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羽离开后没有回公司, 也没有叫车来接自己,而是随意挑了条小路拐进去。
虽说他每天就在对面顶楼办公, 却从未仔细欣赏过近处的风景, 身临其境地路过一次, 倒也多了不少从未有过的感受。
属于自己的城市,早已不是满径洋槐的那个, 而他还一直沉浸在碧树繁花的梦境里不愿醒来。
三九隆冬, 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却没有什么温度, 将天空洗得碧蓝,连树木枯萎的枝杈都摆出舒展的姿态,用不了多久,它们便会重新发芽, 然后繁茂到开花结果, 遵循着不可逆的自然规律生死往复。
易乘风,他可能也和很多人一样, 要结婚了, 有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小孩,自己的生活……他将来会只属于他们。
晏羽很清楚, 他自己也早已长大, 不再执拗地以为朋友就该像少年时那种近乎独占的亲近,所谓朋友, 可能几年才会见一面, 偶尔翻到对方的朋友圈懒懒地点个赞, 没事就不会打电话,就像刘开迪和骆荀他们,只在婚礼的前夕群发一轮电子请帖。
可这些明明很正常的事情,为什么他一想到就会特别特别难受,难受到不想说任何话,也不想见任何人,就像缩回壳里的蜗牛,眼睁睁等待时间掏空他所有的柔软,只剩一具空壳。
你也可以慢慢适应的对吧,就像没有朋友的小时候,就像失去朋友那六年,就像独自回莲城度过的这段时间。对你来说,生命中再没有比“孤单”和“等待”更加深刻的感受了吧?
可是,易乘风,我真的好难受,比你当年骂我赶我走的时候还要难受一百倍!
蓝色的天空模糊了,灰色的地面模糊了,远近的景色也模糊了。
晏羽已经分不清究竟将自己推到了哪里,大概是因为附近有什么学校,这条路上开了几家文具店,路边还有一辆移动售货车。
想从售货车的窗口买东西需要站上及膝高的台阶,扎着紫红头巾的售货员大姐从窗口探出头,“是不是想买东西啊小伙子?你要什么我帮你拿下去。”
这坐轮椅的年轻人对着她的货车发呆有一会儿了,也不说话,怕是身体不便又不好意思求助。
“我想……咳咳,”晏羽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声音沙哑,“我想要一瓶汽水,一个汉堡。”
售货员大姐将汉堡放进微波炉加热,又打出一杯不加冰的可乐,绕出车门帮他送下来。
“饮料就只这一种了,如果你想换成盒装牛奶也可以加热。”
“这个就行,谢谢。”晏羽付了钱,将自己推到路边的石桌旁,可乐和汉堡都摆在上面。
跟你换,你喝水,冰可乐给我!
晏羽拿过可乐嘬了一口,虽然没加冰,但这种天气的常温跟加冰也没什么区别,好凉啊,就像一泼冷水淋在了心脏上。
以后再没有人跟你换了,你要习惯这种温度,不是已经适应得很好了吗?
易乘风的婚礼会邀请他参加吧,他会穿自己送他的那身新西装吗?应该不会,他一定会穿新娘替他选的。
易乘风将来的小孩儿会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像他小的时候那么皮,他会揍他的屁股吗?
如果他小孩读书不够好,易乘风会不会让自己帮忙补习呢?不会的,没有人会因为这种事情麻烦朋友,也许只会把他说成一个真实故事里的励志角色,单单剩下身残志坚这一种属性。
而那些他们经历过的种种,或铭记,或遗忘,都再不会有任何结果。
电话好吵,晏羽看也没看就将手机关成静音,不要吵我,我就想一个人呆一会,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
一通通电话拨过去都是无人接听,再后来干脆就关机了,易乘风没头苍蝇似的跑得头皮发麻。
小晏,为什么不接电话!
他实在没辙了,拨了个尤霖的号码,对方居然也在满世界地找他们晏总,真是让人发疯的目标一致。
“晏总不在家里,陈行刚刚去看过了,他从餐馆离开就不知去了哪里。”
既然没有叫车,就说明他没走太远,易乘风打开地图APP开启搜街模式,以餐馆为中心向外围辐射,不放过任何一条小路。
二百米的耐力愣是让他撑下了两万米,跑到一所小学门口的时候,易乘风已经喘得青黄不接,恨不能把肺吐出来。
死小晏!玩失踪!看我逮到你的!
视线扫过周围,匆匆检索目标身影无果。
不远处路边的石桌上,一只早已冻僵成石头的汉堡和一杯几乎全满的可乐莫名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我想吃那个,你说你小时候经常来这买吃的是吗?
易乘风倏然转头,身后果然有一辆移动售货车!
有如渴极的旅人看见绿洲,朝圣的信徒得窥蜃景,他几步跑过去站上台阶,扒着窗口询问,“大姐,您刚刚有没有见过一个坐轮椅的年轻人?偏瘦,很白很好看……”
售货员往石桌的方向看了一眼,“喏,汉堡和可乐就是他买的,也没吃,在那干坐了半天又不说话……我还担心他吃凉的不舒服,问过一次要不要帮忙加热,没听见似的……看他弱不禁风的,就一个人跟那冻着,也不知道碰上什么难事儿了……”
果然是小晏!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往哪个方向去了您知道吗?”
“有一会儿了,叫了出租车走的,司机人挺好还下来帮忙的。”
易乘风紧紧攥了下拳头,这下难找了,汽车可去的范围太大,不是他大海捞针就能捞到的。
我没有不理你啊小晏,生气之前好歹给个机会解释一下对不对?法院判有罪还给人抗辩的机会呢!
尤霖的电话再次打来,“晏总给我回了个消息,说出去办点事,让我们不用担心,可是没说具体去哪儿。”
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报警找人,警察很闲吗?
可是找不到晏羽他没法安心,只得回到餐馆取了车到处晃荡。
易乘风对莲城不熟,根本猜不出晏羽有可能去什么地方,只得先到莲城一中转了一圈,甚至还过家门而不入地回了趟官屯,全都空手而归。
从白天找到天黑,他最终决定回到晏羽家门口等,从前他不是最擅长用这招儿对付自己么。
先是逮着门铃一顿按,然后无缝衔接地咣咣咣捶门,易乘风也顾不得扰不扰民了,折腾一气颓然靠在门板上。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回家?!怎么你了就玩离家出走!真是好气啊……
不过如果能让我平安找到你,也许还愿意原谅你这一回。
有熟悉的音乐声灌入耳膜,也许是他刚刚暴躁得太投入没有留意,这会儿安静下来才听见。
易乘风将耳朵贴在门板上,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没错没错,就是那个曲子,他以前手机的振铃,是个钢琴曲。
咣咣咣!
“小晏!你在家是不是?开门!”易乘风握着门把咔咔一顿晃,精钢防盗锁纹丝不动,“你把门打开,风哥有话跟你说!听话——”
啪嚓!
门板里传来一声玻璃撞击后碎裂发出的脆响,随即稀里哗啦落了满地,仿佛玻璃碴迸溅在瓷砖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小晏,开门,我是风——”
“滚!”
伴着?绲匾簧?ㄏ欤?逃鸬暮鹕?┩该虐澹?獯伟樽嘤Ω貌皇且恢徊AП?敲醇虻ィ?鹇氲檬且恢痪破孔印
终于回应了!易乘风好一顿激动,回家了就好,人没事就好,这一声还是吼得中气十足的。
走廊里电梯叮咚一响,陈行急匆匆从里面走出来,易乘风对他做了个口型“在里面”。
陈行的一颗心还没来得及完全放下,就被门板上的一声碎响惊到原地起跳,眼珠子差点儿脱眶而出。
易乘风又试着叫过几次门后便不敢再出声了,每喊一次里面就摔一只玻璃器皿回应他。
倒不是替败家的晏总心疼这些家什,他主要怕碎玻璃飞得到处都是,再把他自己割伤了。
陈行有晏总家刷指纹开锁的权限,但他从不滥用,每次就算到了门口也会先跟晏总请示下再进门。
可这会儿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晏总之前再生气也从没有把自己关起来砸东西这么激烈,他今天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那被砸的除了晏总家的杯子瓶子,还有他陈行的饭碗。
陈行抬手,一个大力金刚指便把房门刷开了,正要夺门而入,却被易乘风揽肩一把薅住。
“听见摔东西吼人了吧?我觉得你老板现在不是喝高了,就是抽疯了,你确定想要现在进去看见他这副模样?信不信他清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炒你鱿鱼灭口?!”
配合易乘风洞悉世事的犀利眼神以及加持他在晏总面前的特殊身份,这个威胁甚是见效,陈行脸都绿了,横竖都是死,好绝望。
“那怎么办?”
易乘风帮他手动转了个身,“就当你什么都不知道,回家吧,这里交给我!明天一早,他还是你们那个融化世界的晏总,嗯!信、我!”
眼下这状况,毁灭世界还差不多……
待陈行犹犹豫豫地转身离开,电梯门在身后关合,易乘风这才呼地拉开门走了进去。
客厅的吊灯没开,柱状音箱发出幽蓝的荧光,随着或激昂或悠扬的乐声将一波波变换的光影打在冷白的玻化砖上。
他按亮玄关的照明射灯,入眼一片亮晶晶的宝石,哦不对,是碎玻璃,在殷红酒液的衬托下闪闪发光。
易乘风根本不敢脱鞋,直接嘎吱嘎吱从玻璃上踩了过去。
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焦糊,这种味道在大泼红酒蒸腾出来的气味的掩盖下起初并不明显,不像是饭菜烧焦的味道,易乘风探头看了看厨房,果然冷锅冷灶的没有半点烟火气。
他顿住脚步嗅了嗅,果断转身蹿进卫生间,原本光亮洁白的马桶被熏得黢黑,翻起的卫丽洗也被高温炙烤得泛黄变形。
易乘风果断扯掉还没切断的智能马桶盖电源,他可不想这玩意突然就变成了电椅。
厚厚的焦黑的纸屑几乎填满了整个马桶,隐约有指甲盖或硬币大小的碎片得以幸免,却也早已被水浸得模糊不清。
易乘风捡起一角飘落到地砖上,边缘焦黄的信纸,上面清晰留着晏羽的隽秀字迹:
……在水中等你
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
殷殷盼复!
2008年12月21日
晏羽于梅川大雪夜
那一天,是晏羽成年的日子,他当时想对易乘风说的话如今已经付之一炬再不能得见了,他的期盼也藏在那数百封灰烬中年复一年得不到回应。
易乘风用力闭上眼睛,将这一角纸片攥在掌心里,他觉得自己此刻应该立即把刚那只电源接回去,然后坐到上面接受良心的审判!
通往露台的拉门开着,晏羽窝在露台靠墙的轮椅里,怀抱一支红酒,被窗外月光勾勒出清寂的剪影。
大概是酒杯已经阵亡在门口了,他只好直接拎着瓶子对嘴灌自己,也不知喝了多少,反正整个人状态没有一个地方对劲儿,脸颊绯红,眉眼潮湿,目光比这夜色更加沉寂黯淡。
他就像只重伤剧痛的小动物一样缩在角落,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安安静静躲回壳里。
“小晏,你在干什么呢?”
易乘风本以为自己会被他气得想爆炸,可见到这一幕的时候,却连大声说话都不太敢,有点怕吓到他。
晏羽缓缓转过头,冲他露出一个璀璨至极的笑容,莹亮的泪水漫过颊边新旧纵横的泪痕。
他的视线被易乘风牵着,直到停在他蹲到自己面前仰起的脸上。
“听听音乐,喝点酒——”晏羽冲他晃了晃半满的酒瓶,用手背抹了下脸上的泪水,“莫扎特第40号交响乐,好听吗?”
易乘风蹙眉,反手对着音箱一指,“这个?莫扎特?我一直以为是思鹅蛇(s.h.e)的那个什么不想长大……”
晏羽弯唇笑他,仰起白皙修长的颈将瓶口送到嘴边,紫红的汁液顺着嘴角倏然滑落,一路蜿蜒过喉结和锁骨,最终隐没在衣领里,像是封喉利刃刺破的血。
同时,一滴晶莹的泪亦追逐似的滑落,染湿他鸦羽般浓密的睫毛。
这样如同坠落烟花般炫目又绝望的晏羽,以一种凄美的姿势绽放在他面前,突然令他产生一瞬即便烫穿掌心也要拼命接住的疯狂,好像不那样做就会永远地失去他,再也找不回来。
易乘风哄下他手里的酒瓶放到墙角,干脆盘腿坐在晏羽面前的地上,左手握住他的右手,右手拉住他的左手,飞快地检查了一遍他纵火烧信的时候有没有烫伤自己,还好,并没有。
继而,他凝眸认真地看向晏羽漂亮的眼睛。
“小晏,你看着我,告诉风哥到底遇到什么伤心事儿了?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酒?为什么一整个下午都不接电话,你去了哪儿了?我找了很多地方都找不到你。”
“我去夕岚湾看我爸了,我好多年没去看过他,我很想念他,可是他不会知道了。”
易乘风舔了舔嘴唇,有点不知从何安慰,他知道晏羽为父亲的死背负了沉重的自责,就像对他当年坐牢一样,明明没有错却也许一辈子都难以放下,所有的宽慰都无比苍白。
“风哥,我觉得自己很失败……”晏羽的双手反过来抓住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泪意,“我一直很努力很努力想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从四岁开始练琴,每天几个小时一直坚持了十年……但是没有用的,这些坚持分文不值,一秒钟就可以被夺走再也找不回来……”
“还有好多好多,无论我想要什么,都注定一败涂地,两手空空……我没有想要很多啊……可是得不到的,所有都不是我的……”
他委屈极了,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来,像是幼儿园里对着空玩具柜的那个最后一位小朋友,眼睁睁看着心仪的东西被一样接一样拿走。
晏羽身体前倾,眼看就要从轮椅上折下去,易乘风不得不站起身挡住他。
“我知道,风哥知道,你的努力谁都知道……所以你看你现在事业很成功对不对,整个莲城能有多少年纪轻轻就在大公司做什么总监的,你最厉害了小晏,大家都在仰头看你……”
“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累了咱们就休息休息……”
拱在他肚子上那颗柔软的脑袋晃了晃,晏羽抓着他的胳膊似乎想站起来,酒精让他头晕手软,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小晏,咱们去洗洗脸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哈……别动,地上可能有碎玻璃……”
易乘风怕他扎伤,只好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来,经过客厅时抬脚关掉了循环播放的音乐。
跟一个醉鬼讲什么道理,直接按床上让他睡一觉醒醒酒才是正事。
从前易乘风抱他,他都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偏偏这回两臂用力环住易乘风的脖子,被放到床上了也不肯撒手。
“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长大后世界就没童话,我不想我不想……长大后就失去他……呵呵……”
易乘风好容易将他缠在身上的双手拉开,扯着被子按在床上,刚转身拧了条湿毛巾的工夫,晏羽又挣扎着坐起来,抬手就要往他身上挂。
“听话,擦个脸睡觉……”洗澡就算了,我还不想被砸死在你家浴室里,洁癖党只好忍忍了。
“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吐芳华……唔……”
晏羽嫌弃地推开擦到嘴上的毛巾,继续在卧室里开他的个唱,而且还要求唯一的歌迷必须积极互动,反应稍微慢一拍就掐着脖子求赞美。
“你觉得我唱歌好听吗?对了,我还想弹琴给你听……我八岁就考过十级了呢,就是我认识你那年,你记得吗?”
易乘风感觉自己国家二级的身体素质和搬砖的体能眼看就要跟不上这只钢琴十级的醉鬼炸裂一般的折腾能量了,短短的一个小时不到,他已经被迫短时暂停呼吸十几次,以及不得不把连滚带蹭到床边险些摔地上的晏小羽几十次重新拉起来丢回床上去。
“摇篮曲,来来来唱一个摇篮曲怎么样?”
小少爷求求你了,赶紧唱个曲儿把自己哄睡吧,不要再闹了,他已经为了找人担惊受怕傻跑一下午了好吗?
精神和肉/体同时想哭!
易乘风将晏羽第无数次按回枕头上躺好,一手轻轻拍在他肩膀上,一下一下,就像在哄小婴儿入睡。
我的妈,今后生个足球队的计划取消!熊孩子长大了就是熊大人,他还想多活几年。
“不行!”晏羽用力摇头,“这个方法不管用的,我有好办法……”
他第无数加一次挣扎着爬起来,拉开抽屉摸出一支打火机,咔哒一声点着,忽然窜起的火苗儿差点儿将易乘风直接当蜡烛给点了。
这是要点他那只助眠的香薰蜡烛?还是要放火!
易乘风手疾眼快地抢下打火机藏起来,满身剧烈运动加重度惊吓的臭汗。
“或者吃这个……”
再回头,晏羽又从抽屉里摸出一只小药瓶,瓶身上没有标签儿。
他拧开瓶盖哗啦将药片倒了一手心儿,吓得易乘风心脏骤停,赶紧再去抢,乳白色的小药片撒得到处都是,晏羽失望地将空瓶子丢了。
“你特么以后千万别喝酒了!我就没见过酒品比你更差的,你是醉了还是疯了!杀人放火都干得出来是不是!”
易乘风真有些压不住火了,这要是他来晚一步,他再给房子点了……就是吃错药也不行啊!背后又新添一层后怕的冷汗。
晏羽被他吼得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委屈,终于乖乖地拱在枕头上不乱动了。
不动也没睡,大眼毛还一扑一扑的,像在想心事。
易乘风把被子重新拉上来给他盖上,没等抽手,就被晏羽拉住了手腕。
他一双眼睛又大又黑,这样直直盯着人看的时候,给人一种情深几许无法自拔的错觉,好像整个心都被陷在那无尽的眸光中永世珍藏。
“风哥,你要结婚了。”
晏羽的嗓音微微沙哑,吐字又很轻,且用的是陈述句,莫名令人感觉难过。
易乘风剑眉一抖,“结婚?我特么跟谁结婚?”
晏羽像是没听见,自顾自说下去。
“我还没想好送什么礼物,”他侧着头往被子里缩了缩,低垂的眼睫重新染上水汽,“如果时间太紧来不及选,我就帮你们弹一首婚礼进行曲怎么样?你喜欢门德尔松还是瓦格纳……两曲都用也行,在国外通常迎接新娘会用瓦格纳……”
“不是,等会儿!”易乘风探手捏住了晏羽曲线柔美的下颌,将他缩在软枕里的脸转出来,露出那片印在枕套上濡湿的泪痕。
“谁告诉你我要结婚了?我特么就是被迫跟人相了次亲,连对方高矮胖瘦黑白美丑都没看清就跑出来找了你整整一下午……小晏,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次是晏羽拼命要把自己藏起来,双手扯着被子恨不能拉过头顶,而易乘风揪着被角往下扯,看不得他一副打算闷死自己的模样。
“出来!你给我说清楚!不说清楚不许睡觉!”
激烈的棉被拔河持续了好一会儿,易乘风恨不能把他按在床上一动不让动,乖乖把话说清楚!
但他对自己承诺过,以后无论如何都不会抓住他的两手,不让他因为失去这点最后的反抗能力而感到害怕。
于是,手臂上被猫爪子挠了好几道,而那只发神经的猫还没有老实的迹象。
“小晏!”易乘风干脆将他从好不容易塞进去的被子里重新挖出来,扶着肩膀让他坐好,“我正式跟你说一遍,你给我听清楚!我特么没要结婚,懂吗?”
“可是……你早晚都要结婚的,你三十岁了啊……”晏羽喃喃道。
轴孩子一点儿不转弯儿,还戳他痛脚。三十怎么了?吃你家米吗?
“我七月过了生日才三十好吗?!”谁说男人不在乎年龄,“你闲的么?跟我妈似的关心我结不结婚!”
“风哥,我跟你还是朋友对不对?”
那双大眼睛黑漆漆在他目光里扫来扫去,像是在找寻一个丢失了许久的答案,“你说过的,我自己站起来,就能继续跟你做朋友,我做到了呀……”
晏羽说着,便拉住易乘风的胳膊再次挣扎着要站起来,易乘风没办法只好把他拉起来扶稳,让他大部分的重量都担在自己身上。
“以后你有了妻子、孩子,就不会再理我了对不对?没时间理我了,我知道……那是你的家庭你的亲人,我不怪你。”
“风哥,我一直没什么朋友,小时候你是我第一个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遇到你,我很幸运,我知道我不应该太贪心……”
“可我总是连累你……你是不是忍我很久了?我害你丢了六年最宝贵的时间……风哥,就是我害你的,你妈妈说的没错……高二那次高考是我故意的,我想……我想留下跟你一起,一起考来莲城……我以为再多一年,我就可以让你考得更好一点……”
“对不起风哥,对不起……这么多年我从来都不敢跟你道歉,因为我害怕,我害怕你知道了就再也不理我了……我知道我做什么都弥补不了,对不起风哥……你不见我不给我回信,是我活该……”
“我不想失去你,除了你没人真心对我好了……我可以等你啊,只要能继续做朋友,怎么样我都可以等……七年、六年、五年……越来越少了是不是?就算再等上四年、三年、两年、一年……我也愿意等啊……”
“风哥,你别赶我走了,别再赶我走,别让我滚……”
“我知道的,我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我等不到你了……你结婚了,有了家,就再不会那样对我了……你记不记得上学的时候你帮我买饭买水,带我去打球,还在医院里陪我说话……是我亲手把那样的你弄丢了……我好后悔啊,我真的好后悔……”
“不管你说什么条件,我都会努力把你找回来……以后不会了,我知道以后不会了……我也不是不能接受……我只是忍不住,很难过……”
“风哥,就算这样,你要记得我,我一直把你当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
易乘风怀里抱着泣不成声的晏羽,心脏被他狠狠地戳出一个大血窟窿,似乎从前一直蒙昧不清的某种东西被戳破,疼痛的感觉流遍全身。
这么多年,他的确过得不太容易,也知道晏羽为着他的事情操了多少心,又被自己无情拒绝了多少次。
可唯独不知道的,是晏羽究竟带着怎样的心情一个人故作坚强地走过了这么多年,自己又让他如此卑微地期盼了多少段漫长岁月。
曾经那些不被接受的思念原封不动地被退回来,还不够让他死心吗?为什么还傻乎乎地珍藏了这么多年,再次触碰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亲手烧掉它们又感觉如何?
撕开平静伪装的窗纸,内里的真相残忍到近乎鲜血淋漓。
孤单又柔弱的小晏,他易乘风一直想保护和疼爱的小晏,被他亲手用躲闪的剐刀一下下凌迟了这么多年,终于被希望破灭的最后一根稻草逼得无路可退。
那个从不低头的小晏,那个冷漠骄傲的晏总,会在醉酒后哭到不能自已,一遍一遍乞求他的原谅,一遍一遍等待他回眸。
千般惊诧万般滋味化作一声绵长温热的叹息,被易乘风缓缓吐出来,他收紧了手臂将晏羽按在发疼的胸口上,两个人的心跳撞在一起。
“小晏,你他妈到底是想要我做你的朋友,还是要我做你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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