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连绵秋雨,终于这日见晴。
日头暖融融,衬的乾源街商贩叫卖之声竟也热火朝天。
敛芳阁对街卖梨的王婆此时正眉开眼笑,与李熹聊得滔滔不绝,将一个又一个大白梨塞给李熹。
“尝尝王婆的梨,都是自家种的,?甜!”
李熹推辞一番便照单全收,吃着梨又与王婆东拉西扯。
这一连四日,李熹日日准时蹲点守在敛芳阁附近,早已摸透薛常贵每日前往敛芳阁的时间,甚至还与敛芳阁附近的商贩混了脸熟。一路往乾源街来时“李叔”“刘婶”的问好,好不忙碌,一众商贩也习惯了李熹的存在,每日定时定点都能在街角看见这位年轻人。
李熹这方正讲着些奇闻异事,教王婆听得直呼“还有这等奇事!”时,恍然察觉时候已经差不多,便三两口吃了梨,起身与王婆告别。
在众商贩的注视中昂首背手,大步流星的直往敛芳阁去,跨进一楼大堂。
敛芳阁外观笔挺精致,其内布置更是雅致,连通内院花苑。
放眼看去,雕花小几、青釉香茗,更有琴音流水、幽兰留芳。
敛芳阁大堂展着各色奇花异草,堂内还有宽袍侍者供客人驱使。
李熹打眼一扫,便瞧见摆放在大堂正中的几株大丽花盆栽,花色艳丽却小而稀疏,不过胜在新奇,周围聚了不少爱花之人。
李熹见状并未急着上前,她接过侍者送上的茶水,撩袍坐在大丽花旁的太师椅上安静等待薛常贵。
不多时,一辆双銮马车停在了敛芳阁门口。
李熹闻声,早早搁下茶盏拂袖起身,踱步行至被众人围住的大丽花前,此时一个身穿宝蓝直裰的男子正将扇尖指向大丽花。
“此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竟如此富丽大气、盎然勃发,不愧是敛芳阁之宝。”
李熹心知时机已到,哼笑朗声开口。
“呵,兄台此言差矣,何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此乃东洋大丽花,花期自初夏延连至霜降,以秋分时节最盛。”
“你…!莫要信口雌黄,我等怎知你所言是真是假?” 那人见自己被一名十七八的少年抢白,倒显得他孤陋寡闻,见识短浅,一时面红羞窘“我看你小小年纪,哪里能识得此花?还是不要信口开河的好。”
薛常贵此时早已下了车进入大堂,见两人争执不由再旁多看了几眼。
李熹余光一扫,便知薛常贵起了兴趣。她淡瞥那男子一眼,背手从容说了起来。
“在下不仅知道大丽花的来历花期,更知道贵阁的大丽花花小而色泽暗淡,显然为追肥不足所致。”
李熹说到这儿,果然见薛常贵走进了几步,她只当没看见,望着花朵继续说了下去。
“贵阁竟不知大丽花花数过多需摘心抑芽?”李熹神色古怪的将众人环视。
“花序宽只两寸许,想来贵阁人才济济,栽育之法却谬误百出,真是…额…在下是说…莫非乃贵阁故意为之?”
自然不是故意,敛芳阁根本养不住大丽花。
李熹顾忌薛常贵在一旁,硬是将嘴边的那句“不知所谓,胡栽乱育”咽了下去,换了个说法。
语罢果不其然四周一片沉默,不多时薛常贵便上前,满面笑容的向李熹拱手。
“哈哈哈哈,我道是哪方贤才,原是李小友。”
李熹心道,老狐狸,明明早就认出她来,现在倒是装的像。而面上一派意料之外的欣喜,拱手向薛常贵一礼。
“不成想竟在此遇见薛老爷!实乃缘分。”
“我观小友方才之言,莫非对这大丽花的栽育颇有心得?”薛常贵抬臂展掌,示意李熹随他往内间去。
他一副笑面弥勒的模样腹诽,缘分?他不信还有这么巧的事,这小子,刚刚嘲讽我敛芳阁倒是起劲。
两人步行跨过一道雕花漆木门,来到里间。李熹与薛常贵分坐两边太师椅,你一言我一语,商业互吹起来。
“小友博闻广识,见微知著,当真是今世俊杰!”薛常贵满目欣赏。
“哪里哪里,薛老爷通商惠工,良贾深藏若虚,在下拍马莫及。”李熹谦虚拱手。
“此前我观小友于花草栽育一道颇具天赋,不成想小友竟对大丽花栽育也颇为精通?”
“不敢当,此前有幸一试,雕虫小技而已,当真贻笑大方了。”
“呵呵,小友谦虚,我闻小友提及我阁大丽花追肥不足,此话何解?”
“大丽花用肥需谨慎,贵阁追肥怕是不妥。”
李熹言罢叹气摆首,一副了解内情的模样却不再言语,端起茶盏老神在在的品味了起来。
薛常贵见这架势怎能不懂,李熹这是在跟他拿乔呢!奈何此时“奇花”的消息在京城已经传的满城风雨,敛芳阁大丽花培育却不见起色。
薛常贵弄来大丽花种时,从东洋人手里见过培育优良的大丽花,那绚丽多色渐层的花朵足有六寸,哪里是敛芳阁的残次品能比的?
薛常贵面上慈眉善目,心里却急的抓心挠肺。
这小子!不成想小小年纪倒是打的一手好太极。他又是灌迷魂汤又是糖衣炮弹,问了半天,人家一个字也没说,又将问题抛了回来。
见互吹膨胀法效果不佳,薛常贵立即改变战术,使了一招猛虎落泪式。
“哎!我与小友一见如故,便不瞒着小友了。”薛常贵长叹一声,神色颇为哀痛。
“我本欲于秋日宴展示奇花风采,奈何奇花却毁在了我手里!”薛常贵痛心疾首,豆大的小眼湿润,捻袖兀自沾起泪来“是我之过,是我之过啊… … ”
经过薛常贵一番诉苦,李熹顺势安抚,两人各自心怀鬼胎,配合的却出奇的不错。
“说来,贵阁的大丽花也不是全然无救,我倒是知晓培育之法。”李熹悠悠的抛出诱饵。
来了!薛常贵此时以袖掩面,小眼迸射出一道精光。
“小友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哎…我虽是知晓培育之法,只是…想来薛老爷晓得,在下供养愚弟,为生计所迫日日奔波,实在力不从心。”见薛常贵这么上道,李熹开始疯狂暗示。
薛常贵早知不会这么容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闻言从善如流的开口。
“小友若愿助我,必当重谢!”
“薛老爷这是哪里话,何言重谢?既然薛老爷坚持,在下便将手头琐事放上一放。育花一事,在下自当尽力。”
两人又是一番客气,心照不宣,达成共识。
薛常贵亲自送李熹出了敛芳阁的门,两人简单告别后,薛常贵便目视李熹离开。
他站在门前望向李熹从容怡然的背影,表情十分微妙,不由腹诽了一句小狐狸。只是他不知,李熹此时也在心里啐了声老狐狸。
李熹解决一桩心事,此时通体舒泰,哼着曲儿往家去。
“大少爷。”
进了家门李熹便闷头钻进里间,整理起大丽花栽培要点来,这次甚至连清浅的唤声也没听见,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大少爷这是怎么了?”清浅摸不着头脑,但李熹时常冒出些奇怪的创意与想法,清浅早已习惯。少爷她就是一忙起来什么也顾不上了。
此时的世子府。
“禀世子,李熹今日又去了敛芳阁,她…”暗卫将打听来的消息尽数向秦明煜汇报了一番。
“我知道了,下去吧。”
秦明煜闻言挥退暗卫,皱眉沉眸思索了起来。
薛常贵意欲举办秋日宴这件事秦明煜是知道的,薛常贵甚至请了他来做宴会主持,以吸引各方名流文士,他也已经决定前往。
可惜秋日宴一再延迟,如果不是暗卫连续几日查到李熹日日蹲守敛芳阁,秦明煜都快将秋日宴抛在脑后。
秦明煜因上次的事与太子有了些许不愉快,而他又生性多疑,李熹又在此时日日出现在敛芳阁门前,行迹可疑目的不纯,实在让人在意。
秦明煜已经了解到李熹父母双亡,有个准备参加会试的弟弟,甚至查到她在扬州培育十里琼花林,深的扬州布政使杨祝的赏识,且这些年一直在供养弟弟。
这些看似十分寻常,但秦明煜仍然不由得猜忌。
这个李熹行事颇为怪异,既然深的杨祝赏识,为什么不借这条捷径进入仕途?总好过她现在日日为生计和供养弟弟奔波。
这次刻意蹲守薛常贵究竟有什么目的?与他正巧主持秋日宴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
“继续盯紧,她每日的行动都要向我报备。”
秦明煜始终放心不下,复召来暗卫吩咐下去才继续安心处理起手头的事物来。
秦明煜不是唯一一个忧心的人,李熹这边也是一关通过,一关又来。
今日李熹照旧乘车前往书院接李阮归家,只是这次她更能清楚感觉到书院学生间的矛盾,也能感觉到上次嗤笑她的少年对李熹的敌意更甚。而最让她在意的是,李阮今日归家后情绪有些莫名的低靡,似乎有事瞒着她。
“阿阮,尝尝这个。”李熹为李阮夹来一块糖醋鱼,而李阮心不在焉,胃口也颇为不佳。
李阮注视着碗里的糖醋鱼,又抬首望向姐姐,一时面上挣扎,布满愧疚之色。半晌,李阮终于放下碗筷艰难开口。
“哥哥,我…”他顿住,半晌长叹,一口气将话说完“我今日在书院与同窗打架了,王夫子让我明日请你过去。”
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李阮才说完这句话,语毕便愧疚又小心的望着姐姐,一副“只要姐姐露出一点斥责失望的意思,就会哇的一声哭出来”的可怜模样。
李熹闻言蓦然愣在当场。
她想过许多种可能,包括弟弟早恋了、弟弟上课睡觉了、弟弟小测成绩不理想,甚至是弟弟被掰弯了李熹都有可能大胆的想一想。
但令她没料到,记忆中温和有礼,进退有度,懂事省心的弟弟,居然也会有打架被请家长的这一天。
更过分的是,她心里居然还有些感慨和欣慰:乖巧听话的软萌弟弟终于到叛逆期了吗?孩子长大了...
待李熹抛开满心诡异的欣慰,从呆愣中回神,看向李阮。他一副小奶狗的模样,生怕自己会责怪他,对他失望。
李阮从小就知道姐姐为他付出了多少,对他寄予了多少希望,而李阮最怕的,就是他让姐姐失望。
李熹将李阮的担忧和愧疚收入眼底,她敞开怀抱轻轻拥了拥李阮,而后温和的微笑着揉乱了他的发髻。
“先吃饭吧,吃完了我们再说。”
李阮见李熹没有责备,才慢吞吞的向嘴里填起饭菜来。
李熹怎么会责怪李阮呢?
想起李阮刚刚的表情,李熹心中不由得变得柔软异常。
她不会责怪李阮的,他在她心里一直都是个懂事又优秀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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