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梁祝

第八章

    
    “万姨。”
    万氏回神,望向对面盈盈下拜的尹寺安。
    她着了身青纱,立在风口处,纤细的身姿更显婀娜,却并不流于艳俗,斜抱着一把残琴更显那股清丽韵味。
    “像啊,当真是像……”不自觉地低喃出声,万氏有些呆滞。
    当年的谢氏是京城里才情出众的老丞相嫡女,一席白裙飘飘,不过初见,便惹得尹峻枫在丞相府门前跪了三天三夜,只为求娶那朝思暮想的美人。
    尹峻枫多情,她一直都知道。
    从最初的小家碧玉张氏,到名满京城的谢氏,尹峻枫这一辈子情债更甚那刑部里的案底,风流数数,不过如此。
    至于她,不过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从而便又想到适才张氏面上温婉却又寒意不掩的笑,万氏笑着垂眸,隐去瞳仁深处的战栗。
    “万姨说什么?”尹寺安浅笑,略有些不解地问道。
    万氏微顿,继而又是笑意满满,“没什么,年纪大了,难免总是伤春悲秋,对了,今日小尧可来了?”
    “万姨貌美如花,日后莫再将这话挂在嘴边了。”尹寺安抿唇,秀眸间勾的是娴雅清旎,却在听到霍尧名字时顿了顿。
    当初万氏不顾名节逼着霍家上下将婚期提前,这是京中上下都一清二楚的事,霍尧自小不与这姨母亲近,甚至言语间还带着些厌恶,至于尹寺安,也不过是顾及着当初生母好友的面子上,才愿恭恭敬敬唤万氏一声万姨。
    “他素来不喜欢这些场合,今日大抵是在武场练兵吧。”尹寺安抬眸,笑意清浅了不少。
    昭凌煜不在,今日的练兵自是由霍尧代行。
    听闻霍尧不在,万氏暗自松下一口气。
    霍尧那小子自小便护着尹寺安,若今日他也在,那才是最大的麻烦。
    不过今日……眼底闪过一丝决然,万氏缓缓抬手,亲昵地拍了拍尹寺安抱着古琴的手,“他不在,想来今日寺安你也觉着甚是无趣,听闻皇后娘娘特命人送来了秋霜风雪图,我倒还记得你以前是最喜欢这些个东西的,不妨趁着宴会还没开席,先由万姨带你去看如何?”
    ……
    “主子。”侍卫装扮的女子颔首,朝身前的男子递上一方锦缎手帕,“您就这么信了她?”
    昭凌煜仍冷着脸,语调的尾音却是不自觉地上扬,“如何不信?”
    “说到底……她还是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眸间微微偏转,女子努力掩去语意里的不明酸意。
    “不是已经让墨河去查了吗?”昭凌煜看起来心情很好,就连用锦缎擦拭剑锋的动作都轻缓不少。
    “是,属下多嘴了。”墨砚略有些僵硬地勾了勾嘴角,垂眸退到一边。
    假山的另一边传来树林淅淅索索的声音,墨河探出半个身子,匆匆行至古树前,语气沉缓,其间竟有三分像昭凌煜,“主子,查出来了,阿淮姑娘,是尹府的人。”
    一语落下,墨砚兀自咽了咽口水,瞧瞧抬眼望上昭凌煜略有些凝固的神情。
    紫玉缎结的络子在剑柄处随着微风曳了一圈又一圈,昭凌煜仍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好看的眸底渐渐泛出冷色,低沉的嗓音不夹杂半分感情,“喔?世上竟有那么巧的事。”
    当年构陷他蓄意谋逆的人里,当属这位尹尚书功劳最大啊……
    “尹峻枫暗地里可是为渊王做事的,这阿淮,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墨砚挑眉,话语间略带嘲讽,继而又看到昭凌煜半分没舒缓的脸色,心下一顿,赶忙住了嘴。
    墨河暗道一声没眼力见儿,暗做手势指挥着墨砚退下。
    “墨河,你意下如何?”昭凌煜没抬头,继续擦拭起手中的长剑来。
    墨河亦是颔首模样,半晌才缓缓开口,“阿淮姑娘明里暗里帮了咱们不少,属下以为……就算她是尹峻枫所出,却也不见得二人能是同仇敌忾的父女。”
    墨河素来是昭凌煜身边性子最为直爽的隐卫,说话自也没有墨砚那般瞻前顾后。
    却不料昭凌煜此番嗤笑出声,眼角眉梢皆是不屑。
    “你是看在人家当初送来云芙霜救了你一命的份上,才会这般信任她吧。”
    “主子。”墨河仍沉着脸,言语间并无半分被揭穿的尴尬,“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虚虚实实,几浮几沉,可阿淮姑娘,一路走来,虽未露面,却是实心实意对待您的啊。”
    墨河与那些半路进了凌王府的隐卫不同,乃是自小随着昭凌煜的亲信,若要数最为了解昭凌煜心思的,亦是墨河当选首位。
    故而,这便是昭凌煜心底从未说出口的意思。
    稍显薄情的薄唇微抿,那双浩瀚星辰似的眸终是抬了起来,却不是对着墨河的方向,倒像是在对适才在此处弹琴的尹寺安所言一般。
    “元华郡主与本王有过几面之缘,和她倒是天差地别的模样。”像是想到什么好笑事情一般轻笑出声,昭凌煜轻轻将那剑收回了剑鞘,“听说霍大将军性情古怪,这么多年了,京中攀附的嘲讽的,皆无一人入他眼,偏有位尹府二小姐,与他自小相伴,是其京中唯一的挚友。”
    墨河自是知晓自家主子的聪明绝顶,一时却也没料到昭凌煜反应会这么快。
    “正是如此。”
    尹明珠荣宠满京皆知,却很少有人知晓这位尹府原先的嫡出千金。
    尹寺安身上似就是那般平平淡淡,没什么出挑的事情供人观赏品鉴,偏偏总能选出那么为数不多的一两条来,皆是非寻常人所能比拟。
    性情乖张的霍将军到了她这儿便一腔豪情化清风流水,素来修身养性温润如玉的侯家小世子,亦是碰见了尹寺安便成了人人唾弃的登徒浪子。
    也是了,世人眼皮子底下温婉清娴的弱女子,如何能在纷杂的京城里杀伐果断,一字一言间皆是索命绳索?每一次信鸽带回来的信笺里头,清婉的字迹间却透着隐隐锋芒,无双的智谋里,藏的是狼子野心。
    昭凌煜一直明确这个想法,所以在见到一席青纱抚琴的尹寺安时,才会没由来的一愣。
    而就那样一愣,几乎要把之前所有理智的想法和冷静的交易打消。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她曾在信里说过,人都是有私心的,什么样的人都不例外。”
    墨河一顿,不知道昭凌煜此番提起旧事有何深意,却还是答道,“记得,当初阿淮姑娘劝殿下收暮侯爷入麾下,直言暮侯爷虽性情冷淡,手中权力有限,可现今朝局纷杂,越是这样的人,在朝堂上才越能让陛下信服。”
    尹寺安的话当时便见效了,被拉拢的暮侯府,在明面上仍是朝中不甚重要的闲散地位,可当初十三皇子中毒一事,后宫妃嫔甚至皇后,朝堂皇子甚至太子,无一人避免了皇帝猜忌冷落,偏暮侯爷轻描淡写一番,直言凌王与十三皇子命运相似,人尚有七情六欲,作为天家子弟,又怎会逾此底线,最该不能受此牵连。那番谏言与其他臣子的谏言并无任何差异,却愣是让凌王府逃过了一场恩宠浮荡的浩劫。
    银刻玉琢的剑柄稍稍偏转,在几缕熹微下映射柔和光芒。
    昭凌煜仍是不可察觉地笑,话语却寒凉彻骨,“她的私心会是什么呢。”
    ……
    一个人,贪心不足时便蛇吞象。
    尹寺安面无表情地抬头,苍白的手腕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
    十指锁扣的另一端,是一块染血的白衫,再往上,便是男子惊愕而亡的苍白面颊。
    有些木然地拿出手帕擦拭手上的血迹,尹寺安晃晃悠悠地起身,秀美的墨眸表面像是凝了一层霜,倒映着虚浮不定的诡魅画面,一帧又一帧,像是个回忆一生的将死之人。
    她认定昭凌煜是在他回京那一夜。
    漫天风雪席卷,古寺里点着两排极长的长明灯,容颜干净的男子着着素净的黑衫跪在阖眸的佛祖前,轻言呢喃,痴妄着说什么要一世安宁。
    而后刺客便蜂拥而上了,他从佛像前起身,衣角勾着夜风凌冽的弧度翻飞,像一匹踏雪而至的孤狼,他挥着长剑,血肉横飞之间,他竟是那般得心应手,半点没有适才那副虔诚信徒的模样。
    那时候,昭凌煜深邃的眸中,亦是这么一层诡魅的凝霜。
    他们是极为相似的。
    尹寺安认定。
    最初的愿望,不过是在人心不古的世界里好好活着,后来便被推着走上一条遍布骸骨的不归之路,一路磕磕绊绊,却还是抱着从前可笑的想法,自欺欺人又虚伪地对着古佛诉说信徒一生所念,不过安稳。
    他们从来没有升至云端的机会,因为从一开始,便总有人要把他们摁入池底,同那淤泥一同腐朽万年,还美曰其名效仿青莲洁雅生长之习性。
    她的私心啊……
    殷红的嘴角柔柔勾起一抹从未有过的肆意,尹寺安笑着抬手,打翻了盏台上得意晃动良久的红烛。
    火苗刹那间便连动桌台上的绸布,接着便顺着地毯绵延至她脚下,顷刻之间,火光势动天地!
    “若无法一起在阳光下永浴清白,那便——”
    一同入这刹罗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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