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的是时间

88.13程

    
    “……东西太多了, 都堆到后排座椅了。”
    易乘风转头看了眼正在忙着关店锁门的起子和把狗往小菠萝里塞的姚枝,走远几步继续对着电话说, “我妈见了肯定要骂我败家……有几样东西满盒子的洋文, 我都看不懂是吃的还是抹的, 你确定这些在国内买得到?不然我说我买的他们都未必相信。”
    笔尖悬在一份文件的签字页上,随即被晏羽轻轻放下, “大家过年都是这样子, 看着就很热闹, 回去一分也就没多少了。”
    “这就要走了是吗?一路平安——”
    他语气放得很轻,好像有无数的蛛丝顺着电波攀爬缠绕上来,让人非得稍微挣扎一下才走得掉。
    “小晏,现在有空吗?我拐个弯儿过去看看你。”
    “我们刚分开五个小时……而已。”
    晏羽不太想给自己跟对方告别的机会, 就算短短的十几天分离想想也挺难熬。
    “跟起子他们一块儿走吧, 路上慢点开,晚饭前怎么都到了。我等会儿有会也走不开, 风哥, 再见——”
    “那行,到了我给你电话。”易乘风转头看了一眼,起子已经将车发动起来, “小晏, 宝贝,乖乖等我回来。”
    ***
    除夕, 早上八点。
    “……这是我的房间, 最小的一间, 我不在家还被他们当成仓库堆了好多杂物……寂寞的单人床……”
    定向直播解说员易乘风刻意压低的嗓音随着画面同步传来,“还是你对我最好,厨房是我的,客厅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晏羽真想隔着屏幕塞住他的嘴,易乘风这副搞地下情的模样,肯定是父母都在家,“你不要太嚣张,我要煮早饭了,晚上打给你。”
    “让我看看你煮什么?速冻水饺吗,小晏你怎么吃这个……晚上不吃饺子吗,你吃一天饺子不会吐?”
    “这个还是你买回来给我当套脖子大饼的……”晏羽扭开燃气灶烧水,“直接倒进去吗,还是先用微波炉解冻一下?”
    “直接煮就行,放的时候慢一点别被开水溅到……喂你要等水开了再下锅,行行行那几个就当炮灰好了,不用捞出来……用漏勺轻轻推一圈不然会粘锅,漏勺在第二个抽屉里……别盖盖子!火可以关小一点了……”
    易乘风深切体会到鞭长莫及的无力感,远程指挥一次煮速冻水饺几乎要将他一顿丰盛的早饭都消耗光了。
    “再让我看一下,小心手机不要掉进锅里……可以了,先关掉火再捞……六十个你全煮了吗?吃一天?”
    晏羽小心翼翼将饺子控水捞进浅瓷盘里,“一包就这么多啊,这根本就不是一人份吧。”
    “又不是方便面,一包也能分几次下锅对不对?行行你吃不完就倒掉,别吃剩的。”
    “速冻饺子怎么好意思叫方便食品?”晏羽端盘子的时候被烫了一下,赶忙缩回手,“煮起来很麻烦啊,比方便面差远了。”
    他干脆将手机往流理台上一戳,拿了双筷子直接在厨房就着台子直播吃饺子。
    “亲爱的,这跟和面擀皮绞肉拌馅儿相比已经很方便了……”
    易乘风那边的画面突然一抖,接着镜头里凑进来一张熟悉的面孔。
    苏一乐咧嘴露出八颗牙,还摆了摆手,“晏羽哥过年好,谢谢你的新手机,玩吃鸡超给力!我要做你们品牌驻梅川‘老干爹家常菜’的义务宣传大使——”
    “行了滚一边儿玩去吧!”
    易乘风一爪子拍开苏大使的脑袋,“今天不去公司了吧?什么时候去你妈那儿?”
    他妈现在正在西太平洋那个国土面积只有八分之一个梅川大的小群岛上享受舒适的旱季热带雨林气候。
    晏羽鼓着腮帮子嚼掉半只饺子,“公司放假了,什么时候去都行,吃了饭的吧。”
    “就是,你早点过去吧,那边还有人照顾你吃喝。”按说晏羽给他父母买了这么多礼物,他也应该象征性地对庄美婵表示一下心意,可思来想去易乘风决定还是不跟他矫情了,毕竟他对庄姨实在挤不出什么心意,借着人家儿子的手送虚情假意就更没必要。
    “小晏,出去记得穿羽绒服,你都有家的人了别光顾着臭美。我新买了一条毯子送给小女巫,你盖过那条不许给她!”
    “好啊,我知道了。”晏羽好脾气地应下来,还在他的监督下吃了十五只水饺。
    “大风!”苏姨高亢嘹亮的嗓音刺穿门板炸裂屏幕传过来,隔山隔水都把淡定的晏总吓了一跳。“过来瞅瞅,你买的这个跟红毛丹成精似的玩意怎么做啊?”
    “红毛丹?”易乘风一脸懵逼看向晏羽。
    “应该是那几只阿拉斯加帝王蟹吧?”晏羽紧张地抬手遮住摄像头,“怎么做我就不知道了,你们家不是有厨师吗?风哥拜拜——”
    “……”
    挂得太快了吧,这么好看的媳妇也怕见公婆。
    ***
    虽然没人真的陪他过年,晏羽在除夕这天出门的计划倒也不是假的,他打算去夕岚湾看看他爸。
    上次因为遇到易乘风相亲陷入绝望去了一次,他发现再次面对父亲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了,毕竟他现在说什么父亲都不会反对。
    两个世界各自寂寞的父子?z,又有什么无法放下的隔阂呢?
    莲城外来人口居多,到了新年反而各种冷清和畅通,晏羽自己开车不到一小时便到达墓园。
    除夕来扫墓的人实在很少,接待区就只有他一位访客,手续很快办完。晏羽在门口的花店选了一束香水百合,常年挂一副节哀顺变表情的工作人员笑容内敛,像上次一样默默将他送上山。
    从无障碍坡道转入平直甬路,晏羽远远便看见父亲的墓前垂立着一个单薄身影,阵阵松涛无声滚过,他头顶的银发随风扬起。
    大概这个新年,漫山的安息者中,晏啸是最不孤单的那个。
    康靖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镜片后的一双眼睛闪出欣喜的光芒,随即又像被山风吹散了温度一点点重新冷却下来,身体转了个角度,克制而期待地看过来。
    他已年届花甲,尽管身姿仍旧纤长挺拔,但依然被无情的岁月蚀刻了容颜,霜染了鬓发,同上一次站在这里的盛年男子相比更添了许多沧桑与衰弱。
    汉白玉的墓基上放着一束火红的卡罗拉玫瑰,是这冬日墓园里唯一明媚的颜色,风中簌簌颤抖的花瓣有如血管中跃动不息的脉搏,也像心头上颠扑不灭的火焰。
    花束旁边的皇家道尔顿金边细瓷盘里盛着一枚巧克力熔岩蛋糕,银质餐匙被一颗香草冰淇淋球压在旁边。
    这是晏啸生前很喜欢点的一道餐后甜点,晏羽记得他小的时候不太喜欢蛋糕的甜腻,父亲便用小勺舀出巧克力汁淋到冰淇淋上给他吃,冰淇淋带着一点海盐的味道,多年之后那些柔滑甜腻都随着时光渐渐淡去,唯有那点咸涩沉淀在了记忆里。
    晏羽俯身将自己的那束百合放到了下面的台阶上,刻意与红玫瑰保持了一段距离。
    “小羽。”
    “康总。”
    两人时隔十二年,再次一同出现在晏啸的墓前,前尘往事仍然压在心头,沉重到让人连撼动一下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是简单的爱恨情仇可以定义,而是关乎生死,关乎存亡。
    工作人员退到一边,跟康靖的司机各自远远地守在甬路两侧。
    晏羽放好百合,转动轮椅退出一段距离,在他心里,父亲的位置大抵如此,最最亲近的人不是他,而是康靖。
    对待他们之前的感情,这世上也许再没有比晏羽更加矛盾的了,极端的厌恶之后,是十几年虫蚀蚁蛀般的理解和宽恕。
    有谁比他更加了解那种无望守候的滋味吗?
    易乘风终于被他等到了,盼来了,而父亲却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康靖等待的是个不归人,守候的是一份绝望,百年孤独,至死方休。
    他无法慷慨释怀,却也恨得风雨飘摇。
    一声康总,称呼得实在疏离又讽刺,康靖的脸色明显僵了一下,继而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
    两人同在莲城最核心的资本和实业圈子里活动,这一面也并不是五年来的唯一,只是他俩秉性上都很低调,偶尔不得不遇到,晏羽作为晚辈还是会称呼他一声“康总”。
    而康靖无论在什么场合,都会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唤他“小羽”。
    “千呈的发布会很精彩,那个外骨骼项目也很令人赞叹,小羽,你爸爸会以你为傲的。”
    康靖上前,将百合重新放回墓碑旁边,“我知道千呈迄今为止还在支持你的这个项目,甚至不惜将上市的计划延后。虽然三年前你拒绝了日安基金的融资,但如果有需要的话,我愿意随时合作。”
    “这是个很烧钱的项目,以我对魏总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坚持太久,很可能一两年内找到那个概念和效益的平衡点就收手,然后到纳斯达克或港交所上市,继续卖他的扫地机器人和智能电饭煲。之后,无论是华尔街还是中环金融中心的投资人,都未必像日安基金这样信任和看好你的项目。”
    “你是信任和看好我的项目,还是觉得有笔钱本来应该姓晏,拿在自己手里不安心想送回来给我烧掉?”
    晏羽倏然转眸看向康靖,戏谑的表情和庄美婵有几分神似,虽然他十分清楚康靖的每一句分析都很在理,偏偏就像个叛逆期的小孩一样非要跟大人作对不可。
    “他留给你的你就拿着,随便捐给什么孤残儿童或者带到坟墓里都是你的自由,我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人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买得到一双会走路的腿么?”
    “你的项目一直做下去就买得到。”康靖毅然迎着青年鞭笞的目光,语气既耐心又执着,垂在身侧的手却细碎颤抖,“不是有笔钱姓晏,而是日安基金整个都姓晏。它在四千七百万注册资本的时候姓晏,到了市值七十四亿美金的时候仍然姓晏,只要我还是日安最大的股东,它就永远只能姓晏。”
    晏羽抬手制止他说下去,“康总,我想我父亲并不想听我们大过年在他面前谈生意。”
    他承认康靖的才华和能力,在不算长的十几年里,将父亲留给他的那笔遗产翻了十番,这样的一个人居然甘心在他父亲手下做二十几年助理,还成功帮他搞垮了梅川的工厂,的确令人叹为观止。
    康靖覆手活动了下冻僵的双脚,“我知道自己不配跟你谈感情,所以我们直接来谈钱。”
    “我不缺钱,而且快乐跟金钱无关,我想你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没错,但是你的理想缺钱,我不过是想帮你实现它,而且我无条件相信你,就像当年信任你的父亲。”
    “所以他当年在梅川胡乱搞些老旧生产线加工那些破铜烂铁你也只是站在一边帮忙管管帐,算一算下个月还能不能开出工人的全额工资?”
    康靖尴尬地瞥了一眼墓碑上晏啸的小照,转过头压低声音说,“你该庆幸他现在没有真的站在你面前,否则那只皇家道尔顿瓷盘可能已经飞到你的脸上了。”
    晏羽:“……”
    “早早结束这里回莲城有什么不好,这边连一顿正宗的法餐都吃不到,你祖父只是想流放他一段时间作为惩罚,害得我们那两年给出城高速和油企做了不知多少贡献,还跑废了两辆卡宴。”
    晏羽:“……”
    康靖搓搓双手送到嘴边呵气,“小羽,这里实在太冷了,不如我们下山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谈。”
    “不必了。”
    除夕果然不适合扫墓,晏羽示意工作人员可以送他下山,“再见,康总。”
    盯着晏羽渐远的背影,康靖冲司机勾勾手指,“你立刻沿着近路下山,务必赶在他们前面,随便想个什么法子……把车弄坏。”
    司机:“……”
    阵阵山风喁喁细语,万顷林涛切切低诉,康靖独自在晏啸的墓碑前蹲跪下来,轻吻碑额。
    “阿啸,放心吧,我会帮你哄好他的,不会让他一个人过年……得赶紧下去啦,不然赶不上蹭儿子的车……十五再来看你,给你带汤圆,法式的……”
    ***
    半小时后,晏羽开着路虎驶出墓园停车场,身后坐着碰瓷成功的康总。
    “不好意思,大过年的还要麻烦你载我回去,这个时间……不如我请你吃个午饭聊表谢意?”
    “先别急着拒绝我,我知道江总他们不在莲城,不如我们都换个过年的方式试试看,就当是陪陪我这个空巢老人。”
    “年夜饭吃太丰盛了不健康,对于我们这样消化弱一些的人来说,挪到午饭庆祝可能更好一点。”
    “你喜欢吃中餐还是西餐?但愿你别和你父亲一样净爱喝那些番茄酱煮的芹菜胡萝卜汤……还有鹅肝酱,光是想想我都要吐……早上烤那个蛋糕的时候我就感觉胆固醇和血糖一直在升高……”
    “其实你小时候我经常抱你的,你说话特别晚,两岁了还只会叫爸爸……只要是穿了正装,你就常常分不清我和晏总,逮谁都叫……有次还把尿尿到了我的西装口袋里……”
    晏羽眉心狂抽,捏紧油门将车速飚上了八十公里每小时。
    “午饭,还是我来请吧,您想吃什么?对了,您系好安全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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