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明坐在城门附近的一家酒楼里。
这酒楼位置甚好, 不管是准备出行饯别的还是刚进城打算歇脚的都爱在里面坐一坐, 十分热闹, 也是消息流通最多的地方。
查实田亩、核查户籍这些事情都派了人去, 蒋裁文却未将他派到太远的地方,虽未点明, 季春明却知道是上次东平之事的后遗症。
虽青年这些时日疏远了, 他却记得自己出来的目的, 用他自己的方式收集着信息。
这日跟往常一样,他穿了件暗色的衣服, 不打眼的坐在酒楼一隅。
身旁的一桌客人正在讨论夏赋的事情。
如今大周朝一年征税三次, 春秋征谷物, 夏季纳绢绸,其他官府调派的服役则以一丁一年二十日为限。
时入六月, 正是绢绸开始征收的时候。
“今年布又要多缴一丈!”一位老汉满面愁苦的说道,
他话音刚落,旁人便围上来七嘴八舌的议论开, 有问他消息真假的,有问为什么的, 有问为何没见到政令的?有问缴不起如何是好的?
有人知道一二的, “听闻西边又要用兵,上次加赋不也是为了兵事?只是说好只加一年的结果便成了定律, 如今又要加一丈, 不知是不是以后都是这样?”
众人摇头议论纷纷, 虽说这几年没受过大灾, 可是纺线织布哪里不要银子,这布又不是天上掉下来说有就有的。
“加布还算好的,别到了秋天仗还没打完,又要多征谷物,这可如何是好?”他提这话并不是空穴来风,往年实在有过成例。
“这日子还怎么过!”一位性情直爽的汉子忍不住一拳锤在桌上,“我家那几亩薄田便是丰年一年也只能出十旦粮,除去口粮,刚够缴税,要是再加税,我倒哪儿变谷子去!”
“你家还算好的,我家四个男丁,要缴十二旦粮,吃都不够吃,哪里够缴?平日里只能让他们出去外面帮别人顶劳役赚些钱粮,可这劳役最是辛苦,老二去岁冬日里修城墙染了风寒,差点去了半条命!”
众人纷纷说起自己的苦衷,一时都觉得这加的一丈布像一座大山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既然如此,还不如投给王家、高家当部曲!部曲只用缴一半的税赋!”有人气道。
“你当部曲是好当的,要是征兵役,第一个就是你去!况且一年到头要为主人家忙碌,哪儿比得上如今自在!”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到时官府可不跟咱们讲情面,缴不上可是要挨打的!”
这些人吵吵嚷嚷了半日,却最终只能无奈散去,
他们不过是升斗小民,无力与官府抗衡,更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是终日忙碌,为那多出来的一丈布劳苦奔波。
望着骤然冷清的桌面,季春明心中也不好受。在东平,他知道了失地民众之苦,那时还能说是天灾无情,如今这济州府风调雨顺、物贸繁华,普通百姓的日子却也不好过。
难道仅是重新核定土地就能解决的事情吗?
季春明隐隐觉得不对,却又说不上该如何制定行之有效的方法。
要是能与青年商议一二就好了,他总是比自己有办法——念头刚出来,季春明怔愣了一下,原来不觉中,他竟已依赖青年至此了吗?
还未从这番摇摆不定的心情中回神,耳旁却传来熟悉的一声呼唤,“七郎,真的是你!”
季春明循声望去,脸上也十分惊喜,“十二哥!”
青年一身飘逸长衫带着暖暖笑意,正是多日不见的林十二郎——
回到官衙,季春明脸上是带着笑意的,倒是云霄并不太高兴。
这些日子以来,便连迟钝的云霄也觉得季小郎君跟殿下间怕不是有什么误会,这些时日怎的连面都没见几次呢,好几次他跟季郎君走访了一些消息回来,去找殿下,却总是只有蒋郎君在府中安排。
季小郎君嘴上不介意,话都少了,作为立志当主子贴心人的云霄来说,还不得找些机会让两人多接触接触。然而他这主意还没想好呢,这林家十二郎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说什么趁没有选官出来游历,哪里游历不好,偏偏游历到济州府?
只是还没来得及抱怨,云霄却听到另一个消息,这让他不由冲到府中找了云震出来,“殿下到底在想什么?为何总躲着季郎君?”
最近这些时日殿下去了不少宴会,但是从没有一次带过季郎君,这下王家的蟠桃宴都要带好些人去,结果却依然没有季郎君!
云震自然猜到了一些诚王的心思,但却不好告诉性情简单的云霄,他拍了拍他的脑瓜,“主子做事自有安排,你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即可。”
看到云霄还是一头雾水,只得摆起臭脸,作势要考较他武艺,“可是上次还没吃够教训?”
云霄忙不迭的溜了,回去还装作没什么事的样子,提议晚上出去用膳。
要知道,因为东平那件事,这些日子他可是憋了好久的性子,晚上绝对禁止他出门的,这下子此地无银还有什么好说的。
季春明并不只有云霄一个消息来源,大家同住后院,云霄离开的间隙他已从旁人口中听到了晚上诚王赴宴王家的消息。
本来他是不打算去的,但是这次,他也不知犯了什么左性,决定去看上一看。
只是,不知青年在宴席上看到他会是什么表情呢?
魏云廷并不知晓少年也来了宴会,若是知道,恐怕这场戏就是另一种形式了。
他到达王府时已是月上中天,王家疏阔,占了半条街,今日要举办蟠桃宴更是灯火辉煌、车水马龙。
大门外,王四郎跟着王郎君在外迎客,作为王家这一辈的才俊,王四郎长袖善舞,看到魏云廷,他忙迎了上去,语气亲热,“诚王殿下可是来迟了,一会儿的蟠桃宴,可要罚殿下为我们开局!”
因着最近几次酒宴两人打过多回交道算得上熟悉,王四郎的玩笑并不显过分。
魏云廷也乐得做头脑简单、乐于被奉承之辈,笑道,“莫非这开局还有什么窍门不成?
王四郎暧昧的笑笑,卖个关子,“到时您就知晓了!”
王四郎毕竟比王郎君年轻,他又有年轻人一争高下的好胜心,虽然身份上他是比不得诚王尊贵,但在品性能力上他并不觉得自己比诚王差到哪里去。
“好你个四郎,竟然跟本王卖起关子来了,要是一会儿不能让本王尽兴,本王可不会轻饶你!”魏云廷哈哈大笑,拍了拍王四郎的肩膀,没有漏过这个年轻人眼中闪过的不以为意。
而身旁人艳羡称赞的目光,更是让竭力保持镇定的王四郎有些陶陶然。
有时敌人的轻视便是最好的进攻弱点,魏云廷不吝将对方抬得更高。
等到一番寒暄过后,王四郎拍手揭开谜底,原来王家为这蟠桃宴也颇费心思,特制了一种小弯弓,将蟠桃射下食用。届时谁射的最多、最完好谁就是今夜的冠军,可得一份奖赏。这奖赏对于与王家相当的家族来说自然没什么,但这寓意可是好兆头。毕竟自古以来,蟠桃总是跟长寿结合在一起的。
这种将竞技寓于风雅中的小游戏深得贵族们喜爱,不过魏云廷却对王家的行事风格更多了层了解,——这射桃显然是跟宫中端午这两年流行起来的射粉团学的,王家,对于顶层豪门的风俗可是心生向往啊。
正在观察着,一个轻巧的身影踩着靡靡之音缓缓走了过来。
这步伐身姿妩媚多姿,却不是人们以为的绝色少女,而是一位面容姣好的少年!
人们低声议论着,暧昧的视线扫过少年手中捧着的小小弯弓,落在那姣若好女的容貌上。
“请诚王殿下行弓!”那少年声如黄莺,一双美目盈盈含情。
看来王家颇是费了功夫,这少年无论是长相还是神态都跟外面传言他的喜好不错分毫。
魏云廷面带笑意的接过弯弓,亲为少年递上一杯酒,眼中闪过迷恋。
众人看了懊悔不已,还是王家高明,送什么珠宝奇珍,有个枕边人不是比什么都有用!
“听闻是去岁在京中物色的。”
“倒真是个美人儿,要不是我不好这口。”
“嘻嘻。”
乐舞声掩盖了场中暧昧的窃窃私语,也掩盖了季春明茶盏落地的声音。
魏云廷的目光本在眼前的美人身上,眼角的余光却忽然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怎么会在这儿?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少年目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最终的目光却停留在他眼前之人身上。
洪沛,竟然是洪沛!
前世的画面与眼前的一幕交织,那是他冷落自己后的一日,他去花园走动,却听到洪沛轻快的笑声,然后就是如同眼前一样,青年的眼光冷冷的扫过自己,仿佛没看到他一样,却在落到洪沛身上时,变得轻柔起来。
他以前都觉得洪沛是骗人的,洪沛是嫉恨他才会编织自己以前有多么受宠!可是在那一刻,他却心痛的发现,也许根本欺骗的人是自己。
就如同这一刻,心像被针刺般,痛的人发麻。
他移开目光,机械的从地上拾起打翻的茶盏,破碎的瓷片割伤了手指,肉体的痛苦终于让他回过神来。
没有人注意到这小小的一幕,只有青年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挣扎。
他微不可查的握了握拳,心里提醒自己,为了予人迷惑,这是必须的,待他将此事了结——
“诚王殿下——”耳旁再三的呼唤声叫回了青年的神智,他端正心神,将极力想寻找少年身影的目光收回。
王四郎调笑一番,“殿下龙行虎步、威风凛凛,还请殿下为蟠桃宴开席!”
魏云廷看他一眼,这一眼很是平常,王四郎却突然感受到一股让人战栗的压力,然而待要细看,这感觉又骤然消失了。
原来是诚王殿下站了起来,王四郎是不会承认那一刻的心悸的,将那一瞬的感觉归咎为自己的错觉。
洪沛亦步亦趋的跟在魏云廷身后,他没想到自己的买家竟会是这样一个伟岸英俊的男子,他一定要讨得他的欢心,让他将自己带回去!
魏云廷来到桃林前,他拉开弯弓,将那颗最高树上果实最大的那棵桃子射了下来。
桃子虽大,弓箭的目标却是那细弱的桃枝,用力过大可能会损伤后面的桃果,用力过小,却可能射不断坚韧的枝条。这里面的巧劲儿和眼力可不是一日之功。
魏云廷给自己设定的本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鲁汉子形象,并不吝于展示自己的箭术高超。
在一片喝彩声中,魏云廷将桃枝射断钉在桃树上,而那棵红艳艳的果实依旧完好无损,鲜嫩欲滴。
按道理,将果实送于眼前这个美人将是“成就”他贪婪好色的最好行径,然而只要一想到少年有可能看到这一幕,这开口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后这颗果实被他送于了王家长者,谢地主之谊。
诚王开弓后人们也跃跃欲试,桃林里一时热闹非凡。魏云廷嘴上跟人寒暄着,眼角的余光却寻找着少年的身影,一边在心中寻思是谁带他来了这里。
是巧合,还是另有阴谋?
季春明走到湖边才回过神来,不远处桃林的欢声笑语不时传入耳中,摇了摇头,将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的画面甩开。
“怎么到这里来了?”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林十二郎不知何时走到身边,眼光一扫,看到他受伤的手指,不由一把握住,“怎么受伤了也不包扎一下就到处乱走?”
“些许小伤,无妨。”
“这是琵琶大家的手,岂能不爱惜?”似乎察觉到他心情有些沮丧,林十二郎体贴的开起了玩笑。
季春明被这一句琵琶大家逗乐了,也终于记起来今生跟从前是截然不同了。
“济州府的泉水驰名天下,听闻这王家府上也有一口好泉,咱们去品品茶。”林十二郎替他包扎好伤口,言道,“你离京的日子匆忙,怕是不知你四哥也去了京城吧?”
季春明上京赶考时将林英留给了季四郎,想是十二郎从他身上知晓的。
“我本来说要接四哥上京的,也不知四哥的身子好些了没?”季春明眼前浮现出那个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瘦弱身影。
杏花宴的事传到季家耳中,他们几乎想撕了他,季大郎当时的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要不是皇帝的圣命下的快,恐怕就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依季家人的性情,是绝不会允许多年投入打了水漂的,若是说他们改为看好支持他,季郎君却绝没有这么大的魄力,那么季四郎的上京定然又是他们拿来左右他的筹码!
这次事了回京,他一定要想个法子让四哥从季家脱身出来,他该有自己的人生!
“多谢十二哥,我四哥身子弱,多得林英在旁。”
“你十二哥又不是外人,何必这么见外!”林十二郎轻轻拍了拍他的头,“你放心,我离京时已嘱托家里人帮忙照看一二了。”
季春明不知说什么好,一直都是,十二哥顾及自己颜面,从未主动问过什么,却一直默默为他做了那么多!他何其有幸,有这样一个似兄长般的挚友!
两人在泉水边一边烹茶一边闲谈,一个英俊儒雅一个明艳灵动,好似一副精心勾勒的画卷,看来颇为赏心悦目。
只是这欣赏的人绝对不包括借口休憩寻到这里的青年!
抑制不住的朝前走上几步,想将那应该只属于自己的笑容撰在手中,然而身后的一句“殿下!”将理智拉回,魏云廷停住脚步,回转身来,看着走向自己、笑容甜美的少年。
“殿下,王郎君在四处找您呢!”少年声音柔媚的要滴出水来。
“可是有什么新鲜事?”魏云廷故意大声说道,破坏身后那让他刺眼的画面。
“待您去了就知晓了!”洪沛笑着,闲闲挽着他走远。
林十二郎讶然的看着两人的身影,“诚王殿下?”
季春明点点头,脸上不辩喜怒。
“难道出京后诚王殿下就换了行事风格吗?在京中可没听闻如此!”林十二郎叹到,季春明听后却猛的一怔,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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