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的是时间

105.30程

    
    按照梅川当地的风俗, 婚礼前一天,近亲挚友都要提前上门祝贺一番, 参观新房, 像是预热, 待到正日子所有宾客直接莅临酒店观礼,观礼后各自退散, 也没有什么闹洞房这一说。
    苏享华虽然回来了, 但肯认他的只有苏家二老和态度模糊的大姐, 二姐苏享惠是断然不肯再认这个亲弟弟的,说白了易乘风当年摊上那事儿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把利刃足够将骨血里那一点黏黏糊糊的亲情削刮殆尽。
    苏一乐就更不认他,他跟二姑姑父一起生活了十几年, 挨过累受过苦, 却从来没屈着心里,三人大年夜煮一锅面条拌酱吃都能热乎乎的, 他在心里早把姑和姑父当亲爹妈看待。
    这回苏一乐的新房就设在易家, 媳妇也直接娶进易家大门,他之前跟小毛儿商量好了,这第一个孩子生出来不管男女都姓易, 他哥不能给易家留后, 他对苏姓也没有半点留恋,索性这孩子就算是易家的人了, 权当给二姑和姑父一个慰藉。
    易乘风担心一堆人脚前脚后上门来, 七嘴八舌问东问西, 晏羽会觉得不自在,就在第二天吃过早饭便商量他带他出去玩。
    晏羽很痛快地答应了,坐到车里跟易乘风说,“正好过年那会儿回我祖父家,听说了一个故人的下落,我也想趁机去寻一寻,你陪我去吧。”
    “故人?你在梅川除了我之外还有什么故人吗?”易乘风挑眉看着他,隐隐冒出一丝酸意,“说什么小时候就只有我一个朋友,看来你也是有过撒尿和泥玩的小竹马啊!哦对了,你们这种小少爷成天净是画画练琴,不会玩儿泥巴这么低俗。”
    晏羽翘着嘴角,“咱们中午去点一道红烧加吉当做西湖醋鱼吃怎么样,我觉得你这味儿大概一上午都不会散。”
    易乘风:“那究竟是什么人?我认识吗?起码说说咱们该往哪个方向找吧。”
    晏羽:“就玻璃厂那一带,具体地址也不清楚,反正独门小院儿没几处,打听一下应该有人知道。”
    易乘风:“你是不诓我带你回晏家的老宅子去看看啊?”
    晏羽:“反正顺路嘛,不看白不看。其实那里算不得晏家的老宅,我六岁才和父母搬来梅川,住到八岁就滚回莲城了,统共才两年时间。不过六岁往前的事情我不大记得了,小时候那些琐事也没人跟我讲,对我来说,这辈子好像就是从梅川开始的……”
    易乘风:“谁能记得小时候那么早的事儿,我在认识你之前的记忆都是靠我妈我爸叨咕进我脑子里的,没什么像样的事儿,无非就是跟老王家孩子打架了还是跟老李家孩子打架了,要么就是被张老师找了家长或是赵老师罚写检讨,我自己都懒得记这些。”
    晏羽不厚道地笑他:“打架真的比和泥还好玩吗?你当年爬树上来,该不是想找我打架的吧?”
    易乘风老脸一红,心头仿佛被当年蹲在老槐树上的那阵风吹过,凉丝丝地裹着清甜。
    “我哪儿打得过你,你看我一眼我就坠入红尘永世不得超生了。”
    “或许我当年也是和过泥的,”晏羽像是想起来什么,转头很认真地跟易乘风讲,“我堂哥晏赫,他在跟我大伯去茨镇烧陶之前,我常去他们家里玩。他成天拎着木搭子拍泥,对着转盘抠小瓶子小碗,我不可能从没碰过那些对不对?”
    易乘风有点儿心疼他,摸过他的手捏了捏,“玩没玩过泥巴还得靠脑补啊,你想玩儿的话回头哥给你买一堆橡皮泥太空沙,我们车行一大哥他闺女就好玩那些,比你小得有限,虚岁都六岁了,啊哈哈哈哈——”
    车子驶入老玻璃厂家属区那一带,有些旧楼已经翻新过,门牌号也换了,易乘风是靠数着路口才找到十七栋的,上一次他带晏羽回来,还是十二年前,而距离更早的那场道别,已经整整过去了二十年。
    道路两旁的洋槐同记忆中并没有太大变化,按说十几二十年的光景它们必然是会成长许多的,但或许是人也在长,便不觉得与从前有什么不同。
    那一树一树的雪白依然开得繁茂,往昔的种种都无声无息掩映在碧树琼花的光阴里。
    “这片儿比我熟的人大概不多了,独门小院儿也就刚刚那几处,你祖父是不是老糊涂记差了?”易乘风将大黑马退出一条坑洼的小土路,“真是说玻璃厂?那就只剩下你家原来那个院子了……”
    他笑着看了晏羽一眼,“别告诉我在你家当个管家都这么赚钱,连独栋的小洋楼都买得起了。”
    没打听到常伯的下落,晏羽多少有些颓丧,“他在晏家帮忙了三十多年,我祖父和父亲自然不会亏待他,后来他有了年纪就被侄子接去国外养老了,听说是想落叶归根才独自回了梅川。”
    易乘风的话他也知道是玩笑,主家再不亏待,侄子再孝顺,也不至于给他买了晏家的院子养老,那么又大又空四邻不着的一处房子怎么看都不适合一个孤老头子独住,说不好听的,哪天人在里面没了别人都发现不了。
    易乘风还是将车驶上了通往晏家别墅的那条路,来都来了,不给晏羽看一眼他大概不会甘心。
    “你爬的那棵树还在!”晏羽下了车便迫不及待掀他老底儿,“的确是长了,当年没有这么高,碰到三楼的都是嫩枝子了,不然也不会一拉就断。”
    沐在如雪飞花中的身影依稀还是曾经那个稚嫩少年,他满眼都是期冀的星光,将缱绻的心绪叠了又叠才小心翼翼道,风哥,要是以后跟你隔着什么栏杆,我就再也翻不过去了……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翻不过来,我大可翻过去寻你!
    易乘风将T恤的袖子朝上扯了扯,双掌对搓几下,略一活动便朝着那棵树走去。
    晏羽怔忡,“你要干什么?”
    易乘风冲他眨眼一笑,两手已经攀在了水桶粗的树干上。
    “喂喂喂,别闹了,快下来!”
    这都多大的人了,还能青天白日淘出圈儿去,就算园林局没瞧见,城管都休息,被别墅的主人发现了也会报警的吧。
    易乘风手脚并用,一拉一提,几下就蹿到了树冠下缘五六米的高处,抬手够了个粗枝干借力。
    到底是人高马大的成年人,身形较当初那个十岁的小少年不知沉重了多少倍,吊在姿态纤秀的洋槐上实在看着心惊。
    当年从楼上看还不觉得,晏羽这样从低处仰视,感觉自己焦虑症快要发作了,他转动轮椅停在易乘风下方,冒着给他失手砸翻的风险扬起双臂,“听话行吗,赶紧下来!”
    这时,别墅二楼的一扇窗咔啦给人从里面推开,正是晏羽小时候当作琴房的那间。
    树上树下的两个人同时看过去,晏羽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只见一根银晃晃的高尔夫球杆从窗口伸出来直指易乘风,伴着一声老沉却中气十足的训斥,“臭小子!下去!”
    易乘风落了地,直将晏羽推到了别墅门口,常安才从楼上赶下来,他下台阶的脚步微微踉跄,脊背也有些佝偻。
    晏羽有种踏破铁鞋的惊喜,不等里面开门,他便伸手扶在了玄色的铁栏上,探身叫了声,“常伯!”
    常安已是古稀之年,须发都染了霜白,即便身材依然高大矍铄也显出老态,他急匆匆过来开门,叫了声小少爷,声音已经哽了。
    易乘风从没见晏羽跟除他之外的什么人这么亲近,一路都探着身跟常伯说话,表情里满是藏不住的欣喜,又在院子里略停了一下,看了看周遭的花木景色。
    “我记得这房子从前被人拍走了,改得面目全非,后来怎么又改回来的,不细看还真跟原来一模一样的。”
    常伯将他俩往屋子里让,喊了个老妇人出来,“叫佟姨吧,我老伴儿,在这儿帮忙洒扫做饭……咱们进屋说,先进屋。”
    晏家旧宅门前是五级石阶,晏羽小时候时常被常伯带着坐在台阶上歇乏讲故事,如今却成了他自己过不去的坎儿。
    易乘风将人抱上去,后头常伯提着轮椅跟上来,趁着落在人后的空当使劲儿揉了揉湿红的眼睛。
    佟姨看着就是性子温顺的人,年纪比常伯小些,麻利地泡了茶就躲到后头去了,留他们在客厅里自在说话。
    晏羽看着熟悉的装潢和摆设十分惊讶,毕竟过了二十年了,这屋子也易过主,居然还能保留着从前的七八分模样,他心里一堆问题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到头来只憋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我回来两年了,这房子原来给人家买去,是康少爷花了不少心思才好歹又买了回来,他知道我回来就找了我过来帮忙打理着,按照原来的模样翻修了一遍。”
    晏羽知道常伯口中的康少爷就是康靖,想来他爸和康靖的那些事情常伯当初也是清楚的,他向来心性宽厚,应该也从来没随着祖父苛待过康靖。
    “我老了不中用了,当年的照片留下的也有限,只能大约摸让人重建,勉强有个样子。”常伯唏嘘地抬眼看看,视线落回晏羽脸上,“二少爷的事情我是回来之后才听说的……哎呀……”
    老人家一息慨叹,眼眶酸了又酸,嘴角颤抖,“这么多年难为小少爷了——”
    晏羽牵了下嘴角,指着易乘风将话题往别处引,“常伯,您还认得他么?”
    易乘风故意撩起前额的头发,乐呵呵凑过脸去给他细看。
    “老易家那个混小子吧?要是不爬树恐怕我还真认不出来……你们都长大了,还一块儿玩,真好啊,真好……”
    易乘风跟晏羽对视了一眼,“看来小时候那会儿,我来淘气,没少让常伯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常伯嘿嘿一笑,“小孩子家家哪有没个伴儿的……你小子也还算懂事儿,每回都把我们小少爷平平安安送回来……”
    他俩逗留了一会儿,陪老人家说了半天话,晏羽又带着易乘风去看了他当年的琴房和卧室,给他弹了首土耳其进行曲,指着窗外讲他当年被小笨贼爬树偷窥的心路历程。
    常伯两夫妻年纪都大了,晏羽不想他们操劳着备水备饭就早早告辞,跟易乘风一道去祸祸刘开迪。
    “要不要绕去八万以前那个旧楼看一眼?”晏羽试探着问易乘风,那里是他最初遇到小王子和大魔头的地方,“兴许大魔头能跑回去,以前看过那样的新闻,狗被送走了,自己还能老远找回家去。”
    “我让乐乐去看过了,没回。”
    小王子对于大魔头来说可能算突然消失,不辞而别。
    大魔头给喂了安眠药整整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天亮醒过来开始满屋满院找小王子,找不着就跑出去找。它以前也常往外跑,谁都没觉得有问题,这回跑了就再也没回来。
    狗的世界人理解不透,大魔头也许是知道小王子没了,从此江湖浪迹、四海为家;或者它以为小王子去了什么地方,于是远行万里、寻遍天涯。
    起子为此郁闷了好些天,还打印不少寻狗启事帖了好几条街,到底也没找回来。
    易乘风:“不找了吧,兴许天大地大它过得更自在,也不是没流浪过。”
    刘开迪带着老婆孩子在危楼小馆请他俩吃饭,一岁多的小童刚刚学会走路,好奇地满地溜达,肉团团的十分可爱。
    “来来来,让学霸帅哥抱一下,”刘开迪拎着女儿塞到晏羽怀里,“从小培养下审美,别长大以后随便遇到个什么男人就跟着跑了。”
    晏羽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胳膊僵成木棍,软乎乎的一团捧着不敢动。小姑娘倒是很淡定,粘哒哒的小手糊到晏羽脸上,咿咿吖吖往他衣襟上滴口水。
    “女孩子要矜持,你爹怎么教你的?太不认生了吧,坏人抱跑了也不哭?”
    易乘风从晏羽怀里拎走小肉球,解救他于水深火热,没曾想小姑娘一秒钟变脸,嗷一嗓子大哭起来张手要妈妈。
    刘开迪笑到拍腿,“看吧,分得清好赖人!”
    两人在外头见见故交,看看旧景,不知不觉就晃荡到了天黑。
    苏姨急着打电话寻人,“……家里客人都走光了,赶紧回来吧,别在这么要紧的日子给小晏折腾病了,给你俩留了炒饭和蛋羹……”
    ***
    婚礼当天全家人都起得很早,苏姨狠劲儿?意了找焕郑?槐哒?砝穹?槐吣钸独窠冢??蟛欧潘??徘子淹懦雒庞?有履铩
    那边苏一乐刚走,这边苏享惠又催着易培赶紧出门去酒店准备仪式、迎接宾客,好些近亲都跟着忙成一团。
    “风哥,你不用一直陪着我,过去帮苏姨他们忙去吧——”
    易乘风捏他脸,“我陪着你你还不自在呢,我走了留你自己你会不会偷偷哭?”
    被他这么一说,晏羽还真叹了口气。
    苏姨忙自己侄子的婚礼都忙这么快活,私下里肯定特别盼望有天也能给自己亲儿子忙活一回,他这人心思重,又亏欠不得别人,于是苏姨对他越好他就越不好受。
    家里就剩下他俩,门窗上大红烫金的喜字,桌上手腕粗的龙凤红烛,绸缎被面上绣着喜鹊登枝花开并蒂……
    易乘风蹲在轮椅面前,将晏羽手上的戒指摘下来,放在唇边吻了一下,又郑重其事地帮他戴回去,“我跟你讲,我小时候抄作业那会儿就明白一个道理,交作业之前的时间就那么短暂,我不可能每一科都抄完,必须挑一个重点科目搞定。”
    “小晏,和你在一起过日子就是我的重点科目,其他的都很无所谓,你觉不觉得我说的很有哲理?”
    “学渣的哲理。”晏羽学他的样子,将易乘风手上的戒指摘下来,放在唇边吻了一下,托起他的手帮他戴回去,“我从小到大,学过那么多东西,到头来好像也只剩下一样可以傍身的本领,这个本领就是赖上你。”
    “特别好!”易乘风站起身,将他从轮椅里抱起来,“交换过戒指了,现在新郎要亲吻新……唔——”
    没等他话说完,晏羽已经抱着他的脖颈吻了上来。
    ***
    婚礼是中规中矩的中式,亲朋好友欢聚一堂,见证一对爱侣携手,气氛喜庆而浓烈。
    晏羽跟易乘风一块儿坐在了主桌,挨着易爸和苏姨,且是晏羽在苏姨旁边,亲儿子反而远一个席位。
    有不明就里的亲朋嘴快,嘻嘻哈哈询问这个漂亮的小伙子是苏享惠什么人,苏姨拍着晏羽的胳膊说:“这是我另一个儿子。”
    大家也就逢迎着夸苏姨有福气,懂事又有本事的儿子一个接一个,还有真真假假要给晏羽介绍女朋友的。
    仪式完毕,酒宴开席。
    苏一乐和小毛儿在司仪的陪同下开始挨桌敬酒,第一桌自然就是家长所在的主桌。
    这会儿按照风俗,新人要改口管对方的父母叫爸妈,父母则在饮了这杯酒之后给新人封红包,说些地久天长百年好合之类的祝福话。
    为表重视,新人先敬了女方家的父母,之后是易培和苏享惠。
    苏一乐带着小毛儿深深鞠躬,俩人一开口都不是姑和姑父,而是直接喊了爸爸、妈妈,喊得苏享惠登时眼圈儿就红了。
    易培给他俩封了个大红包,小毛儿双手接了,大红的中式礼服袖口露出一只黄澄澄的龙凤镯子。
    没等新人移步,摄像的镜头也还对着易家二老,苏享惠转过头,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只红色喜帕,打开来赫然就是当初被晏羽留下的那只龙凤镯子。
    苏享惠拉起晏羽一只手,将龙凤镯扣在他腕上,罩着两人的视线慈和而欣慰。
    “一辈子不长,要好好过——”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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