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莲城并不寂寥, 到处都是白昼未散尽的光影霓虹和卸下伪装释放真我的如织人潮,凛冬的严寒也挡不住的脚步、驱不散的热度。
小菠萝裹在川流不息的车河中, 过客般沿着环城高速一路飞驰, 行驶中汽车引擎的轰鸣更衬得车内愈发安静。
易乘风飞快地转头瞥了晏羽一眼, 见他一脸平和地侧头望向窗外,瓷白的侧颊被车灯晃得忽明忽暗, 禁不住探了一只手过去。
“小晏, 你在想什么?这么安静, 我有点担心你是不是后悔了……”
晏羽抓起他在自己衣袖上乱摸的那只手,扯着放回方向盘上,“我也在想同样的问题,如果你等下跟我说你刚刚只是一时冲动……我是不是应该拼命忍住不在你面前再流一滴眼泪, 然后主动跟你绝交。”
两个人同时转头看向对方, 眼里盛着闪动的笑意。
昔日远远望去的梦中蜃景,忽然咣当一下以实体的方式落在眼前, 总给人一种不真实感, 患得患失地认为它下一秒还会突然消失。
易乘风把手伸进夹克的内袋,从贴近心口的位置摸出一样东西塞进晏羽的手里,那是一张边缘半糊的纸角。
“……浮在河面上的两只眼睛, 望向一条青石小径……石柱上苍苔历历……抱紧桥墩……水来, 我在水中等你;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
“这是洛夫的诗, 小晏, 我懂了——”
他把掌心盖在躬身拼命忍眼泪的晏羽的背上, 一下一下轻轻压平他隐忍的颤抖。
“我有多少年没背过你写的笔记了?如果那些信不是被你一把火烧掉了,我愿意一个字一个字都背下来。我知道我浪费了你很多年,我后面的时间都是你的,都是你的行不行?”
“你看我已经听你的话读完了成教学院的课程,毕业证上照样盖着梅川理工的红章,咱俩算是广义上的校友了对不对?”
“我知道你有硕士学历双学位,那我还有汽车专修学院的优秀毕业生证书和高级技师职业资格呢,周总理都说工作没有高低贵贱,只是分工不同而已!”
易乘风抽空瞥过来一眼,伸手摸索着扳起晏羽的左肩,“小晏,你该不是在把写给我的情书吃回去吧?不行不行,你可不能毁灭证据,这个我还要用相框裱起来……唔——”
晏羽反手将那角信纸牢牢糊在他嘴上,“要吃你自己吃!专心开车!技师师傅——”
唔唔,易乘风一双眼珠子狂转,他嘴上不敢继续逞强,怕把这唯一一点情书遗迹也给弄坏了,以后在讨论谁先爱上对方的时候,万一晏总翻脸不认账便没了书证物证。
“小晏,你猜猜我们的事情谁会第一个知道?”
“肯定不会是苏姨吧?”晏羽露出担忧的神情,“她会不会大义灭亲打到你……让我守寡?”
噗嗤——
虽然意境不是那么美好,但这个措辞易乘风还是比较欣慰的,有种死而无憾的劲爽感觉。
他故作镇定道,“以后要叫——‘咱妈’。”
晏羽的手机蜂鸣,“魏总。”
他扫了眼仪表盘上的时间,21:53,虽然对方知道他十点之前绝不可能休息,但如果没有紧急的事情也不会在这个时间打来电话。
“在开车吗?”
“没有。”
“明晚约了经信委的邱部长一起吃饭,Quu系列绑定公交卡那事儿你还记得吧?”
“当然,正想找你说这件事呢,研发那边打算预留好模块,给句话便能升级刷卡功能……现在有什么变化吗?”
不然怎么会突然追了电话过来?
电波两端,彼此都静默了数秒,将通道彻底让渡给了细碎的背景音。
易乘风见晏羽接电话便再没出声,专心开车,连喇叭都不按半下,好像自己咳嗽一声就能惊飞对方上千万的大单子。
小晏做的事情总是很重要很高大上的,他帮不上什么忙,不捣乱总可以做到。
经过一处二十四小时便利超市,易乘风靠边停车,下去买了Cesar的两罐花椰芋煎小羊排和时萝?h烤菲力牛口味的狗罐头外加一大包狗粮,拎着丢到后座,算是新的见面礼,返身上车继续做个安静的驾驶员。
魏千程倚在大班椅里,于薄雾般的黑暗中抬手挡住了桌上那件正在哒哒碰撞的牛顿永动摆,轻响骤停。
这是他有次去英国剑桥参加科技企业论坛时,从牛顿的母校剑桥大学附近一家收藏品店里淘到的,买回来想送给晏羽做生日礼物。
有阵子留学生中十分流行拿这个做礼物送给恋人,永不停歇的运动象征着永无休止的爱。
不行不行,晏羽在他办公室里当着他的面就把礼物拆开来,摆到魏总自己的办公桌上,拇指和食指拈起一颗小球再松开,咔——哒,咔——哒
这种纯手工制作的英伦怀旧风艺术品还是摆在你这里比较合适,我更喜欢那种无声无息的平衡摆件,这种有规律的撞击声容易让我神经衰弱你还是饶了我吧……
后来晏羽耍赖非磨着他换了一样生日礼物,是一款体型很小巧的网络投影机,成像的清晰度却远高于预期,在当时的价格也不算便宜,可在魏总眼里不过是买了一颗哄小孩的棒棒糖。
看着他捧回自己的办公室兴高采烈地给拆零碎了,各个角度拍照绘图做标注,再一点一点组装起来,拼拼凑凑玩了大半天,魏千程实在有点戳心的无奈,你高兴就好。
“没有变化!”
魏总的声音有一丝压抑的烦闷,“提前通知你一声,准备一下,明晚七点,陌堤别院。”
“好。”
晏羽应了下来,某种不算太乐观的猜测让他将那句“你明天白天不在公司吗”的疑问咽了回去,因为仅仅是一个应酬的话,实在没有必要刻意这样提前通知他。
***
小菠萝顺着人造缓坡灵巧爬上路肩,在翼风修车行门前停下。
大灯照亮了崭新的涂鸦卷帘门,一排颜色品牌各异的卡通汽车形象挤在一起,军绿悍马鄙视地斜睨着白色飞度,明黄甲壳虫望向火红法拉利一脸仰慕……
“这个很好玩,你怎么想到的?”晏羽转着轮椅过去挨个仔细看,“我敢说从这里经过一千个人,得有九百九十九个会留意到你的店!”
“还有一个是瞎子?”易乘风一手提着电脑包,一手提着狗粮催他快点进去,“外面冷,你爱看我等会儿给你拍下来慢慢看。”
“羽羽羽羽,羽哥?!”起子看到晏羽相当惊喜,外套也没穿就迎了出来帮他挡着玻璃门,被夜风吹得原地颤抖。
晏羽在布置一新的接待室里看了一圈,短短半个多月,易乘风倒是把这里收拾得像模像样,他亲手写的招牌也都制成成品贴挂上了。
接待室向里有间私房,暂做易乘风和起子的宿舍,摆了两张单人床和简单家具,居住条件十分随意。
冬天天冷,带过来的两只狗也养在房间一角靠近暖气的地方。
易乘风转去操作间查看,再将不合眼的活计找补找补,晏羽和起子留在屋里开了罐头喂狗。
“真,真香!”起子随便打开一盒凑在鼻子下面闻闻,悉数倒进一只不锈钢食盆,“加餐!听,听不懂……开开开,开饭!”
大魔头第一时间挺着脊背警惕起来,身姿依然强悍,盯着晏羽看了一会儿,而后低下头拱了拱把自己平摊在旧棉褥上眯觉的小王子。
大概是爱洗澡的习惯使然,小王子毛色雪白,懒洋洋地趴着,不为美食所动,被大魔头拱走了美梦似乎有点儿不太高兴,哼唧一声挪开一点点继续睡觉。
大魔头不甘心,跳来跳去地拱它蹭它,最后干脆冒着被一屁股坐扁帅脸的风险,生生用鼻子将小王子从旧棉褥上平推过来,总算彻底把它的瞌睡搅散了,俩狗凑着头共进宵夜。
起子蹲在地上,捋了捋小王子后颈的毛儿,他说小王子大概是上年纪了,最近总是特别爱睡觉,好像冬眠一样,一整天也没有多少完全清醒的时间,搞得大魔头有点孤单。
“它,记得你,”起子又抓了抓大魔头的下颌,“不然,叫,叫得可凶,能看家!就是不,爱洗澡。”
晏羽将没吃几口就想滚回去睡觉的小王子托到怀里,“它的眼睛好了么?”
起子耐心给他细说,是风哥后来带着小王子去做的白内障手术,有一只眼睛不太好,做完也是瞎的,另外一只很成功。现在它看东西问题不大,走位还是一如既往地飘忽,大夫说天生缺陷治不了。
易乘风在晏羽离开梅川后,就收养了这两只狗,一直养到现在。
他还手把手教起子学汽修,起子没收入的那阵子,风哥有一口粥就分他半口,对他很仗义。
他以前做偷儿,凭的是手上的能耐,学那些精细活儿上手很快,现在很多事都能独当一面,就是接待不了客户,怕给人急出病来。
易乘风来莲城开店,起子二话不说非要跟来,反正他没家没口的,在哪儿都是吃饭睡觉,不给工钱也得来。
还有个叫姚枝的姑娘也从梅川跟过来的,现在店里做接待兼打杂,还能管管帐。起子提到人家脸上浮了两朵红云,头也垂得很低,一看就是想搞办公室恋情那种心思。
晏羽边耐心地听起子跟他絮叨,边捋着小王子头顶的软毛给它扎小辫儿,没有皮筋儿干脆就地取材,直接用狗毛扎起来。
“风,风哥是好人,纯,爷们儿!”起子冲晏羽竖了个大拇指,“他会,对你好!”
晏羽一张脸做贼心虚般倏地红了,他好想马上找块镜子照照,看看自己额头上有没有写着“我跟易乘风好上了”或者“易乘风是我男人”几个字,不然他俩进了门之后连话都没怎么说,这小孩儿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易乘风从操作间转回来,那边晚上为了节约没开暖气,他冻得脸色泛红,将洗过冷水的手凑在暖气旁边烤着。
“怎么样?狗也看过了,送你回家吧,十点半了,睡足七小时嗯?”
***
晏羽被他抱着塞进车里,这回连安全带都帮他系好。
说好的要督促他锻炼身体呢?再这样下去,他是不是会被宠坏到连生活自理都成问题。
“帮你焐焐手,都快结冰了。”
晏羽细嫩温软的掌心裹在易乘风粗粝坚硬的大手上,就像一层带着温度的黄油正一点一点融化,滋润到皮肤里,碰到炽热的血液滋啦啦炸响。
易乘风才舍不得让他做这个,故意戏谑道,“你想占我便宜就直说,比如……把手伸进来我帮你暖。”他扯了下自己的衣摆,示意对方可以冷手贴肚皮。
晏羽果然不好意思地松开他,眼神却没转走,“你最多时候要打三份工,还不能耽误上课?”
易乘风收了一脚油,抬手无意识地摆摆,“别听起子放屁,他结结巴巴的怎么还这么多废话,都是短工,合理利用时间而已,再说都猴年马月的事儿了!”
“不然你怎么还清我的钱?”晏羽对起子的话深信不疑,短短五年,他还清二十万,还帮父母重新供了房子,“你想跟我两不相欠可以说走就走是吗?”
“小晏,别胡思乱想,我被你圈得死死的还往哪儿走!那些钱不还清,我没脸再见你,现在不一样了。乖乖乖,不许生气啊,怎么你生气也这么好看?”
晏羽挡开他作怪的手,“那我给你投资你要吗?”
“要要要!你说怎么都行。”易乘风感觉这和‘你当不当我是自己人’是同一个问题,不敢否定,“你要给我投多少?”
“就今年的年薪吧,我刚做VP也没多少钱,差不多两百五十万……你要是觉得这个数不吉利,我再添个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的零头?”
易乘风手一抖,险些把车开进绿化带,“一年?两百五?我这是傍到大款了吗,小晏你快掐我一下,怎这么梦幻呢?嗷——”
“我有点困了,想睡一会儿。”晏羽在引擎的低鸣和车行的震颤中微微合上眼睛,声音带着浓重的困意。
那是一种长久紧绷之后的放松,就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单人马拉松突然被扭转了路线,醒目的箭头在分岔路拐了一个弯,新的征程变成一场有人陪伴的远足,青山绿水,且听风吟。
对他来说,今后的任何一种结局都不再是失败。
想休息是好事儿,易乘风临时停了车,帮他调低椅背,拉过羽绒服盖好,吹气儿似的小声附在他耳边,“睡吧睡吧,到了叫你。”
“车子给你改得挺舒服。”晏羽在更换过的副驾座椅里拱出一个舒服的姿势,身下的皮椅隐隐透出热度,居然还带加热功能,“怎么不弄个方向盘加热?”
说完这句,也不等回答,他就睡着了。
因为副驾是给你坐的,秀外慧中的超级小菠萝一路沿高速平稳驶向市中心。
“醒了吗?”易乘风将车在地库停好,拧身凑到晏羽面前轻声问他。他抬手拉开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扯着覆住口鼻的羽绒服衣领,将鼻尖儿蹭到他的鼻尖儿上。
凉凉的、痒痒的,晏羽晃头躲开却不肯睁眼,拱乱的头发垂下来松松遮住前额,嘴角勾起一弯漂亮的弧度,“还没有。”
好吧,易乘风只好下车绕过去,将人从座椅里挖出来,打横抱着走进电梯间。
怀里装睡的家伙一点儿也不敬业,眼角眉梢都染着笑意,双颊被暖睡焐得绯红。
“密码是你梅川的手机号,回头添加一个指纹吧。”
“什……什么时候换的?”不会一直都是这个吧。
有狂喜从心底升腾起来,易乘风的手臂紧了紧,号码不在他手机通讯录里置顶有什么关系,原来一直在他心里置顶了呀。
“你换莲城的手机号,这个就不改了吧,反而更安全。”
“晏少爷你高抬贵爪刷个指纹很累吗?”
易乘风艰辛地腾出一根手指戳密码锁按键,滴答一下打开大门再反脚踢合,蹬掉鞋子,将晏羽直接抱进了卧室,呼通丢在大床上。
“你忘记拿我轮椅了。”晏羽撑着胳膊坐起来。
易乘风俯身帮他脱鞋,又坐在床边帮他脱外套,“是你故意不想让我拿。”
“不行不行,拜托你帮我取一趟,我没它不行。”晏羽合掌求饶,感觉现世报来得有点儿快。
“你还有我,哪里不行?”易乘风挂好西装,回手要解他衬衫的纽扣。
“喂,这个我自己会脱,你,你先停下,啊——”
晏羽一个重心不稳,向后仰躺到大床上,这个姿势正好方便易乘风帮忙他脱掉西裤。
高大的身影覆上来,易乘风一双笑眼盯着他看,“小晏,你身上什么味道真好闻。”
“糖醋排骨吗?还是那个什么菠萝味的狗罐头?”他说着,自己也抬起胳膊嗅了嗅衣袖,嫌弃地蹙眉。
易乘风气馁,“你的洁癖真会挑时间发作,我说的不是那些!”
“是‘夜色’,一点点古龙水的味道,在衬衫上。”
晏羽指了指衣橱,拔直身体向上蹭了蹭,企图躲开巨大的压迫感。
“帮我拿下睡衣,换掉就好了。你喜欢的话,我帮你喷——”
“不用喷也能和你一样味道。”
那片影子遮天蔽日铺盖下来,填满晏羽那双因慌张而倏然放大的瞳孔,缩成记忆深处最最熟悉和怀念的温度覆上双唇,温柔舔舐那些久不愈合的旧伤痕,剖开岁月沉淀的硬壳抚慰那些沉疴痼疾。
世界狭小得仿佛只能容下紧紧相拥的彼此,连一缕多余的空气也放不下。
撞击在耳畔的如鼓心跳令周身每一个细胞簌簌颤栗,彼此交错的呼吸如同凌乱的季风,吹得血液呼啸着刮擦血管一路狂奔。
“风哥……”晏羽的呼唤如同胆小的鸟儿轻扑翅膀,飞蛾扑火般的隐秘渴望被咬在红白分明的唇齿之间模糊成炽热的喘息。
“小晏……你实在太美了……我有点舍不得……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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