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紫荆林里不知何时腾起了飘忽不定的潮气,引来阵阵乏困。岛外的荒北海域万籁静默,黑压压的孤云凝滞在夜空,像一双双窥伺着的眼睛。
九湮衣袂烈烈,凌空立于结界上方,自袖中取出那枚凝萃了木子杞鲜血的血珠,将其一分为二,运力一拨,两枚血珠立刻流星般划向了一南一北的两个方向,远遁于天之尽头,消无踪迹……
沙沙沙——
结界外传来一阵????的响动。蛰伏在夜色中的两股势力终于觉察到了血气的存在,迅速地朝着血珠遁走的两个方向追逐而去。
九湮飞身落地,一连打出三道神印加固在结界四周,待得光芒褪去,一切回归平静,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可无碍了?”刑天避开脚下断颈的小花,来到她身后。
“不好说……”九湮摇了摇头,“即便你早已将结界重塑,掩去了罹落的气息,却不成想那片刻的外泄还是招来了这些麻烦……玄女昔日的旧部个个誓死效忠,若知晓了他们心心念念的少主尚在人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刑天上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那魔魅残势至今尚未肃清,一旦罹落真正觉醒,十方大荒又是一场血雨腥风……阿九,你方才此举虽暂时地引开了神魔两部,却恐难骗过长留山和苍梧圣泽的那些人啊……”
九湮瞥了他一眼,似有埋怨:“若早知我钟山异动会震碎了这边的结界,我一定早些赶来,又怎么会有闲情雅致坐在那里,同你去饮那壶九黎清酿!”
“我觉得此事并不怨我,我只是将其递于你,并未让你立刻去饮!”刑天在她的注视下,腰杆挺得笔直。
“刑天,你变了!”九湮故作忧伤,“你以前从不与我斗嘴!”
“阿九,我没变!”刑天格外认真,“是你比以前更过分了。”
“啧啧……你果真变了!”九湮忍不住笑出声,拍了拍他的肩,两人朝着结界深处边走边聊,“你知道的,我向来最不擅长与人交际,如今遇上木子杞这样的性子,可真是要被他生生气死了!”
刑天道:“这十方大荒,很少有人能真的气到你!”
“确是如此!”九湮脚步微滞,“你这般一说,我倒突然觉得气血格外通畅,像是纾解了万年的郁结似得。”
刑天好笑:“你如此想得开,我也欣慰不少!”
“你别想置身事外!”九湮用手肘怼他,“此番你我二人半斤八两,彼此彼此。我可看得真切,你这昔年叱咤疆场的刑大将军啊,也同样被个小毛孩气得说不出话来呢!”
“那还不是给你面子!”刑天无奈。
九湮叹道:“有什么办法?那孩子的存在关乎着十方大荒间的安稳。这些年来,不论是渴求他的、憎恨他的、畏惧他的、鄙弃他的……他们要么想找到他,拥立他为魔魅尊主;要么想接他回去,承袭玄女留下的帝君之位;当然这其中也不泛少数,只一心想要彻底吞噬或毁灭他……你说,这么多棘手的势力在暗处虎视眈眈,我还如何坐得住?眼下也只能万般不情愿地来到此地,强撑着我的老胳膊老腿劳心劳力。我都已然做的这般感人了,却还是未曾预料,事情会朝着那般诡异的方向无法控制地发展……仆人?多么可笑!”
“你都将他说的翻手成神覆手为魔了,那你我二人沦为他的仆人,不也没那么凄凉了吗?”刑天顿了顿,有心安慰。
九湮惊奇:“咦?你可要比我想得乐观多了!”她说着,抬头看向远方天际,手指轻轻点在鼻尖上,露出了惋惜的神情,“只是可惜了方才那粒香甜的血珠,就那么用掉了,我还真是有些舍不得啊!”
刑天看她神色向往,皱眉道:“你当真那么喜欢?”
九湮点头:“我与罹落同出一脉,对他的渴望自然要比你们明显许多!刑天,你可要小心看住了我,我真怕自己哪天忍不住将那小子一口吞了!”
“就爱玩笑!”刑天摇了摇头。
“我说真的!”九湮扯了扯嘴角,眼底却没有笑意。
刑天一怔。
九眼继续道:“我自鸿蒙之初而来,靠混元清气修成龙身,如今上古灵气日渐稀薄,支持我神力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了。虽然万年前的伤势已然大好,但我的身体还是不比当年……这三界五行之中,唯有罹落的存在,与我而言,有着你无法想象的吸引力!”
刑天不信:“阿九,你是何等身份,若你都不行了,这山海大荒恐也里覆灭不远了!”
“谁说我不行了!我只是说我对力量的渴求比较强而已!”九湮瞪着他,严肃的神情一点没变,想了一会,声音渐渐沉了下去,“其实我知道瞒不住你的……本也不想瞒你。你一定发现了,烛心已经不在我身上了!没有她的压制,我魔性难克……”
她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刑天想到木子杞袖中飞出的那道流光,顿时明白她做了什么。他的脸色倏而一白,神情凝重的像是天要塌下来一样。深吸了一口气,正想要严厉地质问她,她却突然伸出双手用力地拍在他脸上,将他的脸搓揉到变了形,没心没肺地开心笑着:“怎么突然这个表情?这和你正气凛然的英俊形象一点都不配!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担心,可本体不在身上,不也有诸多好处吗?至少我如今的这幅躯体,无论受到怎样的重创都不会灭亡啊!”
刑天拿下她的手,退开半步道:“阿九,你不必多说了,这天下本也就不可能有人伤的了你!”他在原地晃了晃,身形有些落寞,表情却格外认真,“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放心吧,我定护他周全!与罹落无关,只是因为……如今护他就是护你!”
九湮感动道:“我就知道,没人能及得上我们几万年的交情!不行,为了你,为了我们接下来能在此四战之地视险如夷、枕席还师,我还得继续讨好那个小子!”
……
木子杞发现自己真的是摊上事了。
一连七日,每个睁开眼的清晨,他都会在自己的床头发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有时是一箩筐挣扎的鱼鳖虾蟹,或是不知从哪里摘来的人参仙果,又或是一些从未见过的玉石奇珍、翰墨丹青……这些他尚能容忍和无视。可实在经不住有人在里面宝贝似得掺杂了几个干巴巴的妖怪尸体,还认真地解释说这些都是大补的东西,让他不必心怀感激,只需尽情享用便好……
他只觉精神受到重创,近来总想多睡些时辰,却还是会被她半夜里扔进来的鸡鸣鸭叫吵醒,在一屋子纷飞的畜生毛里打几个喷嚏,最后终于红着眼睛选择了妥协。
一番郑重严肃且富有仪式感的承诺之后,这个前些日子送上门来的仆人似乎终于听懂了:自己真的不需要被如此令人发指的行为方式继续“讨好”下去……
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清净了,却不想还有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等着自己——
昨夜他本睡得香甜,却被指尖的一阵刺痛惊醒。睁眼一看,九湮正趴在床沿下,撑起一缕微弱的烛火,小心翼翼地挑着一根银针戳破他的手指,暗搓搓地准备放血……
他坐起来,和她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半晌,她才耐不住颜面地悻悻起身,落荒而去。可那风风火火的动作里却带着惊人的破坏力……门撞坏了,桌腿折了,连墙面都裂了条缝!
……总之,木子杞快要崩溃了!
“你起来了?”木子杞乘着红莲羽车来到屋外时,九湮正在一旁用灵气修复着弄坏的房门,看见他,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得打起了招呼,“怎么样,睡得可好?”
好什么好?木子杞不想回答。
自她惊扰过后,他就陷入了一个可怕的怪梦。梦里九湮拎着他的衣领,在他胸前捏了捏,阴测测地笑着:“木子杞,你胖了好多,终于可以把你烤烤吃掉了!”
他像小鸡仔一样在她手中拼命挣扎着,直到另一道冷漠的视线贯穿了身体,这才后背一凉,僵硬地转过头去。
身后,刑天提着巨斧霍霍而来,大声嚷着:“阿九,我已准备妥当,你说先从哪里劈了他好?”
木子杞看着那光洁的斧面反衬着月光,映出自己惊恐的脸,而自己的瞳孔里又映出了刑天狰狞的笑,他忽地举起手中的斧子朝自己迎头砍下,而自己也终于一声惊叫,狠狠地从床板上滚落下来,然后擦擦额上的冷汗,嗅着一缕烤肉的香气来到了屋外。
不远处石子堆砌的火堆上,正架着一只半熟的烤鸡,香气浓郁,扑面而来。
木子杞简直不敢相信,这两人看起来身份不凡的样子,怎能如此随意地在别人的地界生火过日子?……作为这里的主人,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饿不饿?”九湮见他一脸纠结的样子,连忙走到他身边,“之前那只鸡你不是不喜欢吗?刑天便将它烤了!木子杞,你可真是有福,刑天不论是酿酒还是烧饭,那都是大荒一绝!”
木子杞抬头去看,刑天正蹲守在火堆旁,闻言面无表情地望了过来。他想到昨夜那个梦,浑身一个激灵,总觉得这两人的眼底分明都写着:太瘦太瘦,养肥再吃!
他清了清嗓:“咳咳,你二人务必谨记,日后你们只可以在我的四时幻境里待着,无论如何也不许再进我身后的这间屋子了!如若不然,就请离开我的院子,永远别提什么相处一事!”
“好!”两人异口同声,答应的爽快,倒让木子杞愣了一下。
九湮道:“我和刑天早已约定,日后不论你如何刁难,我们都绝不与你置气。终归你年岁尚小,还需要一些成长的空间嘛!”
木子杞冷笑道:“我是你们的主人,我若还小,那你们便连一粒微尘都不如。”
九湮挑眉道:“对,你说什么都对。”
“……”木子杞白她一眼。
九湮低下头,看他仍穿着初见时的衣袍,胸前被刺破的布料格外扎眼,便摊开手,唤出一件素衣递了过去:“喏,你既不喜欢那些俗物,便收下这个吧!”
木子杞见那素衣灰白破旧,不屑道:“这么寒酸你也送得出手?”
九湮露出思索的表情,看着手中的素衣,轻道:“那个……你好像是被嫌弃了呢。”那素衣在她手中抖了一下,立时光芒四射,无风而动地立了起来,停在木子杞面前。
木子杞眼中快速地闪过一抹惊叹之色。
九湮勾了勾手指,素衣立刻罩在他身上,完全地贴合了他的身形。
九湮道:“此衣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很是实用。”
木子杞张开手臂看了看,见衣摆上突然镶满了金珠玉串,宛若片片鳞光,华美异常,只能硬着头皮回道:“穿,穿着这个要给谁看,闪瞎我自己吗?”
九湮奇道:“你不喜欢?”
“不喜欢!”
“素衣。”九湮又唤了一声。
素衣闻声,渐渐褪尽光芒,幻化成一件浅色的外袍,和木子杞原本的衣衫一模一样。
“如何?此物还可幻化万千衣饰,你总不会都不喜欢吧?”九湮尽量克制着,让自己说这句话时不要太过得意。
“哼!”木子杞十分刻意地哼了一声,别过脸,不再接话。
九湮知道他是故作嫌弃,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左手化出一片青羽,右手化出一枚红鳞,全部递了过去:“还有这些,也是给你的!”
木子杞淡淡扫了一眼,并未接下。
九湮俯身,将两个物件塞进了他的衣襟内:“这青羽和红鳞都极为贵重,十方大荒里再也找不到能与之匹配的法宝了,你将它们贴身放置,切莫丢弃。”
她话刚说完,木子杞立刻掏出这两个物件,用力地掷了出去。
“你当真以为给我什么我都会接受吗?”
九湮:“……”那给你一巴掌接不接受?
刑天早在木子杞扔出法物的瞬间,就抬手将其揽了过来,此刻回到九湮身边摩拳擦掌:“阿九,这小子的性格实在太讨人厌了,我们究竟要忍到何时!”
“大概是要忍到习惯为止吧……”九湮咧了咧嘴,逼迫自己扯出一个生硬的笑,从刑天手里接过两个物件,严肃道,“木子杞,你既当了我的主人,还是要备着这枚红鳞的,此乃我本命之物,放在你身上有助于我随时感应,今后若有我不在身边的情况,也好通过此物来寻你啊!而这片青羽……实不相瞒,乃是你娘的物件!”
“你认识我娘?”木子杞目光一亮。
九湮想了想:“不是说了吗?我其实是你的亲姨母啊!”
“红红……”木子杞沉下脸。
“好了好了……”九湮连连摆手,“不与你说笑了,我确实认得你娘,这其中的渊源日后可与你慢慢解释。只是眼下,我是真的想与你好好相处的。”
“给我吧!”木子杞仰着脸,摊开手。
九湮连忙递了过去,有些不甘:“你到底为何这般讨厌我?”
木子杞认真道:“你不觉得,一个女人像你这样!实在很难让人不讨厌吗?”
“原来如此!”九湮豁然明朗,“这太简单了!”她说着,摇身变作一个红衣公子,拉着木子杞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自信道,“现在如何?平了!原来你竟喜欢男子!”
木子杞触电般地缩回手,双唇轻颤,一副受惊不小的样子。
刑天扶额,不忍再看。
九湮不解:“怎的!还不行?”
“行!”木子杞连忙接话,生怕她再做出什么惊世之举,“其实好好相处也不是不可能的,我对你只有四字要求!”
九湮抱肩:“请讲!”
“安、分、守、己。”木子杞一字一顿。
九湮奇道:“我何时不安分守己了?”
“你自己想吧!”木子杞给了她一个嫌弃的眼神,抱着青羽和红鳞退回了屋子里。
“鸡不吃了吗?”九湮在身后追问,“还是一会给你送进去?”
“不许进来!”屋子里传来木子杞怒气冲冲的回答。
“那你出来吃?”
“好烦!闭嘴!”
“……还是很难搞嘛!”九湮扭头看向刑天,刑天避开她的目光,默默无语地退回到了火堆旁。
九湮:“……?”
……
四时幻境里光阴缓缓,昼夜更替皆可随心变换,不过木子杞向来极少操控。他本就过得无趣,索性还是留一些未知更好。况且自从九湮和刑天来到这里以后,他总觉得结界里的晨昏斗转似乎比往常快了许多。
天色再次暗了下来,木子杞在漆黑的房间里摸出那枚红鳞,好奇地把玩着。
鳞片上纹路交错,像一朵朵祥云火焰,触手却玉石般光滑,握得久了,还会生出些许滚烫之感。木子杞将它贴在心口上,顿觉有一股温和的神力缓缓流进了体内,让他十分惬意舒适。
愈是黑暗之地,鳞片光泽愈盛,仿佛氤氲中燃烧的红日极光,虽明亮异常,却并不伤眼。他见这鳞片的形状并不陌生,想到九湮交代这是她的本命之物,难不成她的真身竟是一条小蛇吗?
木子杞不知道,鳞片的光泽早已穿透了墙壁,映得整个结界熠熠生辉。
“嘘。”屋外的九湮和刑天各自噤声,盯着鳞光的来源,只觉好笑。
“看来送出的这些宝物,那孩子明明喜欢得紧嘛……”
“就是个装模作样的臭小子。阿九,你不该对他这般好,让他愈发骄纵!”
……
木子杞听不到两人的对话,他在房间里继续摆弄着身上的素衣,将想象之中所能变幻的所有样式都过了一遍,大约变化到第一百种时,素衣终于挣扎了一下,软趴趴地贴在他身上一动也不动了。
“不愿意了?”木子杞低头询问。
素衣撑开片刻,似有抗议,突然用力地缩紧了一下,直勒得木子杞险些背过气去。
“咳咳……原来,竟还是个有脾气的衣裳!”木子杞憋红了脸,无所谓地撇撇嘴,驱动红莲羽车来到了屋外。
不远处,九湮在临近弱水的紫荆树上随意地侧卧着,衣袂下垂,水下清影如画。
木子杞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来到一旁,仰头望着幻境里的璀璨星空。
九湮饮了口酒,微微眯起眼睛……
结界的角落里,一袭素色长袍的少年安静地落座红莲羽车,孑然弗伦,洗然无尘。
月光洒在他眼角下的落迦印记上,似一滴鲜红的泪,随时有可能顺着白皙的脸庞滑落下来,灼烧脚下的一方翠色。
“如草之兰,如玉之瑾;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九湮突然开口,又微微叹道,“有匪君子,真是可惜了……唯独不该这般单薄瘦小!”
刑天不解其意,在树下仰头看她。
九湮看着木子杞,像是看到了旧时的光阴,继续说道:“玄女夙夕,昔年曾是何等的风采,我师父穷尽一生也没能得到她片刻真心。而木子杞身为玄女之子,本该是傲立苍穹的英雄少年,如今却落得如此境遇……刑天,我真的很后悔,我这一生本不会亏欠任何人,却独独落下了一个他,怕是永远也偿还不清了。”
刑天愤愤道:“阿九,罹落的存在又不是你的过错,此事在我看来,分明是你自己揽过去的,是你硬要担此大荒之责!”
“大荒之责?”九湮摇了摇头,“这责难之中因果必然,我既有此能力,便是想躲也躲不开呀。”
“可是……”刑天忍不住道,“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够了吗?九湮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在她沉睡的万年时光里,曾先后有两个女子跪在她面前,苦苦祈求着她的苏醒,祈求她能庇护眼前这个少年——
可她断然拒绝了。
说到底,有些事情她难辞其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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