诸多门派也算有些交流。只是不知道现在，还能活着几个？”
    宗乐萱安静的听着，仔细一想倒确实如此。当时元武大帝收复了失地，对于江湖本来是采取强硬手段。哪怕在易张经的协调下，仍是杀了一批不安分的江湖门派。
    那时候为表立场，不少门派都自愿入军伍，帮忙平定乾元各地的战局。师傅当年好像确实有来过这块冰原，协助追杀那些部落遗族。
    想到此处，宗乐萱又有些哀伤与愧疚。
    “我已经，十几年没回洗剑谷了。师傅现在想来不怎么好。哪怕洗剑谷修天道，寿命可能会长一些，可是当年一走了之，想必师傅很伤心吧……”
    雪无涯看着情绪低落的后辈，脑子里不禁闪过一个想法。
    李青莲那小子的实力自己约莫能估计一二，但不管怎么说，当着洗剑谷众长老之面，特别是当着她的面，李青莲能带着宗乐萱离开？
    天方夜谭。
    即便是自己也做不到。
    她是否，也在后悔着什么？
    “看来你师傅，应该很爱你。”
    雪无涯这一句不是疑问句，反倒很肯定的说着。宗乐萱有些疑惑，但又不愿在这个老人面前表露感情。强忍着情绪，宗乐萱突然恶狠狠的问道。
    “李青莲当年，是否有来过这里？”
    宗乐萱问的没头没脑，毕竟李青莲当年在雪老城得到雪老城城主指点并不是什么隐秘之事。
    可是雪无涯却了然的看着宗乐萱，摇了摇头。
    “我了解过，当初你时日不多。李青莲应该是没了办法，而且也来不及到我这。”
    雪无涯回忆着，宗乐萱浑身气势渐渐凌厉，雪无涯却毫不在意。
    “不过老祭酒此人神秘无比，元武大帝年轻之时，老祭酒就已经是白发飘飘却又面如冠玉的模样。李青莲既然询问了他，也没必要再来找我。”
    宗乐萱杀意稍稍减弱。她有一个想法。所有建议李青莲逆天改命的人，都要死！哪怕李青莲救活了自己，可是宗乐萱心中却没有一丝半点的感激。只有磨不灭的杀意和暴戾。
    雪无涯看着这种状态的宗乐萱，平静之下似乎有着汹涌的悲意。犹豫了会儿，雪无涯还是不想看着宗乐萱走入歧途。
    再说那个神秘的老祭酒，连自己现在都看不透啊！
    “我从你的身上，感受到了李青莲的气息。”
    雪无涯突兀的说道。
    宗乐萱神色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恼羞成怒的瞪着雪无涯，似乎就要出手，雪无涯的话却又接着响起。
    “不是单纯的气息。这感觉就好像是李青莲那小子的一部分，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气血，他的精神，他的……某种寄托。”
    雪无涯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宗乐萱的面色却变了。她自己难道就没发现？并不是，或许也是心有疑惑，所以才想着要问个明白？
    “我不知道李青莲到底做了什么。但这等逆天改命，似乎听元武大帝说起过。它的副作用，或许称之为用途也好，貌似就是把一个人的一切，献祭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宗乐萱不说话，低着头，整张脸隐藏在黄昏的阴影之中，但浑身气息却越发内敛，也越发恐怖。
    “你难道没有发现，洗剑谷最玄奥的天道衍化之道，你已经几乎悟透了吗？就算过了这么多年，我也不觉得你师傅能做到这一步。”
    雪无涯说出了自己的疑惑。洗剑谷与先天宗最强的道太难领悟了，完全掌握后，可能远超同境界之人。就像自己，已是到了九重天巅峰之境，之后的路好像就断了，进无可进。但就算如此，当年大帝与易张经的实力，也不是自己现在可比。
    明明都是九重天。
    有情众生，天道衍化。无情，而后至情。
    如果古寒秋真的走到了这一步，她又怎会不来寻我？
    她应该是想来寻我的。
    也可能随着道的感悟，在半路就忘了自己吧？
    雪无涯不知道第几次发起了呆。
    突然，一股剧烈的气息在眼前爆开，只是那一刹那的内力迸发以及天地之力的扭曲，城主府就像是天崩一般，厚厚的石板不断鼓起，石墙不住的摇晃，猛地一声巨响，城主府轰然坍塌。
    雪无涯身子一闪，动作都没变，蜷缩着坐在了一处石墙上。看着城主府似乎受到了某种力不断向内挤压，而后在某个瞬间，砰的炸裂开来。
    “哎，发泄归发泄，别拿人家开玩笑啊！年轻人就是不稳重。”
    雪无涯无奈的摇摇头，仍是一动不动，可是须臾之间，这方天地好像多了些什么。空间一阵震颤，那些急速炸飞的石块，很不合常理的戛然停下，前一秒还快的看不清踪影，后一瞬间，就一个个静静的悬停在了半空之中，慢慢落下。
    随手一拍，闻声赶来的凤寒歌四人眼前一花，身子就到了不远处的屋檐之上。这等手段，四人显然不算陌生，只是有些担忧的看着城主府的方向。
    李青莲的妻子似乎有些不对劲。
    四人都心有所感。可是在方才，却没人敢光明正大的说出来。此时看着城主府附近越发狂暴的天地之力波动，四人不禁有些担心。
    宗乐萱难道走火入魔了吗？！
    雪无涯看着宗乐萱缓缓从废墟之中安然走出，心中叹了口气。
    不泄了这口气，这女娃怕是真的要入魔啊。洗剑谷的道最重修心，没想到一旦控制不住，居然如此严重。
    只是可怜了我的屋子……
    做长辈的，可真命苦。
    两人似乎对视一眼，可又好像没有。一个抬头看着天，一个低头默默不语。
    忽然，仿佛气机相激，两人不约而同的冲天而起，精神之力近乎实质的弥漫开来，一瞬间包裹了周遭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