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天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
——《山海经·海外南经》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山海经·大荒经》
“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
——《山海经·海外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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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北极寒之地,暮雪千山。
十方传言,此间虽天凝地闭,却乃上古神君的栖身所在。若能入山寻得神迹,或可脱质升举,跳出五行三界,达到心无生灭、息无出入、莫虚莫盈之大成境界。
千百年来,山海大荒的无数人神妖邪都曾慕名而来,却又均数无功而返。
是了,如此风饕肆虐,但凡有些灵性的生命,大多无法在此存活。更别说那些法力低微的鬼魇精怪,单是靠近这片土地,也会被射出的天光雪色刺得睁不开眼。
于是渐渐的,这里就像是被忘记了一般,遗世独立,搁置在海天交接的边缘。
……而九湮就在这样的平静里,安稳地沉睡了一万年。
刑天来的时候,她正化出龙形,双眼睁开的瞬间,荒北万年不变的黑夜也终于迎来了白天。
如此异动,自然惊扰了九重天外的白帝,他随手召来了一面现世镜,拂袖一拨,便见钟山之巅云雾蒸腾,虚空中显出一双熟悉的眸子来。白帝身形晃了晃,看到此处,心神一阵恍惚,而那眸子的主人也似是窥到了他的举动,嗔怒一瞪,霎时有凌厉的神力猛地袭来,他眼前的镜子立刻碎作了粉尘。
白帝跌坐在椅上,视线在左右两侧的副将脸上转了一圈,终于望向远方,声音似在感慨,又似在寻求着一种肯定。
“方才,是她……对吗?”
那两位副将虽生得一脸严谨,性格却是不尽相同。其中一位见白帝问话,正绞尽脑汁地组织着语言,却听另一位急急地开了口:“帝君,这平地惊雷,极夜化昼,乃是烛龙起蛰。帝君勿扰,此乃天地同喜啊!”
“哼!”他话音刚落,便听身旁有人嗤道,“五鸠,你近百年才在帝君身侧当值,既不晓得前尘过往,又如何还敢抢答?”
五鸠扭头道:“蓐收,你什么意思?跟在帝君身边久了,就敢瞧不上我?”
“你听清帝君问什么了吗?”蓐收白他一眼,“不妨告诉你!那是咱帝君的师姐醒了……”
“什么?”五鸠惊道,“你说帝君竟还是个有师姐的?我连他师父是谁都未曾听闻!”
“啧啧,不知道了吧?来来来你且俯耳过来……”蓐收得意地勾勾手指,五鸠连忙兴冲冲地凑了过去。
“……干什么呢!”白帝回过神来,见两个副将竟然拿自己唠起了闲话家常,无语了片刻后,再不停留,起身朝外走去。
“来人!随我前去钟山迎驾!”
一时间,长留山外三军列队,肃然而立,随着帝君的一声令下,浩浩荡荡地从天际出发了。
……
对比天上的慌乱,刑天明显淡定许多,他将发上的一抹残雪拂去,看着远山雪色已褪,渐渐化作满目苍翠,而山根处,一条赤色的龙尾正在云端若隐若现,灼烧了一方天际。
他心中一时五味陈杂。
阿九……
阿九……
唉……
一声叹息,却也只能是一声叹气了。
九湮收了龙尾,在刑天的注视下慢慢走上前来。
她还是万年前的模样,好像从来都学不会控制身上的神力,每踏出一步都气场全开,任发丝与衣袂齐飞,一副闲适慵懒却又张扬不可一世的样子。
“刑天,久等了。”九湮笑笑,张开手臂便要给他一个拥抱。
刑天却低了头,掩去眸中的神色,将一只酒葫芦递了上去,制止了她的动作。
“知你要醒,我来接你。”
九湮接过葫芦打开轻嗅,扑面是一股熟悉的酒香,她顿时大喜:“我向来最馋这九黎清酿,如今更是心心念念想了万年。刑天,你果真懂我!”说罢,抬手化出一张石桌,两方石凳,自顾自地坐下饮了起来。
刑天慢吞吞地坐到她对面,看她仰着头,酒水顺着白皙的颈项滑过锁骨,直直流进了衣领内,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别过了脸。
九湮抹了把嘴,见他盯着远方出神,有些奇道:“看什么呢?”
“看这荒北。”刑天回头,“你倒好,一遇到烦心事,这荒北也得随你一道睡了去。”
九湮便也回身去看,果真触目一片虚无,着实符了这一个“荒”字。
刑天叹了口气,目光深远:“你还别说,这钟山矗立了万年,突然就这般凭空消失了,倒还真是有些看不太惯。”
九湮点了点头,觉得有理,便从裙下探出一条龙尾,轻轻一扫,顿时草木尽生,支流遍地,群山高耸入云,自成一片生机。
刑天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感慨:“确要比那不近人情的雪色好了许多。”
九湮一听就来了气:“此事说来,都要怪那冰夷,我本睡得好好的,虽不见日月,不感风雨,样子也荒凉了些,但也不能容得他在我身上覆盖那许多冰雪,害我这些年睡得极不安稳。”说着,便有些委屈,“你也知道,我是极不喜欢寒凉的,刑天,你既见他来了,怎也不管管他,便是将他赶跑了也好啊。”
她虽是龙神,沉睡时,却可化山化树,以这世间最为稳固的姿态安静地呼吸。数万年前她负了伤,更对世间万事没了兴致,便寻了这处海天辽阔之地,匍匐而卧,身长千里,足足绵延至东海一隅。却是冰夷那厮,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来此一游,便施了神力,硬生生将她化成了一座雪山。
“太多人来寻,想来他此番举动,也是怕人扰了你的清净,我便没有阻止。”刑天如是说道。
九湮知他向来有板有眼,无论遇到何事,也自有他的思量所在,便不再多言,仰头灌起酒来。
刑天算了算时间,正色看她:“阿九,你这一番动作,怕是不少旧人都已知晓,如今也喝得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九湮恋恋不舍地咽下酒水,将那酒葫芦系了根红绳别在腰间,这才起身道:“好。”
两人没走几步,果见山脚下白帝早已率领亲兵跪成了一片。
九湮脸色一沉,捏了个瞬行诀,刑天脚下一轻,已和她来到了云端,他看了看身下那密密麻麻的天兵天将,又去看九湮的脸色,知道她还是不愿见他,便皱了眉头,有些试探着开口。
“阿九,你今后打算如何……罢了,白帝这事暂且不说,我且问你,苏尧那里,你可真的放下了?”
九湮打了个哈欠,看着远方,声音无波无绪:“自然,他既已成了亲,便与我再无瓜葛,反倒是我如今要去寻的那个孩子,他身体里那个东西,终归与我有些渊源,总不好放任不管吧。”
“我不明白,一万年前你已亲手为他打上了落迦封印,究竟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刑天,你真的不明白吗?”九湮回头,定定地看着他,“一万年了,或许我并不只是担忧,而是愧疚呢……”
刑天一怔,半晌才嗯了一声,点点头道:“要去,就去吧。”
“你可愿陪我?”九湮突然道。
刑天皱眉:“阿九,你这话说得人寒心,这些年守着你,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如果不去陪你,怕也只能回到九黎,寻一处山头睡上万年了。”
“好了好了,是我多此一问。那便同去吧,算作我迟来的邀请!”九湮笑笑,伸手搭上他的肩旁,凑近些道,“不过刑天,我许久不曾与人交际了,你能否告诉我,若有初次相见之人,要如何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呢?”
“这个嘛……”刑天想了想,认真道,“我虽所知甚少,却也能道出一二,你且听我细细说来……”
……
钟山向西八百里处,有一座岛屿,岛上设有重重雾障,百里内无一生灵。十方大荒间没有人知道,就在这天水一方的岛屿中央,还有一座被紫荆密林层层包围的宅院。
此刻已近黄昏,木子杞以神识驱动红莲羽车,缓缓地来到了院落中央,正看见远方天际那蓦然迸出的万丈红光……
他一时有些诧异。
身处在这样一座岛屿上,处处都是结界和禁制,就连面前的十里紫荆也被施了最高深的障眼法。不仅外界无法感知到他的存在,他也从未看到过外界的天光。
那钟山烛君的沉睡与苏醒本就不在木子杞所知的范围内,而她造成的那方惊世骇俗的大荒异象,在此刻的木子杞看来,也只是有些不明所以罢了。
想也想不通,那想来有何用?终归都是一些到不了他院子的事情。
此时一阵风过,树上落下了几片叶子,木子杞抬手去接,那叶子便在他手中转瞬化为灰烬。
他心里突然就有了说不出的烦躁。
这岛上触目所有皆为幻境,其中的四季风景也不过是阿简倾尽神力造化所得。一草一木,一桌一凳,虽能随着院中人的心意而变幻,却又都不能流连太久。
想到阿简,木子杞眸色暗了暗,涌出一阵酸涩,连忙将头仰起望向了彼岸天际。
浮云深处的那抹红光已经渐渐褪去了,天地又回归了一片常态。本是件松了口气的事,可他却直觉哪里出了问题,还未及反应什么,突然脸色一白,痛苦地攥上了心脏的位置。
疼痛!一阵难以言说的疼痛从他的心脏深处咆哮而出,瞬间吞噬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处神经。
木子杞手指痉挛,在红莲羽车上缩成了一团。
他原是有病的,且这病,还不是普通的病。真要说起来,还得归咎于这沉睡在他身体里的一股可怕力量。眼下这股力量竟不知被何物唤醒了,开始横冲直撞着想要突破他的意识。
木子杞死死地咬着唇,飞速地思考着解决之法,直到一阵清晰的破冰之声擦过他的耳畔,他才猛地抬起头,脑中又是一炸。
眼前的结界……竟赫然出现了一道裂痕!
怎会如此?木子杞不敢置信,惊恐地瞪大了双眼。他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绝不能在结界边缘继续停留了。否则,自己身体里的那个东西,怕是要压制不住了。
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木子杞才驱动了红莲羽车,逃也似得回到了身后的屋子里。
回到屋子里,就也回到了绝对的黑暗里。
空洞,沉闷,死寂,仿佛一切都被冻结。
他在这片诡异的黑暗里平复了呼吸,闭上眼睛,眼前缓缓浮现出一片虚无的混沌。
“是她……她要来了……”
那混沌里突然传来了声音,带着一丝惊喜,让木子杞的心脏莫名地悸动。他听到这声音,神色里却毫不意外,只是警觉地问道:“谁?谁要来了?”
他的眼睛里有怪物。这个认知,他从有记忆时就清楚地明白着。
“让我出去,我要见她。”那片混沌里,缓慢而又真切地亮起了一双血色的眸子。
木子杞努力地镇定下来,对视他:“罹落,你要见谁?”他想,现在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和动摇,毕竟,自己双眸里栖息着的这双眼睛,稍有不慎,就会完完全全地吞噬自己。
长久的沉默……
听到他的疑问,那双眼睛并没有做出回应,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眼底闪烁着某种古怪的笑意。
木子杞神色微凛,总觉得,这一次似乎真的有哪里不对了……
若是往常,罹落看他,只会是浓浓的不屑和鄙弃,可如今他分明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和他看不懂的情愫。
回想起远方那抹异常的红光,木子杞心头一震,难道那一切也都跟罹落有关吗?
“你不配知道!”
还没来得及理清头绪,那声音又突然带着霸道的怒意,猛地撞上了他的神识。木子杞眼前一痛,顿觉有无数双手攀上了他的身体,将他拽入了冰冷的地底。
所有的呐喊都化作了无力的呜咽,木子杞睁开双眼,眼底一片血色。
“不——”他不能被吞噬。
“子杞,不要怕他,不要屈服于他,你要相信自己的力量,就像我永远都相信着你一样。”
阿简……
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纯白的笑靥,终于唤醒了最后的一丝清明。像是演练了千百遍,木子杞抬手握上腰间的匕首,重重地插进了心脏的深处。那个声音立刻发出悲鸣,和着眼前的血色一起,消失不见了。
木子杞瘫坐在红莲羽车上,唇角渗出血来……
到底是谁来了?
罹落很久不曾有过这么大的动静。他与他共生多年,难道,竟还有他不知道的人?
正兀自苦想着,鼻尖嗅到了一阵熟悉的香气,木子杞低下头,看着胸口渗出的鲜血,顿时就有些慌了。
背负了罹落宿命的身体,自然带了一些不同凡响的东西。比如他的血!对这十方大荒里的所有神魔妖邪来说,都有着致命的吸引。他们或许贪婪渴望,或许畏惧厌弃,但这都不是木子杞所关心的。他只知道,因为这股未知力量的存在,他必须要守着这方窄窄的天地,独孤地远望着看不到尽头的漫长岁月。
之前有阿简从旁疏导,他很少担忧这股力量的外泄,可如今阿简不在了,他方才又险些被其吞噬,难免有些顾此失彼,做了一件错事——
虽是好不容易压制住了罹落,可眼下这股血气带来的后果,恐怕要比罹落的躁动更为可怖了。
木子杞来到屋外时,血液中的香气早已弥漫了整个院子,透过裂开的结界传达给了方圆百里所有的妖魔精怪……
不过片刻,无数阴邪之物已蜂拥而至,在结界外虎视眈眈,却不知为何不敢上前。
木子杞知道他们在怕什么。
昆仑之北有水,其力不能胜芥,故名弱水。
他的宅院弱水四绕,孤立独成。那是阿简七天七夜不曾休憩,为他引来的昆仑之水,能沉天下万物,神魔皆不可渡。眼前这些不成气候的魑魅魍魉,自是不敢尝试了。
可即便有了这层保护,木子杞仍旧担忧,如临大敌。他虽不会低估了阿简为他设的保护,可也万万不敢低估了这些妖魔邪祟对他血液的执念。
果真,随着他的出现,更加浓郁的香气钻出了结界,这些东西再也按耐不住,嘶吼嚎叫着,全都不要命地涌了上来。
弱水翻涌,将上方的所有魔物尽数吞噬,可还是有一些残肢断臂和破损的头颅,借着还没来得及沉下去的尸身爬出了水面,开始猛烈地撞击着结界。
遮天蔽地的污秽之物已经将视线里的一切都染成了血色,木子杞的神色反倒渐渐平静下来。
阿简走了三年,留下的,除了眼前这片微乎其微的结界,恐怕也只有他心底微乎其微的希望了……
真是越活越无趣啊。他其实也曾想过,若再过上几载,他仍是等不到她,这些东西也终究会蜂拥而入,将他生吞活剥,拆吃入腹的。若是单说这个觉悟,他倒是一早就有了。
只是,为什么是今日呢?
毕竟,他真的还未曾等到她啊……
或许,本也就不可能再等到了吧。
阿简总说这结界能护他周全,可他却觉得这里是个牢笼。他想要出去,罹落也想要出去,对罹落而言,自己又何尝不是他的牢笼呢?
浊世滔滔,积怨如潮,若此后真能魂归寂静,又该是件多好的事啊。
想到这里,木子杞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结界在瞬间碎成星光,迎头冲来的浊物挡住了幻境里的晴空。可就在触及他衣袖的瞬间,突然有什么人站在了他的身后,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一股强大的神力从他身后猛地冲了出去,将眼前的一切邪祟冲击得无影无踪。
那是木子杞最熟悉的力量,来自上古洪荒,蛮横而又淳厚,源源不竭,取之不尽。后续赶来的妖邪之物受到这股力量的波及,皆已魂飞魄荡,而少数尚有余力的,也只能挣扎哀嚎着,没命地反身奔逃起来。
“呼……还好赶上了。”
他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微微侧目,眼前正站着一个少女,一身红衣翻若云海。
“这些东西既已知道了你的存在,便再也留不得了。”少女来到他身前,扯了扯嘴角,似在让他放心。木子杞这才知道她在同自己讲话,木然地点了点头。
“好,那我便动手了。”她得到了他的回应,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掌心朝下重重地拍击在地面上,从指缝间冲出的力量顿时裂作万千流波,追击而去,瞬间荡清了岛上所有的邪祟污秽,也震得院子里的落英纷扬漫天。
少女拂袖一摆,那些落英便凝在了空中,她仔细地挑选着,半晌,才拈起一支紫荆递在他面前,有些讨好地笑道。
“木子杞,你好。初次见面,我叫九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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