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秋日清晨。
凉风萧索,枯叶滚地,沙沙作响。
太平街北三巷一座宅子门前,两位青年正话别。
“时辰尚早,去了书院先温书,切勿辜负这大好时光,阿阮向来懂事,我就不多说了。”
李熹为李阮将衣领抚平,苦口婆心叮嘱过一遍,才递上李阮的书箱。她也不让丫头插手,亲自为李阮背上。
“我省的了,哥哥。”李阮向来听话懂事,这些话李熹说了没有百遍也有八十,却丝毫看不出李阮有丝毫腻味厌烦。
李熹伫立在门前,直至再也瞧不见李阮与阿福的身影才回屋。
她进屋换上一件洗至褪色的石青直裰,马鬃网巾将长发罩住,作一副不起眼的打扮独自往乾源街去。
此时时辰尚早,街道上开张的商铺三三两两,一副萧索冷清的模样。不知是因景还是因秋风,伫立的李熹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自袖中摸出银钱,李熹买来两个白面素包捧在手心,她将素包掰开,呼散滚烫的热气咽下一口,腹中才算有了温度,暖融融让人舒坦不少。
大口塞下厚实的素包白面皮,李熹揣手蹲在街角注视起对面的二层小楼。
小楼笔挺气派,双檐六角攒尖瞧上去玲珑精致,檐低墙缘布满繁复的彩绘,红漆石柱敦实大气,雕花木门上挂着一块镶边牌匾,上书龙飞凤舞“敛芳阁”三个大字。
说道这敛芳阁,李熹倒是与它的主人有过一面之缘。
敛芳阁之主乃是天朝巨贾薛氏薛常贵。早在李熹身在扬州时,就随扬州布政使杨祝杨大人见过薛常贵。
那时李熹培育出十里琼花林,正深受杨祝赏识。杨祝便借其职务之便在扬州开办过一场“鉴春会”,那片十里琼花林已然成了扬州春日一大盛景。
扬州鉴春会薛常贵也曾到场,会毕薛常贵与杨祝两人寒暄叙旧时李熹便有幸结识这位巨贾。虽然当时薛常贵只是客套的夸了句“少年英才”,也不晓得至今是否还记得李熹这么一号人。
只是李熹能确定一点,自扬州十里琼林鉴春会以后,薛常贵对花草颇感兴趣。甚至没多久便在京城开设敛芳阁,以收集天下奇花异草。
李熹一动不动的蹲在街角,忽视行人投来的目光,硬生生在敛芳阁门前无精打采的蹲了半日。
当一辆双銮马车停在敛芳阁门前时,李熹终于挪了窝,起身往侧边站了站,好看清车架上下来的人。
只见不远处的双銮缎缦马车上下来个小厮将垫脚放在车下,紧接着车里伸出一只圆润的手,手的主人面白身圆,腮帮子上的软肉挤得小眼直往里嵌,鼻侧眼角的褶皱颇深,稍有笑意便如一位笑面佛似的亲切和善。
李熹望着这人眯了眯眼。
薛常贵。盼了整个上午,可把这位笑面佛盼来了。
薛常贵在小厮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他每落下一步马车便抖三抖,一副摇晃不定的模样。好在没几步可走,薛常贵很快就下车进了敛芳阁。
李熹见状,又瞧了两眼便不再理会。
她并未上前贸然相认,此时还不是时候。且不说还不知薛常贵是否还记得她,此时上前也没有把握让薛常贵雇下自己。李熹从不打没有准备的仗,此时还不是时候。
又稍待片刻,李熹肚子传来响动,直至受不住才去买来葱油饼果腹。
你们也瞧见了,自从搬来京城,李熹手头十分拮据,拮据到她想做些生意却连本钱都不够。空有一肚子想法无力去实践。
若是薛常贵的那些花花草草真有麻烦,李熹不介意帮他一把,顺便捞一笔金。
但前提是要薛常贵确实有麻烦,也愿意用她。
填饱肚子李熹起身扭腰甩腿,活动起筋骨,期间也没闲着,眼睛还滴溜溜的转。而后在旁边卖瓜大娘“终于走了”的注视下,毫无知觉的昂首被手,往敛芳阁后门去。
敛芳阁后门位置偏僻冷清,此时半开着的门里走出一位老翁。
那老翁鬓角覆雪,瘦弱畏缩,身后的毛驴拉了空车,老翁此时正颇为吃力的将一桶装满花草的木桶往车上搬。
“老人家,我来吧。”
李熹见状大步上前,按住老翁的手臂止住他的动作。自己展臂一搂,帮老翁将木桶搬上驴车,顺便瞧了一眼桶中半蔫不死的花草。
“麻烦你了,年轻人。老了,不中用啦。”老翁仰头,那张脸笑起来饱经风霜。
“老人家,这桶里是什么?怎么从敛芳阁送出来了?”李熹淡笑,与老翁并行。
“这啊,都是些养坏了的花草。”老翁看眼木桶“不知怎的,这几日常有这种花草被送出来。”
“您允我几株瞧瞧成吗?”
“都是些无用的花草,你且拿去。”许是对李熹颇有好感,老翁不甚在意。
李熹又与老翁闲聊几句便带着抱在碎布中的花草离开了。
拿了花草,李熹没回敛芳阁正门,而是直接回了宅子进了自己的小院。
“大少爷。”
草草应过一声,李熹便不再理会清浅,毫不停留的进入房间,将包裹在碎布里的花草轻柔的一株株分出,理顺花叶后平铺在桌上。
几株花草叶片稍有卷曲,植株变得绵软萎蔫,但玫粉色的花朵却依然色彩艳丽,只是开花少而小,一副发育不良的模样。
李熹一株株的看过来,从花蕊到花冠、茎干到块根,再三确认性状后,断定几株为同属植物。
李熹上一世本科期间就学过植物鉴定,那时她的成绩颇佳,此时对于几株的鉴定结果令她有些吃惊。
那是大丽花,这种植物在李熹上一世可是二十世纪初才被引种,这个世界的大丽花居然此时就已经出现在天朝了!
李熹前几日打探得知,薛常贵原定为敛芳阁的设立开办一场秋日宴,可又将原定的秋日宴推迟,其原因不甚明了。
将宴会推迟的消息与手中的大丽花结合,李熹大致有了一个猜测。
怕是薛常贵这次的秋日宴欲向众人展示大丽花,奈何此时他八成是遇到了麻烦。
李熹取来记录册,翻开泛黄的书页,将大丽花记载在空白页上,并简笔画下了大丽花的形态。做完一切又把书册妥善保管好,才将留下一株制作标本,其余萎蔫的大丽花处理掉。
早在李熹来到这个世界,发现这个世界对植物没有系统记录归类的书籍后,她便着手开始整理了。
此时李熹已经可以确定,这些大丽花约是敛芳阁打算在秋日宴上展示,但不想培育大丽花不尽如人意,开花小而稀疏,这才只得推迟秋日宴。
这样一个外来引入的物种,培育繁殖起来需十分小心,上一世的入侵植物便是个反例。
大丽花,李熹再熟悉不过。在这个时代,若说对大丽花的栽培熟悉程度,李熹称第二,怕是无人敢称第一了。
李熹倚在软榻上,指尖轮番点在扶手上,低眉沉思起来。
她见今日薛常贵的模样,大概还未陷入绝境。不若再等几日,将一切办妥之后再向薛常贵抛出鱼饵。
饥饿的鱼儿总是好上钩一些。
转眼便快到李阮下学的时间。
李熹匆忙将亲手调酱的排骨下笼,嘱咐疏影照看后,乘车往岳麓书院去接李阮归家。
秋日的天气阴晴不定,方才风平浪静,此时便下起了倾盆大雨。
李熹未带油纸伞,此时正站在书院对街的屋檐下避雨,听着淅沥水声等待李阮下学。
果然不多时书院内响起钟声,片刻后有白衫学子自书院内三三两两的走出来。
李熹望着一个个出现在门口的学子,寻找起李阮的身影。不多时,那个熟悉的身影便与几个学子一同出现在了书院门口,李阮也一眼便看到了李熹。
李阮寻到李熹后便与几位同窗拱手作别,其中几人一身白衫洗的泛黄,看得出来应是寒门子弟。
而紧接在李阮身后出来的一行素色锦衣少年,各个面带傲色与不屑,路过寒门学子时甚至有好事者嗤笑戏谑。
此情此景一时间引得寒门学习各个捏紧拳头,面色十分难看,好在各自都有人拦着,没生出什么事端。
岳麓书院是京城顶尖书院中,唯一一个只依据入试成绩收录学生的书院,其内世家新贵子弟与寒门少年郎共处。
书院门前学子分作两拨,不多时院中走出一名华服少年。他相貌颇为秀丽俊美,以至于稍稍有些阴柔。
那俊美少年出了书院却并未走向世家子弟一方,反而朝李阮走去。
俊美少年笑眯眯的与李阮勾肩搭背,似乎说着什么,李阮却丝毫未领情,疏离又有礼的向俊美少年拱手作别,转而往李熹这边来。
少年见状似乎习惯了,向李阮挥挥手,望向李熹一眼,微微颔首后扭头离去,从头到尾连一个眼神都未给站在一旁的众人。
李熹见李阮冒雨,不由得上前为他拉开车帘。而李阮上车后,又为正要上车的李熹挡着雨。
此时不远处的一名锦衣少年正看见了这幅兄友弟恭的画面。他将李熹上下打量一番,见李熹一身褪色直裰后轻蔑的嗤笑。
李熹见状未有言语,只侧目冷漠冰凉的瞥去一眼便上了车。
那少年被这一眼看的愣住,半晌回神后低咒一声“寒酸!”
可李熹的车驾早已走远,哪里还听得到?
李熹早些年也曾借李阮的书籍,与李阮一同学过四书五经。只是那时李秀才卧病在床,需要人照顾之余还需要大把银钱,李熹没能学多久便忙于营生。
不过好在李熹上一世将记忆力锻炼的颇佳,与李阮一同学习的时候已经将四书五经熟读了。
李熹回想起锦衣少年的表现,只觉得内心毫无波澜,即使是身为解元的李阮也会被这样的阶级目光看待,就更别说是看起来寒酸普通、胸无大志的李熹了。
姐弟二人回到住宅后浑身都快要湿透,清浅与疏影为两人更衣后,将晚饭端上前厅。
“阿阮最喜欢的酱汁排骨,尝尝看。”李熹为李阮夹菜,温柔又期待的看向李阮。
“嗯,好吃。”
李熹听罢一整顿饭都笑得合不拢嘴。
姐弟二人用罢晚餐聊了起来。李阮向李熹讲述书院夫子的奇怪习惯,讲述长相俊美且性格肆意、总是与他套近乎的英国公幼子方仲卿。
两人促膝长谈,欢笑声和着雨声传出房间,在暖暖的烛火下,连纸窗透出的两人的身形都显得格外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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