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无梦。
安眠、餍足。
如此一夜过后,待到醒来时,总是带着些许好心情的。
即使是当初,初入宫中,在最绝望的那几日里。
每日苏醒时,一夜好眠的满足,仍旧能让她有几许轻松和释然。
那种飘忽忽的。
茫茫然的。
不止身在何处。
不止今夕何夕。
不止此身是谁。
那种无牵无挂的,无忧无虑的,懵懂的恍惚。
与释然的快意。
“若是从此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此身是谁,把什么都放下,该多好。”
黛玉拢着被子,呢喃轻语,恍如梦中。
“等你有力气想别的了,就多做些喜欢的事,多想些喜欢的事,慢慢的,心里能记起来的,就都是高兴事了。”宝钗此刻也缩在锦被中,在秋凉的清晨里,一意慵懒。
她每夜都要针线不停的直到过了子时方睡。
故而也不耐早起。
而且如今元春自己也不早起了。
这大明宫里,从早朝开始,将作息一律调晚一个时辰,后宫也跟着变了。
自从天子将整个后宫当战备衣甲工厂用,元春的心思就有些松动。
等到太后点她为编修,教书育人、著书编书之后,没着没落的那颗心,就安定了。
昭德殿中,与书卷相伴,大概就是她后半生的日子了。
想到这些,元春的心绪,就更加舒缓平和。
那些寂寞的、忧愁的、患得患失的、惶恐不安的,随着天子而起伏动荡、飘在半空中被拉扯的痛着、麻木着、僵持着的心绪,都落了地。
风平浪静。
风止云息。
随着忠顺王被天子一道旨意给圈禁在家,舅父王子腾被天子留在京中,时不时在御前行走,元春那时刻绸缪,惶恐于 ‘大厦将倾’的危机感,终于放下。
宁荣两府,至今几代,最致命的一点,就是后继无人。
合家子弟皆不肖。
没人再能擎得起国公府的顶梁。
没人再能撑得住国公府的门楣。
祖辈能金戈铁马,立下赫赫战功,得太|祖垂青,荣耀满门,高居庙堂。
后辈里,竟无一个,能在天子的朝堂上拥有重要的位置。
幸而天子隆恩忽降,让女子可以鼎立朝堂,支撑门楣。
万幸她的姊妹们,与世人比来,与众不同,格外出众。
万万没想到的机遇,又能让家族得以延续地位和荣耀。
时来,则运转。
耕与战,国之本。
耕与织,民之本。
一夫不耕或受之饥。
一妇不织或受之寒。
天下万民,有食,有衣。
是最要紧的事。
男耕而女织。
纺车上、织机上、布匹上、针线上,有最切实际的国富民安的道理。
且于女子而言,于后宫而言,想要进入朝堂,是最恰当的入手方式。
最不容易招致前朝的过多非议。
女官、女学、女试,都从‘女织’开始。
这是太后最后定下的主意。
衣被天下。
然后才有其他。
“桑树下,田埂边,这些都有,你们别急,咱们先把‘女织’做好,从这次制备衣甲来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次战备,整个后宫,都于国有功。”
“禁苑里,你们教学授课编书的地方,正在修整,至于珍禽异兽、花草树木,应有尽有,那地方儿大得很,到时候你们自己去看。”
“咱们方向和主意都定了,倒该给你们制官服、官印了。”
看着交上来的征衣和皮革软甲,逐步的验收合格被收走,太后心满意足。
“春秋一致,夏冬各自,倒需要三季的衣裳。”元春道。
“四季,干什么只要三季的,春秋再一致,也该差出个颜色来,春花秋月,各有各的风致,用同一个颜色,可惜了。”太后笑道。“至于样式材质,你们小姑娘多想想。”
“圆领袍就很好,轻便。”
黛玉道。
这几日精神安稳许多,不再动辄难忍哭泣。
往太后的长乐宫来了两次。
后宫不到边界的各个门处,不见禁卫。
但是太后的长乐宫,是禁卫重重的。
见多了期门卫的侍卫,外罩轻甲,一身利落的骑装。
她想着,她们要来往各处,行走方便,衣饰上,自然越简单越好。
比如,圆领胡袍。
小袖轻便。
干净利索。
“听说太常寺的官员建议太后娘娘,直接照着朝上官员的定制就好?”宝钗笑道。
“是有这么回事儿,不过我告诉他们,男女穿衣服,总有各自不同。他们只管将朝中官员定制拿来,咱们参照着,自己再商量。”太后道。
太常寺的官员是怕麻烦、图省事。
天子将每次大朝赐宴给免了,将太常寺的这项拨款给销了,拿去直接贴补满长安城需要上大朝的官员。
他们似乎是心里有气?还是得了省事的好处,想越发省事?
不过好在天子最近脾气特别大。
说一个罢免,免起人来都是一串儿一串儿的。
有些甚至连那个职位都一起撤销掉。
他们倒没在太后面前念‘女子参政,牝鸡公鸡’之类的东西。
那些特别会谏言的‘耿介之臣’,都没敢跑太后面前念。
只是绝口不给有用的建议,也不帮忙,一支使一动弹的,既懈怠又乖觉。
“既然太常寺的大人们如此好说话,并不逼迫我们必须得按照如何如何的仪制走,那真是好事。”宝钗先是真心实意的赞了一句,而后话锋一转,忖度建议。
“参照前朝,一切从简,方便为要,这倒方便了我们,好俭省些,那些繁复的、难以制备的、难得的,都该省了,才是起步之宜,也是长久之计。”
“布料么,结实耐磨、穿着舒适、价格中偏下些,且不难得,样式么,颦儿说的极是,就圆领胡袍就很好,轻便利落,束带朝靴,也要轻便利落的样式,且不仅衣料要素净的,装饰也一律都省了,为了庄重、简朴、实用。”
“易得,好做,且省钱。”黛玉笑着替她总结道。
“你宝姐姐转着法儿的省钱省事儿呢,你只别说出来。”太后也笑了,“你们越省事越耗费小,最初遇到的阻力就越低,将来他们少不了难为算计你们,如此打算的长久些,将来也好经得起挫折阻碍。”
“比如官印,就跟他们一样的规制就很好,东西他们做惯了的,就不能说不会做、做不惯什么的,以此搪塞,延误了我们的,”元春也知道朝中那些惯用的‘手段’,笑着解释道,“此刻陛下压着他们,他们心里,只当是一时‘蛰伏’罢了,真正是容不下咱们的,以后日久天长的,有得波折。”
“再说挑料子我们总比他们擅长且精细些,他们摊手不管,正便宜我们自己将衣服做得好看些,以后日常在外行走,说不定有些人家的姑娘,一见女官的衣袍制服如此体面,更争着考试去呢。”宝钗道。
“宝姐姐此话正是。那就合着我做吧,尽量做得体面些,让我好穿出去得意炫耀一番。”黛玉笑眯眯的看着她们。
太后、贵妃、公主侍读,怎么也不会像她这样,以后需要日常出入大明宫和禁苑,来往宫中和家中。
“你不行,不能合着你做,你穿什么都好看,试不出来。”太后赶紧摆手。
秉月貌、羞花容、风流且婉转,穿什么能不好看的?
“找些个高低、胖瘦、肤色深浅各不同的,普通相貌的宫女太监,你们做出样衣来,给他们试去。”
“春天穿淡红,易染些,也庄重,夏天,穿略浅的青碧,秋天,穿浅些的火红,冬天——”
人间万般颜色。
黛玉最偏爱红色。
冬日里最好是大红色。
“冬日里最好是大红色,你倒将春秋换一个,割爱吧?”宝钗笑她。
“三品以上,大朝上,是要紫袍玉带的。”太后想了想,想到这个。
“这个倒是,女官三品以上,倒该一样的紫袍玉带也要有。”元春道。
紫袍玉带,象征着尊崇和地位的这种事,不要就吃亏了。
“……再挂个金龟。”黛玉吐槽道。
无端嫁得金龟婿啊。
这会儿好了,女官们站立朝堂,自己挂一个。
三品高官,人人倾慕,虚荣,哎呀,太虚荣了。
位比宰相啊。
“小小的年纪,就该这么开心些才好。”宝钗看她努力的自己哄自己笑的样子,忍着心酸,怜爱的叹道。
万事,想开些。
思虑过重,太伤身。
断情、别离、远涉万里、人间千般苦,禁不住格外回思的。
越想越痛。
越想越悲。
人间万千苦。
再怎么放不下,也回避不了的。
“那秋天就穿绛紫,春夏秋冬,浅绯色,青碧色,绛紫色,绯色,如此一年四季。”太后笑道,“他们男人们,颜色按品阶,咱们按季节,他们不是总是明的暗的说些男女有别么,咱们就这么个有别法儿,就很好。”
含元殿上的群臣,以紫色起,适用于三品以上,以下是深绯、浅绯、深绿、浅绿、深青、浅青。
她们就从今秋绛紫开始穿起。
反正他们看女官,那是横看竖看,都不会顺眼的。
那索性就挑个让他们觉得最碍眼的颜色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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