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子坐在修车店屋后的石阶上抽烟, 白色细雾袅袅飘散在澄亮的阳光里。
玉兰开得正盛,垂柳吐着新芽, 满眼都是盎然的生机。
易乘风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 眯起眼, 接了起子递给他的一根烟蹭在鼻翼底下闻。
起子用夹烟的手朝屋里指了指,“你, 就不该, 带, 带他来……看着难,难受……不知道还,还以为你死了……”
易乘风猛地扬手作势要扇他,起子连忙偏过头去躲, 不出声地傻笑。易乘风落下手, 按在他脑袋上推了一把,缺弦儿的玩意!
“还不是你特么招回来的, 你倒是挺想得开——”
“贱命一条, 这辈子,值了。”起子蹙眉狠狠吸了一大口烟,笑容褪尽, 露出一种物伤其类的漠然。
敞着缝儿的窗户里隐隐传来晏羽低低的啜泣, 不细听听不真切,却好像加了扩音器一般直接敲进易乘风的脑袋里, 头疼。
小王子已经好些天不吃食了, 勉勉强强喂点儿牛奶进去, 谁都明白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
早上出门,易乘风不想带晏羽过来,他这几天几乎天天跟来,大概就是为了送送那个小玩意。耐不住他磨,易乘风还是把人带来了,捡日撞日的,正好赶上今天小王子咽气儿。
易乘风站起身,推开门进屋。
晏羽把狗抱在怀里,黑色薄呢外套上沾了不少白色的狗毛,小王子松软地趴在他腿上一动不动,长长的绒毛乖顺地垂着,姿态十分安详。
大魔头似乎并未觉出什么异样,这几天晏羽经常这么抱着小王子,有时灌了奶瓶喂它喝水喝牛奶,反正有好些时日小王子都迷迷瞪瞪地成天睡觉。
大魔头绕着轮椅转了两圈儿,也许是嫌晏羽这一次抱的时间有点儿长了,但它没有叫,伸出舌头舔了舔小王子冰凉的鼻子。
晏羽脸上还挂着眼泪,掏出一包白色粉末兑到小王子喝奶的瓶子里,哗啦哗啦晃匀,然后再像之前几天那样拧开瓶盖,将小王子喝不完的牛奶倒进大魔头的食盒里。
易乘风:“……”
真是高等生物欺负低等生物啊,居然当着人家的面儿给人下药!问题是他给人家下的什么药?该不是让大魔头陪小王子殉情吧……
大魔头舔了两口,不知是不是觉出味道不太对,抬头看了看晏羽,又低下头去悍不畏死地继续舔牛奶。
晏羽以指为梳给小王子扎小辫儿,扎了好一会儿才满意,再转头看大魔头,它深褐色的眼珠已经不太聚焦了。
易乘风抬手抹晏羽脸上的眼泪,扯过起子洗白的枕巾将小王子整个儿裹起来抱开,放到床下它平时常睡觉的狗窝里。
“你给它喂的什么?”易乘风扯一条胶带粘他身上沾的狗毛。
大魔头似乎对小王子的新装扮不很满意,晃晃悠悠蹭过去用嘴撕扯它身上的枕巾,直到小王子的头重新露出来,它在它旁边趴下,又舔了舔小王子的鼻尖,终于撑不过药力睡过去了。
“安眠药……”晏羽看了眼和往常一样依偎在一起睡觉的两只狗,唇角又是一颤,压着声音说,“赶紧趁它睡着了给小王子弄走埋了吧,药量不知道对不对,也许一会儿就醒了。”
小动物大概对生死有着比人类更灵敏的直觉,大魔头之前每天都会单独出去跑一阵,跟汽配城本地的野狗搞搞社交活动,分享下生存经验甚至约个架健身。最近几天却突然不出去了,每天寸步不离地守着小王子,默默看着它睡觉,无聊时最多往后院晃一圈很快又回来,舔它的鼻子,喝它喝不完的牛奶。
晏羽说的是,要不是给大魔头药倒了,从它身边弄走小王子大概要费些周折,说不定还得有人需要去扎狂犬疫苗。
易乘风沉下一口气,躬身将小王子从狗窝里捞出来,它已经微微有些僵了,只是靠着大魔头的那半边身体还带着一点余温。他快步走出去,把狗交给起子出去埋,转身返回屋里。
“那个,生老病死的……挺正常,”易乘风将晏羽的脑袋拢进怀里,“别难受了啊,我特么养这么多年都没怎么着呢。”
这小孩儿也太感性了,死个狗哭成这样,手脚冰凉,小脸煞白,万一哪天他死了,他还活不活?
晏羽张开手抱住他的腰,侧脸紧紧压在他小腹上,“风哥,我生病了……”
他喉咙发紧,身体簌簌颤抖,莫名的恐慌感从骨髓深处冒出来,迅速流遍全身,明明冷得发抖,后背却渗出一层凉汗。
易乘风登时给雷劈傻了,狗刚死了,他说他病了,联系上下文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毛骨悚然。
晏羽被他从轮椅里托起来,用担忧却无措的目光反复打量,眉间隆起深深的褶皱。
病了?什么病?脸上没有血色是白血病吗,他这发着抖一身汗的是不是哪里疼,什么病需要忍疼,还好不好得了了……
“不,不是,”晏羽仍被那种来历不明的紧张感掘住喉咙,气息和声音都不太顺畅,“是焦虑症,不是那种要命的病。”
“风哥,我不想一个人去医院看病了,也不想自己偷偷吃药,我想你陪着我……医生说有家人陪着能快点儿好……我想快点儿好……”
“多长时间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易乘风这么反过来一想,之前他的确有好些行为不太对劲儿,比如他俩第一次遇见那晚他突然呕吐,比如发布会之后他突然高烧昏迷,比如他和他妈吵架之后连话都说不连贯……
从前他只当是晏羽情绪过激时的反应,没往心里去过,现在想来是他太粗心太想当然了。
“不是很久,除了这个……再没有别的瞒你的了。”晏羽咬着嘴唇,努力在他怀里平静下来,“别担心,医生说不很严重,我管得住自己,我会好的。”
“放松点,放松点……不用管着自己,你想点儿高兴事儿……”易乘风抱着他坐下来,大魔头就睡在床下脚边,“天暖和了,梅川的槐花用不了多久就开了,到时候我带你回去看槐花……我妈说要摘第一拨儿最嫩的给你包饺子……”
“现在需要吃药吗?你都把药藏哪儿了,安眠药也是你的?”
晏羽摇摇头,“那个是现买的,我和你在一起之后就不怎么失眠了。”
易乘风攥住他的手,无名指上的两枚戒指碰在一起,“我能治好你,我是你的药,下次看医生是什么时候?我陪你一起去——”
***
临回梅川的这天早上,晏羽仍是犹犹豫豫的。
“乐乐结婚,你家亲戚朋友都过来,我去实在不好吧……”
易乘风小心翼翼将两套西装收进行李箱,合上盖子抬眼笑他,“漂亮媳妇你连见公婆都不怕,还怕什么亲戚朋友啊,咱们不是早说好了五月回去看槐花么,我妈都说让我一定把你带回去。”
原本苏一乐的婚礼定在十·一举行,没曾想俩人把持不住捣鼓出人命来了,这会儿胎儿刚三个月还没显形,苏享惠拍板决定:马上扯证办婚礼!
她的麻利和干练发挥到极致,用了不到一个月时间便敲定酒店、婚庆、礼服、宾客等等一系列安排,一边将易培和苏一乐俩人指挥得团团转,一边还得小心照顾着孕早期的侄儿媳妇,什么都没耽误。
将近中午,大黑马载着两人抵达梅川。
苏享惠同小毛儿在屋里分装婚礼当天要派送给宾客的糖果盒子,娘俩边忙边说些生养孩子的体己话;准新郎跟他姑父在客厅餐桌边包饺子,新鲜的槐花焯水断生,加了一点韭菜沫儿搅在肉馅儿里,清香扑鼻。
门一响,屋里的人都迎了过来,晏羽多少有些紧张,毕竟上一次稀里糊涂进易家的门,自己像是个强塞给人家的山芋,不得不烫着手接了,就连离开的时候也带着些许小不快。
尽管后来群聊里苏姨说过些关心他的话,被他逐字逐句认真咂摸过,也没法排除人家是出于礼貌和客气,甚至感恩或同情,对他顺带手的提一嘴,压根不敢高兴太早,横是他没法给易家二老一场正大光明被祝福的迎娶儿婿的仪式,还累得他们儿子断子绝孙。
苏享惠面上挂着笑,所有人都乐呵呵的,好像借着婚礼的喜气暂时忘了他们俩闹心的这茬儿。
晏羽洗了手,想到桌边帮忙包饺子,“我跟风哥学了一点,包得不大好看但不至于露馅儿。”
苏一乐两手翻飞,简直像个自动包饺子机,都没看清动作就将馅料裹进面皮里,再随手一捏,包妥的饺子像一只模具里刻出来的一般整齐。
易爸爸搓着擀面杖,圆润的面皮一张张滚出来,“小晏别上手了,光他一个人包我擀皮儿就供不上,不然你加入我这组?”
晏羽面色一怔,易乘风赶紧跳出来救场,“我来我来,俩人供一个,新郎官你小心手抽筋儿耽误后天数红包。”
晏羽松了口气,很好,这样晚上就不会有人吃到矩形或三角形的饺子了,还真不知道苏一乐这种包法能不能驾驭得了不规则面皮。
“你俩都给我住下……”苏姨冒出一嗓子,把正撸胳膊挽袖子的儿子扯回来,“车上坐三个多小时不累?你赶紧带他进屋躺一会儿去,才几口人的饭就轮着全家都上手了。”
又转头瞪易培,“懒得你!擀个皮儿还得找帮手,吃的时候用不用喂你?”
易乘风乐得抽身带着晏羽回房间休息,他的腰坐车久了不好受,推开门俩人都愣住,单人床给换成了双人的!
新人换新床不稀奇,苏一乐那屋指定是要换床的,他俩这床也是新的,跟新房里是一式的。
“看看苏姨多疼你!”易乘风反手关上门,急吼吼地抱着老婆扔到床上,自己也爬上去,一边帮他揉腰,一边情不自禁低下头吻他。
晏羽被他亲得浑身酸软,眉目都染上水光绯色,“你别闹了……外面……那么多人……”
易乘风被他推着肩膀撑起身体,两人喘息都有些急切。
身后房门咣当一响,小毛儿晃着一盒金光闪闪的长命锁蹦?进来,“谢谢晏羽哥,真是太……啊——”
小毛儿抬手挡住眼睛,身后呼啦啦跟来拿她当大熊猫伺候的老公和姑婆婆,俱是愣在了门口。
易乘风翻身坐起来,恼火道,“怎么跟你老公一个毛病,进屋不会敲门吗?胎教懂不懂注意一下——”
易爸爸哐啷哐啷卖力擀皮儿。
晏羽扶额沉声道,“一点心意,不必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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