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满庭芳

第九十一回 共话今宵

    
    或许,他正听歌喉清丽的纪明珍在唱江南小曲?或许,他正欣赏新晋的舞姿秀雅的宋选侍跳她家乡的采莲舞?又或许,他正沉醉在苏映荷那一手绝妙的洞箫声中?抑或,他正在许久不去的童采仪那里看她独步后宫的水墨画?
    ……
    她将后宫的所有嫔妃都放到自己眼前,一个一个猜测,然后又一次一次心痛。
    为什么要想这些不该想的事情?
    她也在克制自己,不要在这样深邃幽静的夜里胡思乱想。因为每每这种时刻,一个思念着爱人的女子,惟有把自己的一切都暴露在无尽的夜色之中,任凭这漫漫寂寞一点一点的撕裂这颗酸楚的心。
    从来没有哪个时刻,哪怕在她高烧昏迷之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执着地思念着那个她爱恋的男子。
    这种心碎,要比她亲眼目睹孟惜竹跟胤瑄坦诚心扉的时候还要来得深重,来得沉痛。
    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
    夜风拂过,窗外飘下一片翠绿的木叶,又一滴清泪无声滑落。
    什么时候她也变得如此伤春悲秋了?
    她的心一阵绞痛,她已数不清今夜究竟痛过多少回。
    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极低的脚步声。但是她全神贯注于远山的明月,根本未曾察觉。
    待到她察觉时,一双温厚的手已抚上她的双肩。
    她浑身一颤,“呀”地叫出声,惊得猛然回头看,顿时整个人都要融化了。
    “陛下?”短短两个字,却饱含了她所有的思念与欣喜。
    “怎么?想不到朕会来吗?”胤瑄用手指轻柔地梳理着她额前微乱的发丝,声音好似雨后远山的淳厚。
    她狂喜不已,但偏要强压下去,不让自己表现得太过失礼。然而他的言行又怎么可能不让她心弦颤动?她只觉心头一酥,泛起一抹浓得化不开的娇笑:“臣妾身子不适,不能陪伴陛下,今夜必有其他的姐妹侍驾,陛下又怎么会有空到毓秀宫来呢?”身体已经软软地靠上了他的肩头。
    他揽着她的腰,携她慢慢离开窗前,一面浅笑道:“那你是希望朕来,还是不希望朕来呢?”
    她抬头看他,眼里忽然微微透着些幽怨:“难道臣妾想让陛下来,陛下就真的能来了吗?”
    他停下脚步,将她搂得紧了些,轻轻捧起她的脸庞,让她正视自己,柔声道:“只要你想,朕就一定会来。”
    “陛下……”她凝视着他,在他的目光中找寻她想要的答案。
    她要的答案是什么?
    难道她不知道,自古薄言帝王家?君王面对后妃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她只想知道,他是在敷衍,还是在承诺?
    然而无论如何,她都心甘情愿沉沦在他迷人的温情之中,就像在止水庵的那个夜晚一样。
    只听他接着道:“既然今晚朕已经决定了要来毓秀宫,那今晚就只属于你我二人,其他的事情,跟这个无关。”
    她说不出话来,只用比秋水还深情的眸子望着他。
    过了须臾,她才缓缓道:“有陛下这句话,往后的日子,臣妾就不会苦了。”
    “苦?”他蹙眉道,“为什么会苦?”
    她抿了抿嘴唇,又轻笑道:“只是随口说笑罢了,陛下不用计较,臣妾这就给陛下沏壶好茶来?”
    他勉强点点头,这才没有继续纠缠。
    夜越深,茶越香,情更浓。
    ——
    月白色的钩花边祥云样幔帐低垂在地,被床前两盏宫灯映照,正泛着微醺的银光。
    玉禹卿让淙儿点了胤瑄喜爱的波斯檀香,一室清幽无垠。胤瑄深吸一口气,不由展颜。
    她将上身斜靠在床头,然后侧过身子,十指伸展开来,穿过他披散的发,或重或浅,在他的头上慢慢游走。
    “嗯……”他轻阖双眼,唇边不时勾起一丝满足的微笑,她的揉捏使他全身舒坦无比,好像正在云朵里休憩一般。
    “陛下累了吧?这样按一下,会不会舒服一点?”她懒懒地问道,声音仿佛是飘过云朵的一缕清风。
    “当然。”他有气无力地吐出两个字,好像很怕说话会打断这种难得的愉悦一般。
    她温柔地看他,再不说话。这间寝殿简直静极了,就连小夜淙儿她们还在外头忙活新居的事情,这里也完全听不见声响。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拉住她的手,慢慢放下来,搁在自己的胸口上,柔柔地看着她:“你也累了,早点歇着吧!”
    她莞尔一笑:“有陛下在这儿,禹卿怎么会累?”
    见他似笑非笑中有说不出的缱绻,她心尖一颤,俯下身子,将头紧贴在他的胸膛,感受他规律的起伏。
    他轻轻一笑,一手抚上她的脸颊,细细逗弄:“你呀,说话总是那么讨人喜欢。”
    “陛下喜欢就好啊!”她抬起双眼看他,带着几分稚气,“陛下快歇息吧,明天还有早朝呢!”
    他却忽然叹了口气:“禹卿呐,朕忘了告诉你,明日朕就要去海州了。”
    “什么?”她猛然支起身子诧声道,“怎么都没听到信儿呢?”
    “朕也是今晚才决定的。海州一带海寇猖狂,就连九弟这样的大将出马都不能一举擒获,实在是我朝的心腹大患。这次朕想去看看海州的情形到底如何。另外,再同九弟一道商议商议,总得有个万全之策将其彻底剿灭才好。”
    “原来如此。”她缓缓点头,随即忧从中来,“可是陛下这一去,不知几日才能回呢?”
    他闻言狡黠地笑了笑,手指轻戳她的眉心:“禹卿是不是很舍不得朕呐?”
    她没好气地拉住他的手指,微微嘟了嘟嘴:“没个正经的,陛下答是不答啊?”
    “好好好,怕了你了,”他笑道,然后坐起身来,拉过她搂住,下巴搁在她的额头上,忽然发出一声叹息,“这一去,只怕要一月有余了。”
    “一月有余?”她大惊,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忽然觉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这么久?”
    他不笑了,只是安静而认真地望着她,抚摸着她的脸轻道:“朕也不想离开你那么久,只是……”
    “禹卿明白,”她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复又蜷缩在他的臂弯之中,一手抚上他的脸庞,长长地叹了口气,“国家大事岂可耽误?禹卿只是担心陛下出去的时间不短,这一路上虽然不至于风餐露宿,可在外面总比不得在宫里那样安逸,陛下的饮食起居难免会有疏漏,要是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你别担心了,”他欣慰地笑笑,“有内侍宫人他们伺候,又有七弟随行,朕怎么会有事?”
    “哦?信王也同去?”她有些惊讶:按理说胤玮一向闲散,怎么会突然热心于政事了?
    “其实他本不愿去的,说是要去闽南游玩。不过朕始终觉得,先帝的皇子如今只剩下朕和胤玮胤玘三个,在江山社稷面前,必须同心协力有所担当。这国家大事,朕一个人恐怕顾不过来。他们两个既是皇室宗亲,助朕一臂之力不也应当吗?”
    “这倒也是。就算信王如何贪玩,海寇这等大事,陛下既然有命于他,他又怎可抗旨不遵呢?”
    “只不过……”
    她忽然窃笑一下,他不禁疑惑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苦了淙儿这丫头。上次信王带她去京城游湖,回来之后可把她给乐坏了。陛下应该看得出来的,这小丫头对信王可算是一往情深了。恐怕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她要每晚都睡不着了。”
    “那你呢?”他忽然问道,嘴角扬起几分俏皮,“你会不会每晚都睡不着?”
    她被他难得的表情逗乐了,眼睛一眨,忽然心生一念,学着晚上胤瑄问她的那样问道:“那陛下是希望我睡不着,还是不希望我睡不着呢?”
    他故作生气:“鹦鹉学舌,看来朕回宫之后得好好惩罚惩罚你了,要不然你总要跟朕耍嘴皮子。”
    “啊?”她也故作害怕,娇叱一声,“不知道陛下准备怎么惩罚臣妾?臣妾怕得要命呢!”
    “升你为嫔怎样?”
    玉禹卿这次真的呆住了,她完全没想到胤瑄会有这样的打算:“陛下?”
    “怎么?不愿意么?”他佯装不快。
    “没有,”她立刻反驳道,不过面上微带忧色,“可是陛下这才册封臣妾为婕妤,这么快又要升为嫔,会不会太快了点?我是怕宫里其他人会有微词。”
    “微词?”他不以为然,淡淡道,“那她们对皇后有没有微词?对淑妃有没有微词?对顺昭仪有没有微词?有又怎么样?难道你在宫里还怕这些个流言蜚语么?”
    “不是怕,”她摇摇头,注视着他的眼睛恳切道,“既然今生今世要跟随陛下,天涯海角还有哪里是我害怕的地方呢?只不过我觉得一切来得太快,有点反应不过来罢了。”
    “禹卿,”他听得心头一动,禁不住抱住她轻叹一声,“这只不过是你应得的东西,以后还有许多许多的东西,你都要学会心安理得地去接受,明白吗?”
    她霎时眼泪夺眶而出,浸湿了他肩头的寝衣。她被他全身上下独有的温热气息包裹得严严实实,就算快要窒息了,她也不愿抽身而出。她真想就这样沉溺在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情感之中。每次和他相处,她都有这样的感觉,而且一次比一次强烈。
    有时候她甚至会有一种飞蛾扑火的恐惧:那是一种明知他无法一心一意对待自己,却偏偏还要义无反顾地对他用情,并且这种情一旦出现,便好似决堤的洪水一般喷涌而出,泛滥得无从收拾。
    “朕说过多少次了,你跟朕在一起,就不许再哭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替她擦拭她的眼泪。
    “是,陛下的话我记住了。”她含笑点头。
    “对了,封号你看还用璟这个字可好?”
    她欣然道:“自然好。”
    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她问道:“对了陛下,禹卿有件事一直没有问陛下,为何陛下当时要化名为莫璟呢?我想了想,无论是姓还是名都跟陛下没有关系的吧?”
    他笑了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真是个多心的姑娘。璟字只是朕那天翻书的时候,无意之中见到了,觉得非常合眼而已。”
    “哦?那莫字呢?”
    他的神色却忽然凝重了不少,顿时让她大为不解:“陛下怎么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并未看她,而是似乎望向了很远的地方,目光忽然深邃悠长起来。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个样子:他好像是在回忆一件很久以前的往事一样。
    “是不是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她适时试探道。
    他终于慢慢收回迷蒙的目光转向她,缓缓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这个莫字,是为了纪念一个人。”
    “一个人?”她更为惊奇了。
    “是的,一个人。”他说得很慢很慢,她忽然在他的眼眸中捕捉到了一丝痛楚:这是什么?
    “这个人对陛下来说很重要?”
    “很重要。”他肯定地回答道。
    “是个……女子?”她再次试探道。
    “不是。”这次他终于摇了摇头。
    她不能不吃惊:“是个男子?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对陛下如此重要?”
    他叹了口气轻轻道:“他……,是一个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的人。”
    “他……”玉禹卿的好奇心完全被调动了起来,但她却忽然不知道该问什么了。
    “他现在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胤瑄却似乎在自顾自地回答,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风中打转的落花一般清浅。
    “好了,不说这个了。”她忽然笑了笑,转移话题,深知不能再继续谈下去:万一这牵扯着一段伤怀的回忆,那岂不坏了气氛?而且她也知道,如果他真的想说,就自然会说的。
    “既然陛下明天要出行,现在就应该好好就寝才对。”说着便理了一下锦被,扶着他让他躺下。
    胤瑄也不推辞了,打了个哈欠,缩到了被子里面,又与她说笑了两句。
    仿佛刚才他那突如其来的幽深的回忆,又再一次被他埋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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