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月一曲,悄挂枝头,帐内帐外一片安宁。
胤瑄叹了口气,面前的灯火跟着晃了晃。望着胤玮被层层纱布包裹的手臂,他心中一酸,仍然心有余悸——要不是因为胤玘不放心他们一行千里迢迢回京,暗中亲自领了亲信卫队一路保护他们前行,才会在危难时分及时出现的话,他和胤玮的性命恐怕就难保了。
“那拨贼匪都是寒山一带扎根多年的山贼,平日里打劫过往商旅,为此还伤过几条人命,实在是可恶至极。潞水的官府抓过他们好多年了,却一直没有抓到。他们的家眷都在这山上,俱是些老弱妇孺。这些妻儿老小不愿他们伤天害理,经常苦口婆心劝他们弃恶从善,却被那群山贼非打即骂,说起来也怪可怜的。按照皇兄说的,没有一同获罪,官府那边已经过来善后好了,会把她们安置到乡下去,给些田地,也好让她们过得了日子。”
胤瑄听完,微微点头:“既然没有和那群恶贼同流合污,她们安安分分地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但愿她们不要惹是生非,否则朕决不宽宥。”
“皇兄请放心,”胤玮认真道,“那些贼匪犯的可是重罪,按理来说,应该全家抄斩以儆效尤才对。可皇兄仁慈,放了她们一条生路,若到了这个份上都不知感恩戴德的话,那皇兄到时候再处置她们也不迟。”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其实朕只是想赌一把,看她们会不会例外。”胤瑄微笑道。
“皇兄说是就一定是。”胤玮也笑了。
“你呀,”胤瑄轻轻摇头,“怎么还跟小孩子的时候一样,这句话改都改不掉?”
胤玮脸上微红,顿觉很不好意思,惹得胤瑄又忍不住调侃道:“还有这害羞的样子也一样。”
然后笑着帮他把卷起的袖子轻轻放下来:“若是淙儿看到你这个样子,一定会被你逗笑的。可是,她若知道你受了伤,一定又会难过得哭个不停。”
一提到淙儿,胤玮不禁扬起嘴角,目光霎时更温柔了许多。
胤瑄瞧在眼里,不由笑出声来。
“皇兄笑什么?”胤玮一愣。
“七弟啊,”胤瑄笑吟吟道,“你今年九月就该二十有五了吧?”
胤玮点点头:“皇兄记得没错。”
“那朕比你大多少岁?”
“皇兄比臣弟大将近三岁,今年十月皇兄就该满二十八了。”
“是啊,”胤瑄有些感慨,“朕只比你大三岁不到,可是朕已经有五个孩子了,你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了?”
胤玮微愣,旋即笑道:“皇兄怎么提起这事来了?”
“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只这一点不好。你早就过了适婚年龄,怎么还不成家立室?想拖到什么时候?”胤瑄有些嗔怪地看着胤玮。
却见他收了些笑意,侧过脸微微低下头,对着不远处的那盏烛台出神不语。
胤瑄见他如斯神情,心下一黯,叹了口气缓缓道:“七弟,不是朕说你,过去的事情,痛苦也好,欢乐也罢,权当作风过无痕,难道不行么?”
胤玮身子微微一震,嘴唇轻轻松开,撑在桌子上的右臂明显颤动了一下。
“皇兄,”两人沉默半晌,胤玮终于开口了,“我也尝试过很多次,想要忘却过去的一切,可惜我做不到,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七弟……”胤瑄不由站了起来,一手放在胤玮的肩膀上,不知该怎样说下去。
“皇兄,”胤玮也站了起来,看向胤瑄的时候,他又恢复了往日悠闲自得的模样,“多谢皇兄的好意,臣弟心领了。请皇兄放心,我并非一味沉溺于过去不能自拔,只是臣弟觉得一切顺其自然,不必强求而已。”
“唉,”胤瑄叹了叹,“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朕也多说无益。朕只不过是想提醒你,淙儿可是个好姑娘,千万要珍惜。”
胤玮笑了笑,认真地点了点头。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胤玮怕耽误胤瑄休息,便起身告退了。
在他转身出去的时候,胤瑄望着他的背影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
如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洒脱飞扬的外表下,为何心底会深藏着无尽的哀伤?
往后回京的途中,胤瑄一行人终于再无打扰,一路相安无事。
由于胤玮有伤在身,所以前行的速度慢了下来。从寒山出来,走了十来天才进入京城范围。
提前就有内监赶回宫去报了信,所以这傍晚时分的宫墙内外,灯火尤其明亮,那是为了迎接皇帝回宫。
胤瑄两人在宫门告了别,胤玮自回他在京城的别馆休养。
待胤玮领着几名贴身侍从刚一踏进别馆的大门,却不由得惊呆了。
——
连日奔波,胤瑄已然非常疲累。
可是还没等回到乾阳宫,便早就有人等候在了那里——不知多少嫔妃的近身侍婢站了满满一院子。
胤瑄见状,无奈地叹气摇头。
楚继忠跟了皇帝这么久,当然知道他的脾气,便向这些人说道:“各位主子的好意陛下明白,但请大家都回去吧,转告一下各位主子,可以改天再来晋见。陛下刚刚回宫,不希望被人打扰,还是别耽误了陛下休息。”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得乖乖地道谢离开了。
寝宫早就放好了热水让胤瑄沐浴,他整个人懒洋洋地躺在浴池里,无比舒坦地闭上了眼睛:这两个月一直在外面,吃穿用度自然比不得宫里了。
热气袅袅上升,很快弥散开来,透露着一股好闻的幽香。
“继忠。”胤瑄觉得有点意外。
“陛下有何吩咐?”楚继忠赶紧上前。
“这水里放了什么东西吗?怎么会这么香?”胤瑄手捧了一掬清水端详道。
楚继忠微笑道:“陛下说的没错。这水里放了北山龙梅的汁水,所以比较好闻。”
“哦?北山龙梅?”胤瑄好奇道,“你怎么会想到放这个进去的?”
却见楚继忠摇摇头笑道:“老奴愚钝,想不到这个。”
“那会是谁?”胤瑄问道,旋即悟道:“是淑妃对不对?她一向都喜欢捣鼓这些个玩意。”
“这回可不是淑妃娘娘。”
“不是淑妃?”胤瑄有点吃惊,“除了她还有谁?”
忽然他心念一动,喜道:“是璟婕妤对吧?”
楚继忠有点遗憾地摇摇头:“也不是璟婕妤娘娘。”
胤瑄有些失望,疑道:“连她都不是么?”
再认真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那朕想不出来了。”
却听身后的楚继忠并没有答话,他唤了两声也没人搭理,觉得奇怪,便回头看去,不由狠吃了一惊:“皇后?”
楚继忠等侍婢内监不知道什么时候都不见了,此时此刻,有人正一手撩开珠帘,含笑凝视着胤瑄,仿佛一位妙龄少女正盈盈倚着闺阁的大门,注视着自己的爱人一样,不是皇后却还是谁?
但见她全身上下只着了一水的柳黄缎袍,满头的青丝直垂下来,有齐腰那么长。她头微微低垂,略显羞涩地立在那里。不大的屋子里早已烟雾氤氲,灯火虽辉煌,但透过层层迷离,所有的事物都不甚明了。胤瑄这样看过去,便觉得皇后似乎是从云雾中走来的一样飘逸。脸上不施粉黛,身上也不加装饰,平时看惯了她端庄华贵的模样,现在的她好似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了。
“陛下没有被吓着吧?”皇后还是站在原地不动,轻声问道。
“没有,只不过有些惊讶罢了。皇后今日怎么来了?”胤瑄说着招招手,示意皇后过去。
皇后轻轻笑了,边走边道:“其实陛下今晚回宫,本应好好休息,不让人打扰的。可是臣妾想,陛下毕竟在外面两个月,衣食住行远远不比得宫里自在,再加上前几日陛下还遇上了山贼,虽未受伤,可想想还是惊魂未定,所以臣妾担心陛下,忍不住就来乾阳宫,想看看陛下怎么样了?”
“朕好得很,”胤瑄轻笑道,让皇后坐在了浴池边的方榻上,“皇后真是有心了。”
心中正想,难怪今晚派宫女到乾阳宫求见的人当中没有霞珠,原来她已经打算亲自前来了。可是,为何那么多人都来了,却独独不见她呢?
这个“她”,当然指的是玉禹卿了。
想到此,胤瑄不由又纳闷又失落——在海州的两个月里,他都有收到过她派人送来的书信。想当初,在奔赴海州的那天,她有多么难舍难离,可为何今日却不见她的踪影呢?
见胤瑄想得出神,皇后略略一思量便问道:“陛下可喜欢这北山龙梅的味道?臣妾让太医署来瞧过了,这龙梅的花汁可以助人凝神静气,尤其适宜春夏两季沐浴所用。陛下舟车劳顿,用龙梅汁水泡一下应该会舒服很多。”
胤瑄缓过神来,点了点头:“清新淡雅,十分好闻。朕道是谁让继忠放了进去呢?猜了半天还是没猜到,朕怎么不知道原来你也喜欢这个?”
皇后欣慰道:“陛下喜欢就好。其实臣妾对香料一向没什么探究,在这一点上哪里及得了淑妃呢?只是陛下出去这两个月,臣妾就一直在想,待陛下回宫之日,臣妾总应该做点什么迎接陛下。想来想去,才想到了这个,还亏得霞珠她们提醒。”
胤瑄些许感慨道:“北山龙梅产量稀少,况且现在正值夏末,要搜集可一点儿也不容易。唉,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尽心尽力为朕着想,真是辛苦你了,皇后。”
皇后听得此话,一个激动,眼底竟泛起了一层朦胧的泪花,她努力压制住情绪,柔声道:“陛下何需跟臣妾言谢?”
她身子一动,胤瑄刚好瞧见了她眼中的晶亮,有些诧异:“皇后……”
“臣妾失态了,还请陛下见谅。”皇后顿觉尴尬,扭过头去偷偷擦掉了快要掉下来的泪珠。
“这里就你我二人,不要太拘谨。”
“陛下……”她已经不记得究竟有多久,他在她面前只自称“我”了。或许,那还要回溯到多年前,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吧?
那一年,红杏还曾打趣过她即将嫁与他的那份喜悦和娇羞,就在仲春三月家中的庭院里,那棵散发出木叶清香的柳树下……
红杏、红杏、她……,唉!
皇后不经意间想起了已经逝世多年的红杏,思绪开始游离起来。
“皇后,你怎么了?”见皇后眼神凝滞,胤瑄不禁疑惑道。
皇后愣了一下,继而解释道:“臣妾只是想起了从前,有些感慨罢了。”
胤瑄不禁哑然失笑:“今晚真有意思,朕和你似乎都有很多的感触。”
两人好像都各怀心事,有片刻的沉默。
“臣妾一直担心陛下,现在见陛下大好,臣妾也就放心了。这就向陛下告退,不耽误陛下就寝了。”还是皇后最先开口。
胤瑄“嗯”了一声:“也好,朕确实累了,想早些歇着,你也快回去吧!”
皇后的笑容僵了僵,目光多了些失落。她应了声“好”,想了想又道:“陛下刚回宫,一定很想见璟婕妤吧?不如臣妾这就让人宣她来乾阳宫?也免得陛下去一趟毓秀宫?”
胤瑄却摇摇头:“算了,今日天色已晚,还是明日再说吧!”
皇后的嘴角向上牵了牵:“陛下说的是。那就请陛下好好休息,臣妾告退了。”说完便行礼出去了。
胤瑄望着她仍然如十六七岁少女般曼妙,却略显萧索的背影,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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