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红叶重,秋意浓。
居怀恩难得有功夫慢悠悠的在宫中走,不似一贯的来去匆匆。
正巧左期门卫中郎将姜赋远,正在丹凤门,见他进宫,交代了今日当值的两个校尉几句,过来陪他往麟德殿走。
“送走了?没又哭吧。”姜赋远笑道。
狄鹏恪被从右金吾卫调入左千牛卫,跟禹诏复换了还没几日,又被调入右领军卫,给踢去潼关驻守了。
早起临行时,拜别天子,还千般不舍的掉眼泪呢。
“没。”
居怀恩道。
狄鹏恪稀罕的是医术了得的天子,又不是他,跟他哭不着。
“昨日的事,怎么着了?”姜赋远想起正事,问道。
昨日临近宫门关闭时,国子监司业李准跌跌撞撞、晃晃悠悠的挪出宫去,姜赋远看他行止有异,仔细看了看,额头都磕肿了,满脸泪痕,神情悲愤绝望。
心念一转,就给居怀恩带了个口信去。
战|备第一。
天子正忙着打发禹诏复出门。
除了大朝时,总有人为了抗拒圣命,连哭带喊、撒泼耍赖、此起彼伏的十分热闹,平日天子召见的都是战备相关的官员。
李准这个模样——
哦,想起来了。
天子召见国子监官员,让他们给点建议,具体太学该怎么设置,女学那边,该怎么设置。
这是拒不配合来着吧。
“让人去查过各城门记录,没发现他家有什么出入时不妥之处。等等吧,过两日就能看出来了。”居怀恩道。
他昨夜带队夜巡时,收到消息。
自从天子下令要令天下男女皆识字,京里就没断了家宅不宁闹出来的案子,大到闹出人命的,也不少。
冯紫英心中顾虑到这些,半夜收队之后,专门过来,将李准家的底细给他说了一遍。
李准孤傲刻薄,儿子们呆蠢执拗,读书读不出来,家里女人都被男人给折磨的畏畏缩缩的,不大让她们见人。
冯紫英猜测,会不会是李准家中闹起来,女眷出事了。
居怀恩倒觉得,负负得正,家里女眷都小鸡仔似的,就算知道了陛下诏命,估计也不敢反抗,甚至不敢有想法儿。反而不易出事。
“昨日国子监的官员们觐见陛下,李准在御前顶撞陛下,被骂了?”
居怀恩猜测道。
天子平时宽和,一旦惹到,特别会气人。
“这就不知道了,等会儿你问问陶哥。”
姜赋远想了想,昨日那会儿是陶梧在御前。
照理得去问天子,御前的事,他们不该随便往外说。
不过问了也是被天子支使到陶梧那儿去。
某知名不具的表兄弟凑一起,不是把事儿搞得格外渗人,就是怼起来火星乱爆。
相克的厉害。
当然了,对居怀恩来讲,他跟现在这位‘表哥’,已经算是相处的很不错了。
毕竟照着他年初的打算,守完孝之后,要是那位原装的天子再来算计他,他就找个偏僻遥远的道观修道去,跟天子老死不相往来。
他生在长安,长在交州,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公主府中,闭门谢客,守孝读书,因为没打算在长安城长久的生活,所以也没心思去熟悉这地方。
所以昨夜冯紫英担心李准家里出人命的时候,他也只能给几个打草惊蛇的宽泛建议。
比如直接找个跟李准媳妇有交情的上门去数数他家女眷少了没。
或者找官媒上门探探他家姑娘少了没。
或者让冯紫英亲自去吓唬人。
或者干脆透点儿风声,传一传李准家出事儿了,吓唬吓唬人,等他自乱。
只能先这样了。
反正一时也想不到一击必中的主意。
人生地不熟。
行事就是不方便。
如果陶梧那里问不出什么来,他就得想点儿别的办法了。
最好还是尽快找到机会,挨个数数出没出人命。
毕竟,人命关天,轻忽不得。
姜赋远陪他溜达到麟德殿外,跟陶梧点点头,又回丹凤门。
居怀恩看着陶梧一身大红,招摇的很,心中了然。
这是没了狄鹏恪上阵去哄太后开心,陶梧又变出了新法子,打算利用一下那个‘狐媚偏能惑主’的传说,一付天子实在宠爱,一时都不能离身的样子,亲自陪天子去长乐宫了。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大概就是这么个解法儿吧。
陶梧看他饶有兴趣的眼神,就知道他又没想好事儿,只是点点头,抬手一让,悄声道,“出来时略等一等,有事跟你说。”
居怀恩是送走了狄鹏恪,进宫复旨的。
狄鹏恪此次带着禁卫中选出的精兵,入驻潼关,且带着天子的旨意。
等他到了潼关,原右领军卫中郎将萧瑾,官升一级,为将军,负责带左右卫划给右领军卫的新兵,到关内集训。
原右领军卫将军仇成龙,见圣旨即刻回京,暂领右领军卫大将军之职,入禁中戍卫。
再有半个月,禹诏复就要带兵从潼关出关中。
其实出兵安|南,他去最合适,但是眼下的长安,因天子新政,人心浮动,鬼影重重,各种利益,纷纷乱乱,所有见过的、听过的,甚至没见过、没听过的阴谋血腥,都在集中爆发,他实在走不开。
陶梧则是忙着主持十六卫整顿事务,且他根本不放心别人守着天子。
自古来,统兵之人,擅长攻城略地的,远比能坚守城池的要少的多。
说出去也是骄兵悍将个个都是,论到能千万里外统兵征伐速战速决的,那就极其有限了。
掰掰手指,其中两个不能去。
所以没办法,天子心一横,只好虐猫了。
天子倒想自己去来着,他并不习惯前方开战的时候,在后方等待。
当然他没敢说出来。
在大明宫里保护他这个贵重的天子,已经让人疲惫心累了。
再跑去安南晃悠?
把陶梧逼急了,怕是要跟他同归于尽。
“江南甄家的男丁,尚压在刑部,刚刑部尚书来试探呢,问要不要开审的话。”天子见到居怀恩,说起正事来,“刑部和大理寺,如今一边跟朕不对付,在律法修改上,始终拖延,倒着急给甄家一个痛快了?他们往日也如此勤勉的吗?”
“长安城里,跟他家沾亲带故的人家不少,拿了甄家好处的,就更是太多。甄应嘉巨额贪墨,勾连贿赂朝中官员,搁在以往,能拉一把就拉一把,可惜如今‘时节不好’,有人大概是心虚了,怕被牵连,索性早了结早完事儿。”陶梧道。
这种罪名,等落下来,也是抄家夺职,是否要命,两可之间。
甄家求保命,有些人若是想图财,正好一拍即合。
所以多半是要拖延很久,将甄家榨干净,才会拖拖拉拉结案。
至于能不能保命,看运气吧。
这会儿反常的着急,那就是想快刀斩乱麻了。
“刑部和大理寺,推三阻四,拖延渎职,耍弄到朕头上来了,他们凭什么以为,朕会成全他们?”天子不满道。
“御史台,如今,那样了,”居怀恩示意天子回想一下如今像一群丧家之犬般求告无门的御史们,提醒道,“那刑部和大理寺就更觉得自己掌控司法,是陛下离了不行的,甄家,不过一个体仁院总裁,江宁织造,想来,陛下您不会太计较。”
“既然有人着急,说明这事儿不小,对吧?”天子意有所指。
“那……将人移到京兆府大牢去?”居怀恩想了想。
“京兆尹蒋?P朔?刑部和大理寺找起麻烦来,他扛得住吗?”天子想了想这个人。
谨慎。
谨小慎微。
也牢靠。
但是,轻易不得罪人。
“差不多。”居怀恩权衡了一下,点头。
把人扔过去让他自己守着,他估计扛不住。
但是,若是把人扔过去,派金吾卫去守,让他‘两难之间、无可奈何’的去扛住刑部和大理寺的骚扰,那还是能行的。
“既然如此,送去京兆府监|狱,把人看好了,既然有人着急,那就慢慢问,慢慢审,至少,下个月再说。”天子道。
“陛下,不如吓唬吓唬他们,让千牛卫走一趟去提人。”居怀恩顶着陶梧‘你就从来不嫌事儿大吗’的眼神,建议道。
他脑子开始转,想着江南甄家,甄家,甄家,是怎么回事儿来着?
甄家的案子,让京兆府慢慢查去。
整个甄家这些年的人事,要做一份完整详细的档案。
尤其这么多年来,事关升迁和诉讼的是非,肯定不少。
回去还得找人理出一份详细的甄家的‘亲戚故旧’来。
知道谁是谁,谁跟谁有什么过节和情分,才能防备有人浑水摸鱼,朝着京兆尹那边下手。
顺便也看看,是谁想让甄家赶紧人头落地一了百了。
这些事让冯紫英去做。
他熟。
居怀恩的重点是。
江宁织造。
与钱塘、姑苏一起,共三处织造府。
负责给天子和宫中提供御用织物的。
“陛下打算何时收拢三大织造府?何时整治各处供给皇室御用之物的官署?何时整治皇商?”居怀恩直白的表达了他的意图。
钱。
钱。
以及,钱。
筹措打个安南都‘卖官鬻爵’的。
没钱难办事。
“大朝之后吧,朕一时找不出合适的人来,到时候只能自己上了,这会儿没空。”天子无奈的叹息。
天子将这事儿推到了十月。
户部尚书赵奇那样的读圣贤书读几十年,恢复了本性之后,如此精明的,他还没找到第二个。
但是这些不能交到户部去。
就现在户部尚书每次见天子,都是一副被打劫的苦主的脸色。
交给他管?
……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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