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的是时间

81.6程

    
    晏羽是絮絮叨叨哭着在他怀里睡着的, 足足闹腾他大半夜,中间还吐了一次。
    易乘风给他换了衣服和床单, 守在旁边直到他睡安稳了才站起身来, 活动了僵酸的骨节, 转身到客厅开始一点点打扫战场,擦掉满地的酒液, 将玻璃碎屑一点点清理干净, 戴上手套吭哧吭哧刷洗马桶, 还清理掉一瓶疑似纵火工具的荷兰产烈性伏特加。
    当一切恢复原状,已经凌晨三点多了。
    易乘风感觉自己的大脑在疯狂旋转,离心力太大导致缺氧短路,又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 从前构建在里面的世界似乎正在迅速地土崩瓦解, 那个深埋许久的执念突然破土而出,以孱弱却也狠厉的姿态野蛮生长, 扑扑簌簌如同仲夏的槐花枝蔓, 将他整个人都塞满了。
    他想起卧室抽屉里那个小药瓶,急惶惶跑去将丢在垃圾桶里的药片又都扒拉出来,认真数了一遍, 三十二颗。
    易乘风掏出手机近距拍了个药片和药瓶的合影, 用微信发给文艳艳,她读的是医科大学, 如今在梅川的中心医院当医生, 或许认得这种药。
    放在床边柜抽屉这样顺手的地方, 是经常吃吗?小晏身体不好没错,但也不是个药篓子,年纪轻轻总吃什么药。
    消息发过去,不可能立即被回复,毕竟是这种时间,易乘风焦躁地在客厅踱步两圈,恨不能将地板再擦几遍,总之闲下来就很不安,也睡不着。
    他把晏羽的轮椅推到卧室床边,坐在上面双手撑着下颌看着他。
    晏羽睡得很沉,身体仰躺头却歪在一边,眼皮因为哭过有些微肿,这一点点异样也很令人心疼。
    真是太能哭了,孟姜女转世错投了男胎吗?
    他还从没见过一个男生在他面前哭成这样,不过小晏超级好看是真的,哭的时候也那么美,西施貂蝉、梨花带雨肯定都没他好看。
    易乘风拢了拢他微长的头发,你这样肿着眼睛,明天怎么见人呢?霸道总裁也不好戴着墨镜上班开会吧……
    网上乱七八糟搜了一堆消肿妙招,易乘风准备了温水和冰水、冻勺子和煮鸡蛋,一样一样给他敷在眼皮上试效果。
    晏羽有时会被他弄得不耐烦,抬手乱抓,他就很有耐心地等他安静了继续折腾。
    直到窗外天际泛白,易乘风才合衣仰到客厅的沙发上,身体如灌铅般沉重地陷在软垫里,胸口却被某种神奇的感觉胀满,像是要腾空而起飘上天去。
    就在这种极度矛盾的撕扯中,他不甚安详地迷糊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也许是因为某个并不明显的细微碎响,也许是锅里白粥隐约的香气,也许单纯只是因为某种对关切之人小宇宙全开的神奇感应,易乘风呼地从沙发上坐起身,突然改变的体位让他有种瞬间的眩晕,抬手按住额头又很快缓解。
    晏羽已经穿戴整齐,正俯身在玄关换鞋穿外套,他一身黑色西装配黑色衬衫,零七碎八的配饰戴得一丝不苟,两只白水晶的袖扣在他伸直手臂时从西装袖口探出来,如同两滴晶莹剔透的眼泪。
    “小晏?你什么时候起来的?今天还去上班吗?”易乘风光脚蹦下沙发,掂着两条长腿啪嗒啪嗒凑过去,想俯身仔细看看晏羽的脸。
    他垂着眼睫不肯抬头,因此易乘风也无从检验昨晚敷眼睛的具体效果,应该不会太糟糕。
    见他穿好了鞋子抬手够外套,易乘风便抢先一步将看着厚一点的那件摘下来帮他披在肩上。
    “其实你可以请一天假什么的,毕竟昨晚上……”
    听见“昨晚”两个字,晏羽穿衣服的动作明显僵住,随即更加迅速地将袖子套好,扣纽扣的动作带着一丝焦急和不耐烦。
    “昨晚的事情希望你尽快忘掉!”晏羽的语气冷冰冰的,瓷白的脸上不挂一丝表情,连看都没看易乘风一眼,“如果实在忘不掉,至少以后在我面前假装你不记得!”
    “不是,哎——”
    晏羽再没给他接茬儿的机会,把自己的轮椅像开坦克一样推出门去,转进电梯按下B1。
    电梯门哐当关合,靠在椅背上的晏总缓缓吐出一口气,抬手用力捏住了眉心。
    天啊,我究竟干了什么!!!
    要是喝断片儿了完全不记得也好,偏偏失忆这种事情并没有幸运地发生在他身上。
    虽然那些片段未必清晰或完全真实,但晏羽的脑海里还是不时闪过一幅幅画面,自己又唱又闹,趴在易乘风怀里哇哇哭,吧啦吧啦说个不停,风哥风哥地叫人家,好像还有什么舍不得、不要走之类的……
    总之,就算只有他记得这些,也足够辣眼睛毁人设了,不记得的还有多少,简直不敢想。
    他的心随着电梯一点点下沉,直到在地下一层叮咚停住,陈行恭谨地等在门外,停在出口附近的路虎也已经完成了预热,暖气调到合适的温度。
    晏羽早上给陈行发信息,让他直接在地库等,对方秒回了一个好的,没有半点疑义。
    这会儿陈行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地杵在那,视线范围堪堪停在自家老板脖子以下的部分,高半分都不肯抬眼。
    我没看见,我不知道,我还是从前的我。
    “过来,帮我一下!”
    晏羽不耐烦地喊他,陈行这才快步走过来将他老板抱到车上。
    折腾的时候不觉得,晏羽早上起来之后才感觉自己浑身都在疼,连眼珠儿都不敢使劲转,单是换衣服就咬牙忍着弄了好半天。
    要不是浑身上下都没有什么外力伤痕,他几乎要怀疑易乘风趁他喝醉揍了他一顿。
    的确很欠揍啊——
    某种滑脱到悬崖边的危机感和宣泄后更加无法纾解的郁闷让他很是不耐烦,连上班路上短短的拥堵和红灯都能轻易挑动他的烦躁。
    这种感觉一路持续到晏总进入公司大堂,强烈的低气压云团有如劲风过境,吹得三个小前台站成一排莫名瑟缩。
    连一向处变不惊的欧娜姐都有点脊背发凉,晏总什么时候阴沉过这样,她有点想偷偷群发个红色预警,叮嘱大家没事儿别主动靠近找虐。
    整个上午,晏总将自己关在三十三层的办公区半步也没迈出来,进去找他的人倒是一个个都向日葵脸进去,苦瓜脸出来。
    据说有位副总因为比约定的时间迟了五分钟且没有提前告知,被晏总晾在三十三层走廊里足足罚站了半个多小时,最终还是被魏总给捡走送进去的。
    那些有事情不得不去找晏总的小职员一个个都心惊胆战,反复校对文档生怕给在这个节骨眼上揪了尾巴变成炮灰。
    就连尤霖这种天生雷达缺陷的傻白甜都知道装透明,小心翼翼地变换着保护色,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在晏总周边十米内出现,乖乖趴在电脑后头拦住一份文件添加红批。
    他抽空朝陈行投过去一个“什么情况”的探询眼神,陈行跟瞎了似的装作没看见,闷头认真思考中午要不要给他老板叫一份祛火套餐,苦瓜苦苣王老吉什么的。
    魏千程轻轻叩了叩门,不做停顿地迈步走进晏羽的办公室。
    “下午的会你参加吧,关于外骨骼辅助系统推广的那个,我正好没事,也一起过去听听。”
    这是千呈今年高端技术落地实践的第一个大项目,跟莲城大学智能机械研究院联合开发的医疗辅助用外骨骼活动训练机即将正式投产销售,其核心技术填补了国内同领域的空白,在医疗康复领域非常有影响力和竞争力。
    更令人期待的是,这种设备的操作和维护已经尽可能简化,体量也较为轻便,就像已有的便携式呼吸机一样,十分适合家庭购买和使用。
    综上的两类市场,对外骨骼这种智能辅助训练产品,将带来非常广阔的空间和利润。
    晏羽揉皱了一份不知是什么器件设计稿的文件丢进废纸篓,抬手压在太阳穴上,侧过头看向魏千程,“当然参加,叫他们上来你的会议室吧,我不想下去。”一只杏目被他拉成了丹凤眼,吊稍的眼尾微微红肿,别有一番清颓靡丽的风骨。
    魏千程觉得他这种霸道又任性的语气听在耳朵里十分受用,他找不到不答应的理由,直接交代Cindy去发通知改地点。
    魏千程转到晏羽身后,抬手捏了捏他僵硬的右肩,这是经常伏案工作用电脑鼠标的右撇子很常见的毛病,他的拇指隔着衬衫布料劲力十足地在那块僵紧的肌肉上揉推了几下。
    “今天怎么了?好像全公司的人都欠你钱似的。觉得压力大就出去走走,反正年底了你这边也没什么重要事情,南亚的小岛还是南半球随你选,我陪你一起怎么样?带上陈行。”
    “我们三个大男人跑出去玩像什么话?”晏羽被他按得直皱眉,想揉开多年的郁结的确要很疼的,而且不是一朝一夕。
    “你说的真心话么,我有点想一个人出去转转,找个安静的地方住一段时间,不然医生总怀疑我有抑郁症,尽问些奇怪的问题。”
    他说这话的表情并不太当回事,带着无奈的谑笑,除了生病,他这么多年几时好好放过假去轻松一下,资本家的丑恶嘴脸就在眼前,口不对心!
    “你就别想偷懒了,惠州那边应该很快就要动工,而且公司也离不开你。”
    魏千程落下手,在他对面的皮椅里座下,大腿翘到二腿上,“想一个人玩失踪肯定不行,你去哪里想好了必须跟我报备,而且至少要带上陈行。”
    “不如你送一块可定位的儿童电话手表给我?”“下午还有会,先吃饭吧。”
    晏羽意兴阑珊地岔开话题,一顿午饭也吃得心不在焉。
    午后的会议挪到三十三层来开,就算最瞌睡的时段,大家也都撑着眼皮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在财务专员巴拉巴拉念经似的冗长成本分析报告中维持险险的清明。
    晏羽支肘看向投影幕布,上面的文字图像一帧帧不断变换,各种经过严密分析和计算的数据标注在旁边。
    算的清楚么?如果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能计算准确,分析有据该多好,到了结束的时候,大家左手右手,钱货两讫,再没有半点羁绊和牵挂。
    “……所以各位,”市场部一位高级经理信心满满道,“这个价格是我们在专业财务分析和市场供求评估中谨慎制定出来的,领先的技术和稀缺性、用户的高端需求,就是我们产品的三驾马车!”
    “康复中心的政府采购项目认为我们投标文件中拟报的价格偏高,其实不然,因为我们的产品在功能和性能方面可以说是无可取代!而且是唯一一家国内竞标品牌,比那些国外代理商的报价肯定有优势!”
    “此外,家庭用户也是我们积极争取的对象,这样一来广告投放的预算就会提高一截,不过大家不用担心,毕竟我们的产品还有一整套的后续维持升级服务、备件更新,这也是一项可观的赢利点!正式推广后,我相信一定不会让各位领导和股东们失望的,必然成为千呈今年最大的盈利项目之一!”
    此处应该有掌声!
    可就在大家的微笑还没来得及透出皮肤,已经有人敏锐地觉察到以晏总为中心正向四周迅速扩散的低气压和强冷空气。
    杜克笔夹在修长白皙的指尖,正一下一下地撞击着传世红的老挝酸枝木会议桌,一点点将大家心中刚刚被市场部名嘴拱起来的亢奋敲打回去。
    “三驾马车?”晏羽的声音清冷低沉,眉心隐着戾气,“是脱缰野马拉的三驾马车吗?!”
    “作为市场专员,你到底清不清楚目前电子产品和智能设备领域的技术更新换代有多迅速!我们同期开发的产品相比进口设备,之所以有自己的竞争力,是因为优惠的税收待遇和亲民的价格。”
    “我记得最初大家在启动和参与这个项目的时候,都十分纠结,担心做这个投入大、周期长,结果可能根本赚不到钱。我们都是商人,这么想没什么不对,可是你们都还记得最终是因为什么启动这个项目的吗?”
    “千呈是科技企业,技术是核心竞争力,我们手里握着那么多的资源仅仅是为了赚钱吗?那魏总不如早早就挂牌上市,圈一圈儿钱让你们个个都成为千万富翁回家躺平晒太阳!”
    “有多少人当时拍着胸脯说过,我们做这个项目更是为了一份社会责任,为了手握高端技术的一种使命感,我们勇于实现它去造福社会,改变未来?”
    “医疗卫生领域的应用仅仅只是一个开端,你们就要把目光全部盯在钞票上?那后续的体能提升,军工领域,甚至未来战士、机甲兵团我们还要做下去吗?!”
    晏羽的视线扫过房间里的每一张面孔,看着他们眼里所剩无几的星光,五年来,这个团队有很多人加入,也有很多人离开,这都不要紧,但他从未忘记自己前进的方向和动力,不单单为金钱蒙住双眼,握住舵盘。
    “现在,我们在这里谈论成本收益,挖空心思想多卖哪怕一分钱,舍得投几千万到推广费用上,却为了一个标在价格上跟康复中心锱铢必较……”
    晏羽将自己面前厚厚的一沓资料对着刚刚那位高级经理用力甩过去,散落的文件在半空中化作一场纸片雨纷扬飘落。
    他的声音亦带着因愤怒而难以自抑的火气,拍着桌子质问道,“那你们又知不知道,一个家庭如果需要赡养一个像我这样的瘫痪病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成本和代价?!你的调研报告里关注过产品的用户群吗?了解过他们的真实生活吗?”
    “后续服务、可观的赢利点,很好!这样就可以榨干他们所有的力气,用不起的那些人,活该他们一辈子躺在床上没有尊严地生活到死去那一刻!这就是我们做这个项目的初衷吗?!”
    偌大的会议室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像极地风暴中的帝企鹅,恨不能埋着头抱团取暖。
    这特么谁还敢接话啊,私下里提到晏总的腿都会必死无疑,这种公开场合有人活腻歪了吗,跟他讨论他残疾的问题?更何况魏总还在场!
    于是,时间诡异地停顿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只有墙壁上那只静音挂钟的秒针还在明目张胆地一路向前跑。
    魏千程终于变换了一个坐姿,挺直脊背看向一群疏密不一的脑瓜顶,“定价方案各位还需要再慎重考虑一下,结合公司今后的产品布局形成完整的报告后提报给晏总这边审核。今天先到这里——”
    大Boss已经态度鲜明地站了队,坚定不移地为晏总的突发性坏脾气接盘买单,别人自然也都无话可说。
    宣布散会后,全体十分默契地排出消防演习阵型,溜着边儿用最快的速度撤离三十三层,消失在电梯间里。
    “你到我办公室来……小羽!”
    晏羽第一次在工作场合如此忤逆,好像根本没听见领导的吩咐,直接转回自己的办公区。
    魏总在老板和兄长这两个身份之间似乎有些举棋不定,最终还是妥协地站起身,往晏羽的办公室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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