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九阴

2.侍君为尊

    
    彼方残阳如血,此际落英如雨,少女红裳烈烈,肩上停着夕照,身后烟霞为衬,恍惚间似从火海中施施而来。她的眼尾自然地轻扬,眼眸慵懒地半眯,执起紫荆拈花一笑的刹那,神态里满是俾睨天下的疏狂倨傲。
    木子杞愣怔地看着她,感觉她如此的近,又如此的远,仿佛隔了几世的山山水水,便是倾尽年华也无法抵达。
    他想,自己莫不是已经死了吧……
    又或许,今日种种皆为一场幻梦?
    若不然他怎会在此遇见这样一个女子?
    仿佛下一秒她就会化成风中的一缕烟絮,随着氤氲而去消无踪迹,木子杞突然用力地抓上了她的手腕。可紧接着,一股从未感受过的细腻温热瞬间灼烧了他的手,让他猛地弹开,有些莫名其妙地局促起来。
    “你……”他躲闪着快速看了她一眼,惊讶于她竟是真的存在!
    “怎么?你不喜欢吗?”九湮见手里的紫荆被他打落,顿了顿,又从身后摸出一块光灿灿的金子出来,“那这个呢?”她动作不停,连续幻化出各式各样的玉石珍珠和新奇玩意,尽数捧在了木子杞面前,“喏,还有这个,这个……你喜欢什么,我统统给你!”
    木子杞被那些物件晃晕了眼,静默半晌,小心翼翼地抬头道:“你……你这是何意?”
    “讨好你啊!”九湮直白道。
    “……为何要讨好我?”木子杞不解。
    九湮笑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自然是为了接下来能与你好好相处。”
    木子杞躲开她的触碰,有些不满:“可是我为何要与你好好相处?”
    九湮收起那些东西,神色平静,语气却格外坚定:“因为你别无选择!”
    木子杞一怔。
    如此强势的笃定,的确符合了她这般肆意洒脱自信张扬的模样。
    对比自己身上背负的沉重枷锁,他本能地抗拒这样的人。
    胸口一痛,之前的伤口再次渗出鲜血,木子杞的眼中再无温度:“我听不懂你的话,也不认识你。这是我的院子,请你离开……”
    九湮却突然乱了呼吸,她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俯身在他胸口处深深一嗅,露出了陶醉的表情:“刑天,你闻到没有,这孩子果真香甜啊,若真能吃了他,定是这十方大荒里最上等的美味了。”
    “那你要吃吗?”她身后传来回应。木子杞这才注意到弱水河岸一直无声地站着一个男子。
    刑天走上前来,笑道:“我倒想看看,活生生的一个孩子,你预备如何下嘴?”
    “我就那么随口一说,你怎的还提上日程来了?”九湮嗔他一眼。
    木子杞瞪大眼睛,暗暗听着两人言语,回忆起九湮方才让人不解的行为,顿觉有些毛骨悚然。
    果然,这世上哪有平白无故受人恩惠的道理,之前那些对罹落有所能觊觎的,大多相貌丑恶,参差不齐。如今来了两个天人之姿,倒让他生出了些许被其相护的错觉。
    还说什么好好相处?想必这二人追求的,不过是将猎物圈养起来慢慢享用的乐趣。
    木子杞的神色黯淡下去,刚一低下头,忽觉唇间一热,原是九湮突然伸手滑过他的双唇,将沾了鲜血的手指送入自己口中。她闭上眼睛,只觉四肢百骸间一阵颤栗,忍不住发出了惬意的轻吟,再度睁开眼时,眼底竟是一片血色。
    木子杞直愣愣地盯着她的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解释的事情。
    九湮的目光流连在他纤细的脖颈上,无法抑制地咽了口唾沫,突然俯下身去。刑天看到她脸上狷邪的笑意,本能地觉察出不好,没等出手,木子杞已然反应过来,挥舞着手臂大声喊道:“走开!”
    红莲羽车与他心意相通,瞬间退开了百步。
    刑天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他看得真切,方才那一霎那,有暗红色的流光从木子杞的袖中乍然飞出,倏而没入了九湮的眉心。而她眼中红光消退,神识亦渐渐恢复过来……
    那道流光他格外熟悉,分明是消失了万年的烛心之力。又怎会出现在木子杞身上,压制了阿九对罹落之血的渴望?
    刑天扭头盯着九湮的脸,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拳头……看来,阿九果真瞒了他一些事情!
    九湮在那边扑了个空,歪头想了想,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实在有欠考量,便上前两步赔了个笑道:“抱歉抱歉,你的味道实在太过香甜,我先前睡了许久,腹中饥渴,一时没能忍住……”
    她这边认真地解释着,却只见面前的少年指着她,一脸惊慌失措:“方才,你的眼睛……”
    “我眼睛怎么了?”九湮摸摸脸。
    木子杞惊讶道:“怎么?你自己没有意识到吗?”
    “意识到什么?”九湮好奇地看着他。
    “没,没什么……”木子杞顿了一下,不再多言。那一瞬间,这个少女的眼睛简直跟罹落一模一样。他脑中思绪万千,只觉得不久前发生的一切都太过诡异,罹落的突然躁动必定与眼前的少女有着某种联系,让他不得不心生警惕。
    九湮无奈地耸了耸肩,扭头看刑天正在出神,便上前拍着他,指了指破碎的结界。刑天立刻会意,不情不愿地祭出法器干戚,开始帮助木子杞重塑结界。
    大斧与盾牌在他的手中铮铮作响,激起铁器金芒,一时间光火四溅,璀璨夺目。木子杞看着刑天的动作,忍不住又开始怀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刑天回头扫了他一眼,正巧看到他嘴角的血迹,不知为何突然没了好脾气,厉声道:“看不出来吗?我们是来帮你的人!”
    不久前还在讨论他的吃法,如今又说是来帮他的。木子杞的表情僵了一瞬,对这种居高临下的讲话方式也十分不适,冷冷道:“我不需要!”
    “木子杞,我再强调一遍,此事当真由不得你!”九湮上前道。
    木子杞受够了这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脸色阴沉,强压着怒火道:“你究竟是谁,如何知晓我的名字?又凭什么这般命令于我!”
    九湮用半阖的眸子瞥了他一眼,缓缓开口:“我是谁并不重要,但我知晓的可不只是你的名字!这天上地下,几乎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她说着,随意地拎起腰间的酒葫芦饮了口酒,“不过我倒并非是在命令你,真要说起来,还算是有求于你……所以木子杞,你就别想那么多了,我留在你身边自有我的目的,你虽做不得选择,却大可提出你的条件呀!”
    “有求于我?”木子杞嗤道,“我便是再无知,也明白求人者不该如此傲慢无礼!你自诩天上地下无所不知,难道竟不知这个道理?”
    “非也非也!”九湮连连摇头,“傲慢无礼的乃是那些无能吹嘘之人,我钟山烛君不矜不伐,从未虚言,当不得此话。”她看着他,手指轻轻点上他的心口,不慌不忙地继续道,“我知道你这里困了个了不得的东西,在来到四时幻境之前,你被你娘亲封印在井底整整七千年,出来后更是丧失了双腿行路的能力。有个姑娘心疼你,为你做了这个代步工具——红莲羽车。可那之后她却不告而别,留你一人在此……木子杞,承认吧,其实你已然快要支撑不住了,你十分迫切地需要着我们!”
    “你怎会知道这些……”木子杞目瞪口呆,突然急道,“难道你认识阿简?”
    “你别管那些!”九湮避而不答,“你只说我所言对与不对,可担得起不矜不伐四字?”
    木子杞的心脏急促地跳动着……眼前的少女虽目光坦荡,不似有所隐瞒,可无论她与阿简是否相识,他都是第一次从另一个人的口中感受到了阿简的存在。他被困于孤岛,什么都做不了,若此人当真无所不知,那他是不是可以借助她的力量,找到阿简!
    “怎么不说话了?”九湮催促。
    木子杞冷静下来,做出一副不屑的表情:“算你厉害!”
    “嗯!”九湮终于满意了,“我的确厉害,要比你所能想到的还要厉害!怎么样木子杞?你确定要一口回绝,还是稍加考虑?”
    “考虑?”木子杞的脸拧成了一团,“你不是说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吗?”
    “哦!不错!我险些忘了此话……”
    “……”
    木子杞无语地剜了她一眼,低下头来。九湮看不到他的表情,正觉得奇怪,便见他豁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好吧!”他道,“你要留在这里也不是不可以,但这院子是我阿姐送给我的,待她回来了,你须得立刻离开!”
    “好!没问题。”九湮一口答应。
    “还有!你需得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木子杞又道。
    “好!我听!我做!”九湮摆摆手,已经开始有所敷衍了,“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出来吧!”
    木子杞见她答应的爽快,眯起眼睛:“不对,即便你应允了我的要求,也不能代表什么!空口无凭,你该如何保证?”
    “你觉得该如何保证?尽管安排!”
    木子杞手指轻点红莲羽车,想了想道:“这样吧,我先给你个名分!”
    “什么东西?”
    “相处关系即为名,相应责任即为分,有名有分便有了制约,有了你我信任的基础!”木子杞说得头头是道,自己都开始感动于自己的机智。九湮见他果真安排的明明白白,正要说话,他又突然掰起了手指头,兴致冲冲道:“婢女、仆人、奴隶……哦这些好像都一样,总之你先选个能留在我身边的身份吧!”
    “……我觉得我可能听错了,要不你再说一遍?”
    “婢女或奴隶,选一个!”
    九湮觉得自己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严肃道:“乖甥儿,我跟你坦白吧,其实我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姨母……”
    “姨母?”木子杞惊讶一瞬,转而清醒,“骗子!娘亲从未有过姐妹!”
    事情变得这般棘手,九湮毫不气馁,努力地争取着主动权:“那,那我是你姑姑……”
    “够了!”木子杞打断她,草率地做出决定,“我帮你选好了!就做我的仆人吧!平日里叫我主人,或者少爷,都行……”
    “叫你大爷成不成?”九湮差点气笑了,“你有府邸吗?有家眷吗?从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对吗?”木子杞肯定道,“我阿姐说岛外的生活都是这样的,下人们都会很听主人的话!”
    九湮扶额:阿简……
    木子杞不耐烦道:“你到底选不选?不选就走!还说什么任我提出条件!尽是虚言!”
    “额……”九湮被噎,看着他,“你是认真的?”
    “自然!”木子杞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抬手摸上心口,声音无波无绪,“你也是为‘他’而来的,不是吗?”
    九湮愣了一下,立刻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虽惊讶于木子杞的聪慧,可她也的确无法反驳。
    若不是为了“他”,她才不要到这种地方来呢,天地逍遥,她做什么不好?
    九湮放下酒葫芦,对视他平静却坚定的眼神,开始了一番从未有过的思量……
    毕竟数万年前,她也是极不服驯的,如今若要带上这样的身份,怎么说呢,倒是有些新奇了。
    木子杞继续道:“既然这样,那就成为我的仆人吧!听凭我的吩咐,满足我的要求。作为交换,终有一天,我也会给你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九湮眸光微闪,点了点头,“好!这样……也好。”
    木子杞又道:“那你跪下!”
    他话音刚落,九湮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一旁的刑天扬起了手中的干戚,大声嚷道:“阿九,你看你找的都是什么事情!这小子太过猖狂了,待我一斧子下去将他劈作两半,我们也好落得简单干脆啊。”
    “刑天,你这样,不是让我为难嘛……”九湮看着刑天,笑得不明深意。
    刑天想到什么,果真安静下来。
    九湮叹了口气,低头去查看木子杞胸前的伤口,但见刀口贯穿了心脏,不禁皱了眉头,有些费解:“你是如何伤了自己?”按理说,这孩子的心脏与众不同,实在很难就这样轻易得扎个透啊。
    木子杞不说话,悄悄按上了腰间那把绯红的匕首。
    阚炎刃?九湮立刻神色了然。她认得这把刀,是玄女夙夕所有,也是她的师父赠与夙夕的,这般想来,确实,也只有这把刀,才伤得了罹落。
    鬼使神差的,她突然伸手撩起了他额前的碎发,和记忆里一样,少年眼角下的那颗落迦印记依旧鲜红如初……
    “别用你的脏手碰我!”木子杞愤怒地打开她的手,抬手覆上眼角,极尽厌恶地瞪着她,“离我远点,我有洁癖!”
    “咦?”九湮闻言惊奇,拂袖幻出一面水镜举在他面前,“木子杞,你莫不是对洁癖有什么误解?方才折腾得这般狼狈,你眼下真是要脏死了!”
    水镜里的木子杞墨发松散,一身血污。他只看了一眼,就高傲地别过了脸:“哼!”
    九湮退开一步,见他用力地撑着红莲羽车的扶手,试图躲避自己的触碰,而那浸透了鲜血的袖口垂落下来,正巧露出一截毫无血色的纤细腕骨。一身素色的衣衫罩在身上,显得十分宽大,愈衬得身量单薄瘦小,整个人静默在那里时,似一朵安静开放的小白花。
    如此病态的脆弱美好,像一阵柔软的风,将看不见的沙石直直吹进了她的眼底,她眸色一暗,感到那些细碎的疼痛开始轻轻地啄噬着血肉,让她不得不正视心中逃避了万年的愧意……
    九湮伸手抚上木子杞的胸口,将那些半凝的血迹粹成了一粒鲜红的血珠,暗暗收入袖中。然后以神力助他的伤口转瞬愈合,皮肤完好如初。
    她单膝下跪,直视着他的眼睛,郑重道:“以吾之身,奉汝为上,行君臣之礼,守主仆之义。木子杞,既然这是你想要的,你便要承受得起。”
    木子杞看着她,她虽跪在他面前,却掩不住一身的从容高贵,虽说着疏狂的话语,却神态专注,没有半分亵渎之意。
    和罹落一样的眼睛,比阿简还要淳厚的神力。
    这样的人,应该是站在云端接受诸神敬仰的存在。
    仗着身体里拥有的唯一筹码,平凡如他,真的可以吗?
    木子杞强行压下了心底的震动,佯装镇定:“有何承受不起!”
    九湮无所谓地笑笑,站起身来,又听他道:“那个谁,我既受了你这一跪,如今便是你的主人了。你那名字着实难听,还是我重新赐名于你吧!”
    “赐名?”九湮本以为事情终于结束了,未料还有新的难题等着自己。
    木子杞道:“你既一身红衣,便叫红红吧……”
    “红红是个什么鬼东西?”九湮惊呼。
    “红红是你!”木子杞严肃而肯定。
    “……”九湮垂眸,攥拳,不再说话。刑天在一旁抱着肩,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她的震怒。
    阿九的名讳是她师父给起的,这十方大荒里无人敢冒犯,这小子怎敢如此轻易地否定?
    木子杞没有理会她冰冷的视线,撑着下巴,不怕死地自言自语着:“有人自持身份高贵,说是任我提出条件!可既已做了我的仆人,又总是想忤逆我的命令,我想我还是需要重新考虑一下我和那人今后的相处了。毕竟我与罹落共生多年,早就习以为常了,似乎还真不需要什么所谓帮助呢……”
    “行了行了!”九湮打断他,真没想到他不只看上去阴沉,性子还如此难缠,“你这般含沙射影借题发挥!究竟累是不累?本烛君说话算话从不虚言!名讳一事……随你怎么叫吧!”
    “如此甚好!”木子杞满意地点点头。
    刑天在一旁瞠目结舌:“阿九,你真的能忍?”
    “能!”九湮咬牙切齿地扯出一抹笑。
    刑天感慨:“认识这么多年了,我从未像今天这般佩服你。”
    “不然如何?”九湮气道,“你教了我那些讨好的法子均不管用。这孩子又不抗揍,我一掌下去他立刻会死。那岂非更是麻烦!”
    “如此说来,倒要怪我了?”
    “你知道就好!”
    “……”
    木子杞看了看两人,把视线落在刑天身上:“好了,红红的事情算是解决了……你呢?你又是干什么的,烦请离开我的院子!”
    “……”刑天简直把白眼翻上了天。
    九湮懒得多事,埋头将刑天推出了院子。
    木子杞在她身后嚷着:“红红,这座岛都是我的,你让他离得远一些!”
    九湮脚步一顿:“木子杞,你这院子也需要有人守着,还是留下他吧……”
    木子杞抱肩犹豫,半晌才一脸为难地点了点头,像是给了她天大的恩赐:“既然你如此奴颜婢膝的哀求了,那我便大发慈悲地允了你……那个谁,你就在我这里做个护院吧!平日里不得靠近我三步之内!”
    刑天额上青筋一跳:“阿九,我真的快要控制不住我饥渴难耐的巨斧了!”
    九湮也觉得无解:“木子杞,你独身一人在这岛上,这般难缠的性子究竟是谁教出来的?”
    “自然是我阿姐了!怎么?你不是天上地下什么都知道吗?难道竟不知我阿姐身份?不妨告诉你,你的那点神力,在她面前不过是儿戏!”木子杞说完,轻蔑地看了她一眼,驱动着红莲羽车头也不回地返回了屋子里。
    九湮和刑天无声地对视了一眼。
    她想,她和木子杞的所谓初见,终是以相看两厌而告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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