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是杂乱无章的风疾厉刮过, 割在脸上有如千万个耳光同时扇过来,疼得人根本做不出表情。
眼里冰凉的水汽冻得双目剧痛, 视线里一片结霜的模糊, 好像每一秒钟或每一步都长得没有尽头。
肺子快被这种极速的无氧运动憋炸了, 易乘风终于在水袖斜街的入口看到几个拎着防暴叉的保安远远地瞄准一个衣着单薄的壮汉,这种距离简直跟围观群众也没什么区别了。
疯子一手提着砍刀, 二尺来长那种, 正对着一棵树在碎碎念, 大概是他周围方圆十几米都没什么人的缘故,只好找了棵树当替身。
“哎,你别过去,警察马上过来了——”一个年轻保安挥着防暴叉提醒易乘风, 既不敢大声也不敢大动作, 担心引起疯子的注意,路人大都躲到了台阶上的店铺里, 隔着门窗往外探看。
疯子的衣服上染着血, 显然是已经有人受伤了,沿路看过去,隐约可见有人倒在路边, 不知是死是活。
易乘风握着的手机屏上显示着呼出联络人:a晏
无人接听……居然无人接听!
熟悉的怒意涌上胸口, 易乘风回手夺过年轻保安手里的防暴叉,径直朝持刀疯子走了过去。
去危楼小馆, 这里是必经之路, 佛挡杀佛, 魔挡杀魔,躲不过去,那就来吧!
疯子看见有人走过来,直愣愣的目光一下被这个凶神恶煞一般的活物吸引过来,眼里闪出莫名的亢奋,缓缓扬起手里的砍刀。
哐啷!
刀刃与防暴叉的金属杆儿碰撞,喑哑的金石之声很快飘散在风里。
下一秒,半弧形的叉头已经卡着疯子的胸口压下去,易乘风用泰山压顶的蛮力生生将对方掀翻在地,周围角落爆出一阵低呼。
疯子持刀的手仍然在毫无章法地横劈乱砍,仰躺在那里四脚乱蹬,像一只被掀翻了壳儿的乌龟,围过来的几个保安照样没有人敢贴身上前。
这个人有可能伤到小晏的念头闪过,他在易乘风脑海里已经够死一万次的了。
锵啷——
疯子手里的刀被易乘风一脚踢飞出去,像是定/时/炸/弹最关键的那条引线终于被剪断,保安和群众纷纷围上来将疯子横竖左右叉成一只撞上蛛网的小飞虫。
身后响起了警笛,易乘风久违地心头一凛,像是某种与分离有关的极其糟糕的预兆。
易乘风,回来——
小晏,不要走——
他飞跑着穿过从路边涌出来的人群,视线慌乱又仔细地从染血的伤者脸上掠过,直奔危楼小馆的方向。
轮椅,是小晏的,他太认得了!
易乘风走过去,脱力一般在轮椅旁边蹲下来,抬手抓住了一侧的扶手,为什么……又是空的?!
人呢!小晏!
起得有点猛,易乘风眼前飞星闪烁,原地转了几圈根本就没看清任何人脸,耳朵里塞了两窝马蜂,风像海浪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溺得他无法呼吸,只得抬手抓住轮椅的推把才勉强稳住身体。
某种恐怖的可能性将他掏空,只剩下一具麻木的外壳。
“……先生?先生!”年轻男孩拍了拍他按在轮椅上的胳膊,像是敲到一截僵硬的花梨木,“这是我们店里客人的,麻烦您让一下。”
易乘风蹙眉看过去,像是没能立即理解他的意思,“什么客人?你再说一遍——”
“轮椅是我们店里客人的,我得帮忙拿呃——”小服务生险些被薅着衣领勒死,“咳咳,你,干嘛?”
这条街今天大概水逆,不然疯子为啥一个接一个地往这儿跑。
“在你们店里?”易乘风一手抓着服务生不太结实的制服衣领,一手指着轮椅。
没等对方回答,他已经一步三阶地跑了上去,呼啦一把推开店门。
“风哥——”
易乘风笃地站定,裹着满身的寒气转过身,乌发凌乱,衣领半敞,明明也没有哪里特别不对劲,却透着一股子惨败的狼狈。
他看见晏羽衣着整齐地坐在门厅等位的大红绒面沙发上,微微抬起头带笑看着他,连头发丝儿都不曾乱掉一根,俨然一副胜利的姿态。
易乘风缓步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双手覆在脸上,温热濡湿的气息随着一个深呼吸溢满冰凉麻木的脸颊。
“我的馅饼呢?”
他还真敢提!易乘风用掌心使劲儿在脸上搓了搓,这才放下手抬起头来。
他的睫毛居然是湿的,晏羽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通未接来电,让他害怕了吗?
易乘风扬手叫住服务员,“现在有位置吗?”
“有的有的,刚这位先生说他要等人……”女孩向雕花门廊里面一指,又转头催促那个瑟缩在门口的小服务生赶紧将轮椅推过来。
易乘风起身的同时,直接将晏羽从沙发上抱起来,跟在女孩身后向里走去。
有点突然,晏羽觉得自己僵得像一条冬眠的蛇,毕竟揣着他的这个人也一直都冷冰冰的在冬眠,难道是刚刚被那个疯子给吓醒了?
“是这里的服务生把我背上来的。”
“应该的呢,都是老顾客了。”领位女孩十分热情,“你经常来打包辣子鸡丁嘛,迎宾的小弟都认得你。”
晏羽明显感觉到背后的胳膊一松,跟着又收得比原来更紧了些,被人当场戳穿小秘密,还是跟主动留着那些照片给对方看到不太一样。
长长的睫毛垂下去,直到被放回轮椅里都没再翘起来。
“刚刚实在太危险了,你的手没事吧?”女孩递来菜单,“是不是还要点辣子鸡丁?”
晏羽左手隔着衣袖盖在右腕上,“点吧。”爱吃这菜的人终于来了。
“手怎么了?”
“有个快递员可能给吓坏了,倒车太快碰了一下。”
他的手刚好挤在轮圈和货箱之间被碾到了,这会还有些疼。
易乘风已经扯着他的衣袖提起来查看,皮肤有些微红,外表看不出大问题,“不疼吗?”
晏羽摇摇头,然后,提起筷子的时候手滑掉了一根,又被他连忙捡起来偷偷换到左手,夹了根比较容易弄起来的菠菜塞进嘴里。
“不要吃了,”易乘风按下他的手,“先去医院看一下。”
***
“腕骨错位,需要先做个复位,然后打石膏。”医生盯着X光片给出诊断结论,“受伤那只手给我。”
冷面医生一手捏住晏羽的小臂,一手钩握住他右手四指,冷不防一拉一扭。
晏羽登时就疼趴了,左臂搭在医生的办公桌边,将脸埋到臂窝里,一口口倒抽凉气。
易乘风额头上的汗也呼地冒出来,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疼到炸毛的后脑勺,抬手在他背上轻轻顺了顺。
“家属去缴费,等会儿到处置室门口接人。”医生从眼镜上方撩起半扇眼皮,“石膏要打两个星期,这期间伤手不能负重,推轮椅也不行。”
从处置室出来,晏羽的右手从手掌到小臂的一半都给石膏固定住了,小脸儿疼得煞白,“也不要紧,我还有个电动的,一只手就能控制操纵杆。”
他稍微活动了一下露在石膏外面的手指,掌心缠着纱布就像一直攥着什么东西,有点影响抓握,不过最麻烦的还是不能用力。
“害你白跑一趟,饭也没吃成,可能还得麻烦你送我回家,要不我让同事接一下也行,你是不是下午还有事……”
“我有个屁事儿!”易乘风往走廊的长椅上大马金刀一坐,把他拖到自己面前,“小晏,你不会害怕,不会疼,刀枪不入是吗?刚你遇到危险了,说一句‘风哥来救我’就那么难吗?你当我制不住一个疯子?!我跟你说我特么现在天天都在对付神经病,经验丰富!”
晏羽抬眸看向他,眼里湿漉漉的,“我更害怕你跟人打架……”神经病杀人不犯法,打坏神经病还是犯法的呀。
“我特么跟一疯子打什么架!”易乘风抬手在他脸上抹了一下,好像在擦眼泪,其实并没有,“你一通电话把我支开了,万一你出了什么事,让我怎么办?新闻上都报了,刚刚死人了……死人了你知道么!”
“我什么都帮不了你呀,不害你总可以吧——”
万一我出了事,你会怎么办,你不是已经计划好不理我了吗?
“你特么就是一个混账!我跟你没道理可讲!”易乘风看了眼他被包成小猪蹄的右手,换电动的轮椅,那上下床呢,洗澡、换衣服、去厕所……这些都怎么办?
正想开口跟他商量雇一个护工照顾他,易乘风抬头便看见两道晶莹的水线挂在晏羽的脸颊上,像是汛期的河流,上游源源不断的水流补充进来,汩汩蜿蜒到下颌,两边的泪珠好像比赛似的噼里啪啦相继掉落下来,无声洇入他那件让人稍微仔细看就能引起眩晕的千鸟格衣襟里。
易乘风顿时感觉喉咙里塞了个满满当当,面前的走廊里是匆匆来去的人影,耳边是各种对话和脚步的嘈杂,晏羽这是在哭吗?
他每次流泪都这样无声无息的,既没有宣泄情绪的淋漓,也没有惹人关注的示弱,那还哭来干什么呢,仅仅就是太难过了,难过到无法承受了吗?
小晏的腿不好,现在右手也伤了,就剩一个不太灵活的左手……每次他的手被禁锢,就真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他那么勇敢顽强的一个人,只有这种完全失控的情况他才会掉眼泪,是害怕吗?
“小晏,别害怕——”
易乘风这次抬手抹上去,真的擦到了满手指的眼泪,而且每次将那些河道截流,还会有源源不断的水流补充下来。
他没有随身带纸巾的习惯好不好?
晏羽抬了下右手又乖乖放下,左手绕过身前去掏右边的口袋。
易乘风比他更快一步伸手进去摸出了纸巾,抽出一张也不等展开,直接就往他脸上囫囵个抹上去。
这个笨且粗鲁的动作立即遭到苦主嫌弃,晏羽自己抽了一张,低下头轻轻把脸擦了一遍,又按在鼻子上揉了揉。
“是我的手,太疼了。”声音还是??的,听起来软软弱弱的。
让人,禁不住,想抱一抱他。
***
易乘风将他送回家,抱到床上裹好被子,“穿那种衣服跟西伯利亚寒流正面刚,你哪儿来的勇气?”“我出去打包点吃的回来,你吃完睡一会儿。”
“我家现在有锅了……也有米……还有,调料。”
上一次被鄙视之后,晏工发愤图强地比对着美食攻略在网上一顿下单,买了一堆锅碗瓢盆和厨房电器,连洗碗机都有了,也不知道给谁预备的,反正他还是照旧吃食堂叫外卖。
“嗯?那能做什么,酱香椒盐大米粥?”
易乘风还是出门买了吃的回来,被晏羽指挥着纷纷倒腾到他新买的那套骨瓷餐具里才能开饭,关键盛盘之前还被要求将新盘子都用开水烫一遍。
易乘风各种不情愿的腹诽,谁家吃完外卖还要自己刷碗?要外卖的意义何在!
就剩一条胳膊能动了还这么讲究!事儿精都没你事儿多!
“勺子这么初级的工具还非得用右手么?”晏羽右手手指捏着的勺子被某人硬生生抢过来塞进左手里,“嗯,左手不会吃?要不我喂你?”
“不要。”知耻而后勇的左手卖力地挖了饭菜往嘴里送,人类真是适应能力很强的生物,说不定养好了伤他右脑也跟着发达很多,可以不再那么感情用事。
“你赶紧跟公司请个病假,一个人在家也不行,得找个护工二十四小时照顾你。”
勺子掉进碗里,左手也罢工了。
“我不要。”
“你不要?”易乘风一双眼睛瞪成灯笼,“那你告诉我这两个星期你打算怎么过?”
晏羽低头,左手抠着右手拇指靠近虎口处的石膏边缘,他这个样子,的确是生活无法自理的。
“你留下行吗?反正你现在的工作也是照顾人……”
What?
易乘风盯着他那个鲸吞蚕食拆石膏的小动作就觉得莫名不安,果然!
“我?我今晚可以留下暂时照顾你,明天雇主家人休息也勉强能请个假……后面还是不好突然跟人撂挑子吧?”
明天请假也够呛,毕竟还有武林大会这么要紧的事儿等着他呢。
“我是你债主,我让你留下,你就必须留下。”
黄世仁的丑恶嘴脸终于摆出来了,被巧取豪夺的喜儿表示很无语,这还是社会主义和谐大家庭么?我卖给你了?
“小晏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喂——”
黄世仁还是个急脾气,谁特么跟你讲道理,人家一只手照样转着轮椅把你抛弃在原地。
“那你走吧,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多么宽宏大量的黄世仁!
咣当,地主老财的人设果然不能破,刚一ooc,黄世仁的轮椅就歪歪扭扭撞门框上卡住了……
“喂,大姐,是我,我可能以后去不了了……
“对不起对不起,真不是钱的事儿……(睁眼说瞎话呢?不然是什么的事儿)
“是我们家孩子让车给撞了,咳咳不是我的孩子,是我……侄子!……(!!!这算不算公报私仇,真有不怕辈儿大的)
“嗯挺严重的,小孩儿没人照顾,孤儿,爹妈走得早特别可怜……(面部肌肉无法控制地抽搐,怕不怕庄美婵听见了直接把你挠成肉丝儿!)
“嗯多谢理解,谢谢谢谢,实在不好意思!”
易乘风挂断电话,抹着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长吁一口气,转头便对上了那位被车撞伤父母双亡的可怜的大侄子射过来的两道森寒的目光,抬手捂住眼睛感觉自己要瞎。
“不是,我就随口这么一编,没有原型,请勿对号入座。”
掀着指缝偷偷瞅瞅,好像对方也没有特别生气,仿佛刚刚僵硬的身形这会儿反倒软了下来。
晏羽躬身推着门框将自己转了个方向,对着他家新抢来的大长工,“现在我算你的老板了,你就在客卧搭个地铺吧,靠墙那些书可以当砖垫床,其他文件不要碰。备用钥匙在玄关柜的抽屉里,家用我也会放在那,你需要的衣服用品自己买,家里需要添什么也由你决定。对了,你必须二十四小时开机随叫随到,工钱就不给你了,直接抵债。”
“现在你可以去洗碗了,那个洗碗机不用安装,但是得拆下包装先。”
易大长工目瞪口呆,感觉自己像个被莫名贩卖的人口。
算了!跟一个病娇的小屁孩儿计较什么劲儿!
他这就是明明需要别人照顾,还死要面子非得搞成公平交易一样,抵债就抵债,反正欠那么多呢,一时半会儿也抵不完。
“就这几个半碗,还值当拆洗碗机,笑话!”
易乘风乖乖卷着碗盘钻进厨房吭哧吭哧洗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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