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中回来时,贾母的轿子在前,之后是黛玉的马车,而后是薛姨妈的马车,最后一辆,是搁着宫中带出来的布匹丝麻线的。
横街一群国子监的学子们冲出来的时候,正好贾母的轿子刚过了横街口,黛玉的马车,因怕马匹有个失控冲撞了前边,故而迟一步,还没过。
万幸迟了一步。
贾琏和贾蓉叔侄两个,本在贾母的大轿子前后骑马护卫,中间被冲散开时,两人都不得回转。
马夫拉转马头止住车辆,后边家丁冲上来护在前边。
黛玉和琥珀两个,抱在一起,狠晃动了一下,听着外边群起呼和‘还我恩师’的声音,心就慌了。
琥珀紧搂着黛玉,担心她害怕。
其实琥珀自己也害怕。
黛玉紧盯着车窗,透过薄薄的纱帘往外看。
这是怎么了?
国子监出事儿了?
就算处置了李准,也是他罪有应得。
这也能闹起来?
‘扣扣扣——’
敲击马车侧壁的声音。
“林编修?”
她发愣的功夫,似乎是有衙役冲过来,将大乱的人群隔开了。
来的是京兆府上的人吗?
还是长安县的?
黛玉安抚的拍拍琥珀,坐直了身子,抬手将车窗帘挑起来。
“伤到人没有?”
来人一身绯色骑装,罩了轻甲,剑眉星目,笑容和煦。
“没,将军是?”
黛玉眨眨眼,想了一下——金吾卫?
“在下冯紫英,久仰。”
冯紫英笑道。
荣国府上的林姑娘。
眼前这位,就是贾宝玉的命啊。
他跟宝玉熟络的很,自然,对这位林姑娘,真的是,久仰了。
“不敢当,是冯将军啊,”黛玉点点头,不好意思的笑了,“多谢冯将军及时赶到。”
“带人过来的不是我,应该是长安县丞。”
“我本来是听说林编修出宫了,被指派来走一趟荣国府的,没想到半路上出这种事。”
冯紫英解释了自己的来意。
他对于宁荣两国公府上,那几位爷的品性志向,心里还是有数的。
他们虽然是无能的无能,无德的无德,全心全意的贪图享受去了。
但是,贾家,也有贾家的好处,
比如他们就不会去嫉妒自己的姊妹立于朝堂。
至少暂时不会。
一门两个开国公。
两座国公府。
赫赫武勋。
无尽荣耀。
即使是到了现在,随便举荐周旋一二,就能把人托上朝堂。
可是从贾赦这一代起,这么些年,他们就再也没有自己占据朝中高位了。
有些是倒在从美人榻上拉不起来的,比如贾赦、贾珍、贾琏。
有的是中了进士却无心官场,躲进道观里拽不出来的,比如贾敬。
有的是怎么立身秉正,清廉勤政,都——爬不上去的,比如贾政。
其实不止爬不上去。
工部最近公事越发繁忙。
越繁忙起来,无能的同事就越让人烦心火大。
贾政在工部混了半辈子,案牍劳形,也十分辛苦。
最近么,大概怕是要辛苦不下去了。
毕竟他的存在,就是让同事不得不在忙碌中更加忙碌,在辛苦中,更加辛苦的根源。
贾府的男人们,绝大多数,虽无心去为国事操劳,倒最会消遣。
比如贾宝玉。
冯紫英就极喜欢宝玉。
富贵清闲、繁花环绕、无忧无虑、人人羡慕。
战场上的刀兵、官场上的倾轧、朝堂上的争端,日复一日的辛苦工作,都跟他没关系。
最近冯紫英忙坏了。
人越忙就越容易做梦,梦见自己过上了贾宝玉般的神仙日子。
贾家男人最懂享受祖荫带来富贵闲适。
来自祖宗的荫蔽和来自宫中姊妹的荫蔽,都是一样的。
姊妹们去当官忙碌,他们坐享其成,他们大概还是挺乐意的。
这就是贾府的好处了。
至少不是李准家那样容不得女人出头的。
对于女官来讲,这样的人家,就很好了。
这长安城里,从高门,到蓬门,但凡养得起的,总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尝试着培养一下聪明的儿孙。
养女儿,别说蓬门,就是高门,像荣国府的史太君这样的,也不太多。
养得闺女不识字的倒多些。
或者似那位如今被国子监的学子们架在火场烤的‘恩师’李守中一样,教女识字,但是,以女德为要。
李祭酒,奉行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
养的女孩们多才多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繁花似锦般的,真不多。
当然,似林姑娘这样的,幼时曾被父母充作儿子教养,聘进士为西席,教授四书五经的,更少了。
这些都是贾宝玉炫耀过的。
并抱怨讽刺过那些读了四书五经考了进士的,各个僵头轴脑的,满腹贪婪,占着位置,只是误国,可见不是书的错,是人的错。
当然了,宝玉也不爱读正经书就是了。
借真正博学多才的表妹踩一踩朝中的腐儒罢了。
“等一下。”
冯紫英引着贾府的几辆马车和护卫随从往回绕路,心里正随便乱想着贾府的男丁们。
琢磨着如何一套说辞,才能让那两个国公府里,只图‘富贵闲适’的男人们,好生保护两府里大有前程的女子们出门在家的安全。
缓过神儿来的黛玉,忍不住出声道。
“怎么了,林姑娘?”
冯紫英看向车窗里的黛玉。
“我外祖母在前边轿子上。”
黛玉担心道。
“琏二哥和蓉哥儿都在呢,出不了事,咱们先绕开这是非地,史老太君那边,我吩咐人过去知会一声,大家各自回去再说。”
冯紫英安抚道。
这次国子监学|子|们|闹|事,本就莫名其妙的。
早点儿躲开为妙。
毕竟只是长安县丞带衙役到了,若其中不止有‘学|子’,那可未必能彻底压的住。
两人正说着话,一队金吾卫快马到了。
“额,那咱们就等等看?”
有了压阵的援兵,冯紫英舒了一口气,问道。
“看热闹呢?”
一身墨色,刚从宫中出来的居怀恩道。
“荣国府史老太君进宫接外孙女的,被闹事的学|子冲散了。”
冯紫英笑道。
“就为了李守中请辞?”
居怀恩摆手让人围过去。
没听说过这位国子监祭酒是什么德高望重的鸿学大儒。
且是他自己请辞的。
想请愿挽留的,也该去李守中家里群|起|激|愤苦苦哀求才对吧。
往京兆府蒋?P朔那儿冲是个什么道理?
“兄弟我在国子监混了两年,竟没看出我们李祭酒这么有人望,令学生们难舍难离的。”
冯紫英讽刺道。
“也许是因为你逃课逃多了,没怎么聆听教诲,错过了对恩师心悦诚服的机会。”
“是啊,肯定是这样,早知道当初好好读书了,如今就不必日夜不息的辛苦挣命了。”
冯紫英最近加班加疯了,不止特别羡慕贾宝玉,也特别羡慕那些不用日夜戍卫的清贵文官。
“现在各部都忙,所以就算早出晚归的,也难免事务繁杂到拖延了,倒不如除了对外的,一律三班倒的好,省得拖延误事。”
最近也忙疯了的居怀恩就跟他不一样。
他倒不羡慕比他清闲的。
他就比较支持所有人跟他一起忙!
本来听到他的声音,就彻底地放了心,无声无息的随他安排的黛玉,听到这里,顿时就坐不住了!
谁——谁谁谁跟你一起日夜连转的加班啊!
我还睡觉呢!
不要随便就起这种波及无辜、伤害同僚的缺德心思!好不好!
黛玉当即跪坐起来,挽了挽袖子,就打算跟他拼了。
“林姑娘——”
琥珀忍不住拉了拉气的脸色泛红的黛玉的袖子。
“哦,没事儿。”
黛玉看看琥珀,泄了气,又坐下了。
算了,‘当|朝|第|一|女|官那个林黛玉当街跟同僚打起来啦’,这种事还是不要发生了。
他不要脸,她还要呢!
“右威卫也不知道什么消息,昨日半夜才到,直接扣宫门去扰了天子的好梦,陛下怨念一起,说不定这两天真就让他们各部那些拖延的三班倒了。”
冯紫英的人品,也没坚强到一定要坚持‘众人酣睡我独醒’的高尚境界,随随便便就被居怀恩带歪了。
禁卫上这帮人——就都不是东西!
黛玉在车里翻了个极其不雅观的白眼。
‘扣扣扣——’
“林编修无碍?”
居怀恩在马上居高临下,看完了当下的‘热闹’,心中有数了,过来打招呼。
“外边乱着,居将军忙吧,我这里不碍事。”
黛玉理了理袖子,装作‘我刚才没有在心里骂你们’的样子,乖觉的点点头。
“小事,我去看看,你们先走。”
居怀恩往车内扫了一眼,点头退开。
“你不会想抓人吧?”
冯紫英道。
“不值当得,把他们赶回国|子|监就算了。”
居怀恩示意他看热闹到此为止,赶紧走人。
“冬天就考试了,还那么大精神,说明了什么?课业太少。他们的老师们不称职,给他们留的课业太少了。”
“找他们的老师们去给他们留作业。”
“延长课时。”
“多背诵默写些好文章。”
“背不过就抄上千八百遍的。”
“一天睡两个时辰都忙不完的功课。过个十天半个月的,就谁也没力气上|街了不是?”
抓人干什么?
帮他们被动逃课么?
美得他们。
别做梦了,没那好事儿。
冯紫英眼神死的看着眼前这位一脸‘对学|子要宽容,不要动辄|抓|人’的同袍,万分庆幸早年顽劣,早就在国子监混不下去了。
“真是让人听着就觉得,再也不想上学了。”
回来第二天早上,拥着被子赖床的黛玉,忍不住跟紫鹃吐槽昨日路上的‘遭遇’。
紫鹃看着自己姑娘神气活现的说话,只是安静听着,点了点头。
“不过,故意教训人么,自然怎么为难他们怎么来,毕竟闹得是太不像了,但凡抓几个,那几个人若被处置了,一世的前途,就全完了。可若抓了,又不处置,轻飘飘再放了,那不就成了鼓|励|闹|事?”
黛玉又叹道。
越是压得住的人,倒越能选这种‘后续无害’的处理方式。
压不住,说不得只好狠厉的处置几个带头的,以威吓人了。
这一回,也是他们命大。
“姑娘,这个居将军,可有婚配?”
紫鹃一句话把黛玉问的缩进了被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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