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传

    
    轰隆，轰隆。天际乌云片片，豆大的雨滴毫无征兆地坠落。
    借着雷雨声掩饰，紫棂攀在千机弩跟前，花费九牛二虎之力，将弑神箭的方向对准黑巫族群，又尝试按动那一方精致圆润的机关键，企图启动机营。试了半晌，香汗淋漓，衣衫伴着雨水湿透，无果。
    烛胤站在雨下，身上遮了一层灵力人形罩，倾盆雨滴窸窸窣窣，却是一滴也未能沾湿他的一根头发丝，怜悯地看着紫苏等人，悠悠开口：“自古以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两族交战，必然有人死去，也必然有人活下来。用死去的那些人得一个威慑，换剩下的要紧之人臣服，吾认为，这个买卖很是划算。何况，他们多数为平民百姓，蝼蚁一般的存在！”
    “你认为蝼蚁一般，却是我白巫族最忠诚不二的子民！”紫苏面上冷笑不止，高昂着头颅，一身白衣气势森然，翩若天界谪仙，“你们杀了他们，便是于我白巫族上下有不共戴天之仇！即使我们当中死到最后一人，也不可能向你等刽子手低头献媚！本仙子劝你，趁早打消这般荒唐可笑的念头！”
    她字字铿锵，决绝至斯，比那九天之上的雷霆愈加震撼人心。白巫族众人闻之，无不一扫颓然惊恐，精神为之大振，就仿若紫苏一声令下，皆会以身殉国，至死不悔。
    紫棂遥见二人对峙，脑海里突然电光一闪，想起远在千里之外那位教过她念力的大师所说的一段话：“精神力一道，说白了，便是心念求索，激发心底最强烈的欲望化作有形念力，达到我们人类的目的和欲望。应用于修行一道如是，应用于琴棋书画学艺技巧如是，应用于人生取舍如是……你想要突破体内封印，其实很简单，悍不畏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纵使疯魔，死而不悔！记着我赠你的念力真言，多试几回，保不准便解开了，但凡你那封印解开，往后修行一途，恐怕将没有任何事物能限制你……”
    大师说了这一番话后，不知又去了何方隐居，从此不见云踪。紫棂遵照真言，一心执念破解封印，前前后后倒是有过十数次努力，只是那封印实在过于阴鸷，每当念力挑动丹田内灵力破壳而出，丹田首当其冲便会破裂，四周血脉脏器亦跟着迅速衰败毁损，每每进行到一半，整个人便几乎去了大半条命，若再进行下去，封印未破，小命唯恐不保。后来也不是没有寻找解封之时，护持丹田和五脏经络的灵丹法宝，可那些药物无论多么昂贵珍稀，法宝的力量无论如何高深，入体之后却是石沉大海，皆撑不到最后，是以，最终放弃此途。
    “‘悍不畏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纵使疯魔，死而不悔’……”
    轰隆——！
    少女轻浅的呢喃淹没在巨大的雷音里，望着白巫族剩下的人们，眸光清亮一如白昼，“‘两族交战，必然有人死去’，倘若牺牲我一己之身，救所有人远离水火……今生今世在这世上走过一遭，想来也没什么遗憾了。”
    洛洪的血肉顺着祭坛往下方流去，烛胤当它们是不洁之物，生怕沾染脚尖，往旁边避了避，轻笑道：“紫苏仙子风骨铮铮，白巫族上下齐心对敌，吾实在佩服。不过，不打紧，你们当中众多高手如果能入吾的座下，可喜可贺，如果不能，吾半分也不稀罕。”顿了顿，露出遗憾之色，“这灵山总归是吾黑巫族的囊中物，没了你们白巫族，从今时起，吾族便是六界之中唯一正统。血雨腥风于今夜既然少不了，不差你们这区区数百人了！”
    说罢，右手扬起——
    “且慢！”一个阴柔惊慌的声音突然从黑巫族群中传来。
    烛胤朗眉一蹙，淡笑歇去三分，一旁几个黑巫族年轻长老见此神情，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心道：哪个倒霉催的如此不识趣，一再打断族长大人言语行事，岂不是上杆子送命么？
    只见一眉心点一颗红痣、肌肤苍白的中年男子挤开人群，匆匆走到烛胤身边，拱手伏了一伏，谄笑道：“烛胤大人，我儿子被挟持，还在他们当中，您先别急着动手，我先去接那臭小子回来！”见烛胤面色似有不悦，加了一句，“举事前我们说好的，您会保全——”
    “给你一分钟自行解决。”烛胤摆了摆手，眸光逐渐变得冷淡，“巫族上下听令，一分钟之后，将所有人杀光，一个不留！”
    紫非鱼眉心一跳，红痣显得愈发殷红，急忙朝着刘破晓身边站着的紫光豪吼道：“小兔崽子，方才遍寻你不见，原来是跑到那些伪巫族乱臣贼子堆里了！还不赶快过来！”
    白巫族人见紫非鱼这个叛徒还有脸出现，纷纷怒目而视，如果目光能杀人，紫非鱼早已死了千百回。
    “就是他，勾结黑巫族害得我们这么惨！也是他趁大长老不备，亲手害死大长老爷爷……”刘破晓眼眶含泪，死死忍住不让泪珠流下来，在犹豫不定的紫光豪耳边恨声道，“直到此时此刻，你还当这个真正的乱臣贼子是你的父亲？”
    “我……”紫光豪神情亦是凄然，伤心之处不比刘破晓少几分，此刻见背叛了全族的父亲恬不知耻召唤，周遭各色目光纷至沓来，脚底如同在祭坛上生了根，动弹不得。
    “吾欲封天，神魔无阻；心之所念，必当所及！”
    千机弩旁，紫棂疾速重复默念精神力十六字真言，催发丹田内灵力冲破封印。
    当此白巫族存亡关键时刻，决计不可能再像先前一般徐徐图之，丹田内灵力一旦催发，毫无保留，便是全部，刹那间，无数的灵气波动自奇经八脉蜂拥而出，丹田破碎化为飞灰的刹那，少女一大口黑血喷薄于身前机营，紧跟着七窍亦飞溅出血液，若非有所准备，自身灵识坚韧，多半会立时昏死过去。
    感觉到脏腑内器官分崩离析，如大雨冲泥般轻易瓦解，紫棂眼前时而清白，时而尽是血污不能视物，破碎的身体犹如风中残烛，气力随着丹田尽毁离她远去，随时都有坠落高台的危险。
    “吾欲封天，神魔无阻；心之所念，必当所及！”
    悍不畏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纵使疯魔，死而不悔！
    于清醒迷糊间，强撑住她最后一口气的便是大师的期冀和脑海中母亲温柔缱绻的面容，母亲爱护着她，宠溺着她，执了她的双手，与她一道，毅然决然覆盖千机弩的机关按键之上。
    紫光豪不动，紫非鱼笃定的心重重一沉，急怒道：“先前你受圣女和兀那婆妖妇的蛊惑，监视为父，这笔账为父念在你年幼容易受人蒙蔽，不与你计较！但是眼下，白巫族覆灭已成定局，你不到为父这边来，是想作死为那些外人陪葬么？”身影疾行上前，一把抓住紫光豪的胳膊，强行往回拽。
    刘破晓死死盯着二人背影：“作为兄弟，你要作何选择，我无话可说。现在你跟了那个混蛋离开，便再也不要说自己是白巫族的人，来世我也再不认你这个兄弟！从此往后，死生不复相见！”
    紫光豪的心上如同被狠狠扎了一刀，白巫族一万余众性命作陪，白物进，红色出，“你放开我！”用尽全力挣脱父亲，冲着他嘶声大吼，泪水混着大雨一遍遍冲刷着脸庞，堂堂七尺男儿，虎背熊腰的大高个，瞬间似三岁小儿般哭成泪人，“是你，是你害了大伙！大长老、三长老、刘婶、聂大娘……他们的死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是巫族的罪人，吃里扒外的小人！我紫光豪，没有你这种——”
    紫非鱼怒极反笑，一个手刀敲昏了他，将他连拖带拽地拉回祭坛下首。
    是时，烛胤清朗的声音复又响起，就像索命的鬼王：“时间到。”
    十二圣使擎十二座漆黑的时钟往前方递出数寸，时钟时、分、秒针顷刻间全部指向数字十二，笼罩在白巫族众人四周的阴黑之气与比大雨滂沱下的初晓自分成二色，里面是彻底凝固的时光，外面是来自地狱的屠夫。
    屠夫们拔刀出鞘，神情溢着冷酷，忽然，祭坛后方五十米的高台之上，一阵粗粒难听的声响惊雷般响起，振聋发聩，两族人马皆为那响动所惊，一支硕大的堪比巨型长矛的乌黑箭矢破空降临，箭矛直指十二钟铘。
    “弑神箭！”兀那婆短小精悍的眼睛里发出冷芒，“灵珂已经带紫陌离开，我族竹叶境以上的修灵者要么身死，要么都在这里，究竟是谁……”
    烛胤凝视眨眼间冲至黑巫族群里的天降箭矢，从容的神情第一回布下凝重，手中怀表抛出，口中念念有词。
    石子一般小巧脆弱的怀表与弑神箭撞击在一处，惊奇的是，怀表居然未落多少下风，两相撞击之下，怀表以原路返回烛胤手中，而弑神箭则是稍稍偏离原路径，几乎贴着一位圣使的侧脸落地，巨大的灵力波动以落地处为圆心，层层震荡开来。
    祭坛于此一箭之下四分五裂，无数阶梯断裂成灰，黑巫族部分灵力低微者当场被其力量震死，十二圣使却在烛胤和长老们的刻意保护下几乎保存完整，除了离弑神箭落地处最近的那位倒霉，死的时候身上肌肤无一寸完好——烛胤很是痛心的掉了几滴眼泪，旋即指着完好无损的钟铘，温和吩咐一位十二圣使候选人接替其位置。
    饶是如此，禁锢白巫族时光的浓黑气场刹那消散，兀那婆等人得到喘息之机，纷纷调动一切能动用的力量，反击敌人！巫卫们与黑袍人斗在一处，尘嚣甚上，灵力百转，场面一时混乱。兀那婆守着沉睡的族长，巍然不动，目光凝视五十米外高台，千机弩机营后头似是有一角山水画的裙带，在朦胧暴雨的天光下不甚模糊，突然那抹裙带朝下方飘飞而去，一个纤弱的倩影绵软无力般往地面栽倒。兀那婆眸光一动，哑声呼喊：“圣女，快救棂丫头！”紫苏正利用月光法杖施术对付黑巫族大长老烛放，闻言背脊一僵，数朵清焰琉璃火逼退对手，旋身就往千机弩的方向飞去，人未行二十米，烛胤白衣似鬼魅赫然现身于高台下，徒手接住坠落的少女。不由心神剧荡，高声清斥：“放开她！你对我族有任何不满，便冲我来！她只是一个与我族无关的外人！”“便是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放出了弑神箭……”烛胤瞥一眼浑身上下血人一般的紫棂，斜眉一挑，像发现了某种新大陆，啧啧称奇，“啧啧，年方不过十五左右，这小丫头不一般啊，居然有竹叶境灵力！比吾这等修灵者中天才中的天才更加天才，只是为何……落得个丹田尽毁、五脏六腑已经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下场？奇也怪哉！”“你说什么？”紫苏眉宇间有隐忍的焦虑，声音开始微微颤抖，“丹田尽毁？这孩子……”“看来紫苏仙子挺重视此女呢，若当真是与你们无关之人，怎会知晓千机弩的用途，又怎么舍命放出弑神箭？”烛胤见紫苏神色揪心痛苦，脸上的笑容不自觉放大，状似遗憾道，“可惜了，本以为先你一步抓到这孩子，也好利用她让你们急得跳脚，没想到，却抓了个死人，你想要，便给你罢！”掌风随意地往前一递。紫苏面色冗沉飞身去接，烛胤却显然不是个好心人，递出紫棂的身体后手中怀表黑气涌动，直扑紫苏面门。紫苏抱着紫棂，月光法杖与黑气凌空对峙，须臾，只觉法杖周遭时光逐渐变得缓慢，全然媲美钟铘之效。紫苏咬紧银牙，拼着灵力亏虚的风险再度祭出清焰琉璃火，七彩火光冲破浓郁的黑气，直逼烛胤而去。“清焰琉璃火是为仙火，虽然能够些微克制住时光之力，不过像你这般当萝卜白菜似的往人身上甩，纵使是玄真境，又能施展得了几回？”烛胤一面轻笑闪避，一面以怀表震开重重火焰，轻松写意的劲头仿佛不是正参与一场激战，而是在自家的后花园漫步。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