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九阴

    
    那权杖非同一般。
    “国主息怒！可否听卿一言。”
    姑射卿好奇九湮等人的身份，本想在观望之后再做决定，却又担心国师真的伤到笙箫，连忙出声阻止。他上前一步，正好挡在了姑射昭面前，隔开了她与笙箫的距离。
    姑射翰看见他，脸色稍霁：“卿公子有何话说？”
    “国主，这位姑娘乃是天毒来的方术师，绝不会无端生起事由。卿想，今日之事莫不是有什么误会呢？我们不如给她一次解释的机会，个中是非自能分辨。”姑射翰痴迷长生巫蛊之事举国上下人人皆知，姑射卿搬出这个身份，料定他不会再作难。
    “方术师？”姑射翰果然眼前一亮，再次打量了几人，点头道，“嗯，准了。”
    “谢国主！”
    姑射卿拨开士兵来到笙箫面前，笑了笑，低道：“别怕，我会帮你。”
    他的声音有一种温暖的信服力。笙箫点了点头，模仿他之前行礼的姿势上前道：“国主可知青丘？”
    “当然！”姑射翰道，“我姑射国虽在东海列岛之上，可对整个大荒的格局还是了然的。青丘位于朝阳谷之北，黑齿国之南，是妖兽九尾狐的栖息之所。”
    “没错。国主，您身边这位夫人，就是青丘一只修炼千年的九尾红狐！”
    “荒谬！”姑射翰再次震怒，“你简直一派胡言！”
    “翰，莫要气坏了身子。”藻夫人趴在他身上轻声安抚，悲戚的神情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笙箫愁眉苦脸地看着这出好戏，却在藻夫人凄迷魅惑的眼眸扫过来时忍不住发出了惊叹。
    果真是颠倒众生的绝世妖狐啊！面对这种尤物，究竟怎么才能赢呢？笙箫突然生出了一种捶胸顿足的欲望来，大声道：“国主啊，我真的没胡说！你怎么可以看她好看就轻信她，她简直都坏透了！”
    九湮听她喊得悲愤填膺，在一旁险些跌倒。果然，自己就不该心存期待，还指望这个傻姑娘可以说出什么有理有据的话来。就这么一句干巴巴的指认，也值得她配上一副孤注一掷慷慨就义的表情吗？
    藻夫人和国主在大殿上旁若无人的对视，两人之间温情脉脉。她见眼前的男人对自己毫无疑色，心中一暖，视线又瞥见大殿下，国师姑射昭正朝她微微示意，扬了扬手中的权杖。藻夫人心思一转，顿时有了计量，镇定自若地站了起来，对着笙箫朗声道：“这位姑娘，你究竟说够了没有？”
    她拂袖而立，挺胸抬头：“无论你从何而来，在大殿之上公然侮辱本宫，是真当我姑射好欺负吗？”或许是因为知道有人会撑腰，她竟愈发无畏，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来到了笙箫面前，“你可知本宫幼时便来到了国主身边，相携相伴二十余载，彼此知根知底，断不是你三言两语便可离间的。且不说国主掌权期间我姑射繁荣昌盛，从未有妖邪作祟，就说如今有国师和卿公子坐镇朝堂，你还敢无缘无故去污蔑我堂堂姑射王后？呵呵……姑娘，恕本宫直言，此番你若是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怕是要走不出这正殿的大门了。”
    “你！”笙箫再次气结。
    不错，当时涂山?答应帮她捉拿九尾时，确实发现这妖狐躲在了年幼的世子寝宫。只是想不到她不但没有离开皇宫，竟还顺势留了下来，在这宫廷里磨练得这般圆滑，连说起歪理来都头头是道，脸不红心不跳。
    笙箫实在想不出话来辩驳，只能站在大殿中央干着急。更可气的是，她分明注意到大殿两侧的士兵听到藻夫人所言后，再看向她们时，神色里竟满是愤恨，好像她的指证对他们造成了多大侮辱似的。而藻夫人说完后，对着国主回首一望，立于高位的国主虽不怒自威，眼底却也流露出了宠溺的笑意。
    笙箫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无语问苍天。
    这世道是怎的了？难不成这擅长剜心的祸国妖狐，竟也能寻得真心了？
    “你说的很对。”九湮见笙箫完全处于劣势，终于站了出来，将她挡在身后，“所以这千说万说，都不如让你在这大殿之上现出原形来得爽快？是吧？”
    藻夫人一怔：“你又是谁？”
    “以你的修为，看不出我是谁吗？”九湮说着，眼底有红芒一闪而过。藻夫人本欲细细打量，却在触及她视线的刹那如遭雷击，脸上血色尽失。
    姑射昭注意到她的失态，眉头紧蹙。
    “看你的表情，想必已猜到我是谁了。”九湮无所谓地勾了勾唇，“九尾红狐，或许你在青丘化形前，也曾听闻过我钟山的许多事迹，但总归不如今日，能有机会亲自了解一下我的脾气。”她说着，摊开手，十分随意地运起了一团烛火。藻夫人看见那火光，眸色一震，扭头看了眼姑射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兀自张了张嘴，突然觳觫颤栗，整个人像风中的枯叶一般扑簌簌地抖了起来。
    大殿上的士兵见她这般，正暗自生疑，又突然听到她爆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
    “别过来！”
    原是九湮上前了一步。
    “国师，权杖！”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藻夫人深吸一口气，忽地飞身而起，自一旁的姑射昭手中夺过权杖，凌空一划。
    光芒闪过，大殿之上时光骤然停滞——
    除了九湮等人，所有看见权杖光芒的姑射国民都木立当场，保持着自己的姿态一动不动。
    藻夫人再次留恋地看了一眼王座上被定住的男人，终于破空而逃，冲出了大殿。
    “红红，什么情况？”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木子杞看着大殿上僵立的众人，目瞪口呆。
    “如何？”九湮冲他挑了挑眉，“我说过会很有趣吧？”
    “啧……”木子杞撇了撇嘴。
    “阿九，现在怎么办？”笙箫也有些蒙了。
    “半吊子，急什么！”月半摇着尾巴蹦了过来，“你见过有谁能从阿九的眼皮子底下逃掉吗？”
    “……没见过！”笙箫想了想，摇头。
    九湮笑吟吟地转过身，对着殿门伸出手指，凌空一点，门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或许是放不下这大殿上的什么人，藻夫人竟然没有逃。因为受到了九湮神力的攻击，她从门后现出身形来，捂着胸口匍倒在地上，神情幽怨不甘：“你们，你们为何要苦苦相逼？”
    笙箫闻言，差点跳了起来：“苦苦相逼？你此话何来？我们逼你做什么了？”
    藻夫人望了望姑射翰，凄然欲泪：“我只不过是想与所爱相守到老，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二殿下，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呢？”
    “什么？你怪我喽？”笙箫只觉不可理喻，愤然道，“九尾红狐，你修行不够，要靠生魂精气维持人形，还敢说自己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呀！说到此处我也好奇了，你说姑射国二十年间从未有妖邪作祟，那你是如何留住你现在这张脸的？不然……还是容我将这些被你定住的人都放开，与你细细探讨一番，让你在乎的国主大人也听一听？”
    “不要！”藻夫人急呼出声。
    “哈！你还怕别人知道？”笙箫气得牙痒痒，“明明是你骗我将你放了出来，就不要做出一副饱受欺凌的模样，弄得好像我在欺负你似的！”
    藻夫人站了起来，脸上闪过嘲讽怨毒之色：“呵呵，那是你蠢！我料定以你之力，根本就不可能抓住我！”她说着，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月半，又把视线落在九湮身上，咬着牙，面孔微微有些扭曲，“只是我不曾想到，你身边竟还有这样的帮手……”
    九湮见她言辞不敬，早在一旁皱起了眉头。哪知笙箫却在认真地听着，颔首赞同，还有条不紊地揪出了自己在乎的重点，予以反击：“你说的对，不过我不蠢！你才蠢呢！”
    九湮拍了拍她的肩膀：“早跟你讲过，世道艰难。你身为四海之主，就当有个神君的样子，若是太厚道了恐难以服众。你还不听！如何？现在连一只小小九尾都敢瞧不起你了。”她说着，嘴角笑意突冷，衣袖轻拂间，一道流光猛地冲向了藻夫人。
    那流光瞬息万丈，恣意变换，一路碾压而来。藻夫人顿觉心神剧颤，伸手去挡，整个人便轻飘飘地飞出大殿，跌在了远处。
    九湮抬手化出一方结界，阻绝了外界的一切干扰，她回头看了一眼被术法困住的姑射卿，神色冷了冷，转身推着木子杞和笙箫月半一起踏入了结界。
    藻夫人缩成一团，不断抽搐着。她的身上源源不断地淌出血水，像无数条红蛇蜿蜒流窜……
    木子杞不忍再看，低头道：“红红，可以的话，速战速决吧。”
    “好。”
    九湮动手之时，藻夫人还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衣袂晃动间，一枚小小的鳞片在她袖中一闪而过，笙箫顿时变了脸色，一把抓住了九湮的手。
    “阿九，等一下！”
    “怎么了？”九湮险些收不住力。
    “她身上有我们海族的东西！”笙箫眉头紧锁，面露不安，“还有她的衣服……那分明是我海族入水不濡的烟纱！”
    笙箫说的，乃是藻夫人身上迤地的广袖罩衫。此物看在眼中，轻薄若无，穿在身上，却如同笼着一袭月华下的水雾，十分美丽。
    九湮道：“有何稀奇？你们海族与人族不是常有易物吗？”
    “没错！烟纱不足为奇，我奇的只是那纱的着色！阿九，你知道的，我族人常居深海，血液中便自然而然地带了海中的艾草之绿，而年岁愈小的，血绿也就愈淡……”笙箫说到这里，表情渐渐凝重，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九湮凝神望去，见藻夫人身上的烟纱果然带着极浅的草色，瞬间明白了什么。
    “说吧！你对那只小陵鱼做了什么？”她走上前，俯视着脚边的女人。
    “咳咳……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九尾红狐，这是你的机会。我只要个答案，或可免你一死。”
    “免我一死？”藻夫人低头咳出两口血，胸脯剧烈地起伏着，“钟山神祗，你要不要和我做个交易？”
    “你凭什么和我交易？”
    藻夫人豁然抬头，眼中迸出了一抹决绝：“就凭这个！”
    她大喊一声，举起了手中的权杖。
    “轰”——
    结界中响起了一道惊雷之声。
    一股幽暗的、毁灭的、毛骨悚然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每个人的内心。
    九湮终于正色起来，她退开半步，盯着权杖眯起了眼睛：“此物竟藏有混沌之力？这绝非你一只小小九尾所能掌控的，说！你从何处得来？”
    “不愧是烛君，一眼看穿！那……你不妨再看看这个？”藻夫人阴测一笑，转动了手中的权杖。
    眼前的虚空开始缓慢而深邃地绽出一片片奇怪的符文。九湮被勾起了兴致，凝神去看，还未看清，又忽然听得那权杖中传来了一声厚重而深沉的叹息。
    她顿时就明白了这权杖的由来。
    只因这声叹息，实在太熟悉了。
    早在天地初开、元气初分之际，他就出现在了无极的混沌里。陪伴着她，一起沉没，一起湮灭，一起昏睡在那片荒芜而漫长的虚无里……
    真要说起来的话，那也是很久，很久的以前了……
    九湮一时恍惚，没有注意到那声叹息的力量极其强大。便是施术者本身听在耳中，也被震慑的呼吸一滞。更不要说一直与罹落共鸣的木子杞，当下就抱住了脑袋，痛苦地叫出了声。
    “红红，我头疼！”
    “妖狐！你找死！”九湮瞬间回神，眼底的温度降到了极点。
    藻夫人一阵紧张，顿时乱了手脚。她本以为九湮会再次进攻，却没想到话音落下的同时，九湮已一刻不留地回到木子杞身边，快速地为他设下了一道保护罩。
    藻夫人见她为了那个少年公子，竟然不惜将整个后背都留给了自己，顿时大喜。挪步半寸，突然将权杖横向抛在空中。
    那些奇异的符文在权杖的光芒中飞速旋转着，召出了洪荒深处最古老的力量。那力量难以溯源，却破风万里而来，以奔雷滚火之势猛地冲向了九湮。
    “阿九！小心啊！”笙箫在月半的保护下刚一抬头，立刻惊恐地大叫起来。
    可是，来不及了。
    那力量太过强大，似乎要将挡在眼前的一切都尽数击穿。
    然而九湮并没有回头。
    她面对着木子杞，双手抓住他红莲羽车的两侧，伏下身子，用整个身体为他生生挡下了这一击。那些符文在她身后碎裂成冰，划过她的脸颊时，有一滴鲜血溅在了木子杞的脸上。
    木子杞看着近在眼前的容颜，满是震惊。
    他想到初见时，她也是这般。在危险到来的瞬间突然而至，一言不发地为他挡下了铺天盖地的妖魔邪祟。
    “你……”木子杞伸出手，想要触碰她脸上的伤口。
    “别动！ ”
    九湮承受着那股力量，双臂微微一颤，木子杞身下的红莲羽车立刻碎了一地。她抬手一勾，将他揽在了怀中，急切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木子杞，你可无碍？”
    木子杞愣怔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九湮舒了口气，将他交给慌忙赶来的笙箫和月半，转过身，对着藻夫人勾了勾唇角：“你真的是找死。”
    藻夫人看到她的笑容，顿觉心惊肉跳，却也自知无路可退，只能握紧了权杖硬声道：“烛君，我早知这些奈何不了你！只是我没想到……你竟这么快就暴露了自己的弱点？”她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木子杞，意有所指。
    “弱点？”九湮听到这里，笑容愈发轻狂，“我向来不怕暴露弱点，只是因为我觉得那并没有什么。这十方大荒里的所有生灵都存在弱点，可与之相对应的，也必有强势的一点。如果你想用这个来攻击我，那太好了，我自有我最坚不可摧的——便是面对弱点，愈战愈勇！”
    九湮说话时，木子杞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迸射出的桀骜和霸气，可令十方大荒甘心臣服。
    他想到了阿简跟他提过的“强大”……
    因为强大，所以无所畏惧；因为强大，所以傲立天下。
    他有些羡慕……如果，他是她就好了。
    这样，他也能战胜内心，战胜罹落。这样，或许他就能和这些散发着光芒的人比肩而立了——
    再也不用因为弱小没有倚仗而感到孤独和焦虑，再也不用守着那方小小的黑暗，湮没在困不住罹落的担忧和恐惧里……
    可是，他终究不是她，他只能是自己。
    ……
    九湮看不到木子杞心中所想。她运起神力，猛地向前逼近了数步，对着藻夫人伸出了一根手指。
    “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破！”这一指气势滂湃，又洞悉千万。一指点出，拨云破雾，却裹挟片片刀刃，瞬间席卷了整个结界。
    藻夫人的权杖掉在地上。她遍身血污，凄厉如鬼，顶着这股压迫声嘶力竭：“饶我一命！我知道你要找的陵鱼，他可是叫做小岚？”
    九湮摇了摇头：“小岚我自会去寻，你的机会，方才已经给过了！”
    刀势不停，藻夫人已经现出了原型。她挣扎着，用红狐的姿态继续嘶吼：“不！求你了！再给我十日之期，届时我自会做个了断！”
    九湮指间微凝，想了想，终于收了神力，来到她面前。
    “原因？”
    “因为国师……”藻夫人趴在地上，九尾皆断，气息奄奄。
    九湮见她已说不出话来，抬手为她注入了一股神力，助她化出了人形。藻夫人刚一恢复血气，便急切地解释起来：“你一定看出来了，国师有古怪！小岚在她那里，这权杖也是她的，这些年我不用吃人就能化形，也是用了她的阴邪法子……烛君，我答应你，只要你先放过我，我一定帮你彻查此事！”
    “阿九！她又胡说，你千万不要信她。”笙箫在远处喊着。
    “不。”九湮摇了摇头，凝眉道，“那个国师的确令我很在意……”
    她捡起了地上的权杖，眸色深沉：“还有这个东西，也很有必要去弄清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