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年曾经想过,简守会不会早已投胎转世。
会不会就算他们再次遇见, 也不会认得彼此。
此时, 斯年抱着翻版的小简守, 几乎热泪盈眶。
小孩哭得很伤心, 在有人抱起他后似乎就找到了依靠。
胆怯地窝在斯年的怀中,双手紧紧地攥着斯年的衣领。
斯年抱住他就像抱了个瓷娃娃,不敢太过用力也不愿就这么放手。
只是垂下头仔细地打量着小孩稚嫩的眉眼。
鼻头哭得粉粉的, 小嘴也紧紧的抿在一起。
睫羽上挂着的泪珠就像是晨间剔透的松露, 摇摇欲坠。
像, 实在是太像了。
只要长开后,就会是简守当初的模样。
符纸封住了风眼,四周的风终于散漫平稳了下来。
浓烟也尽数散去, 只剩下受了伤的人躺在地上哀嚎。
斯年后背上绽开的皮肉开始叫嚣着作祟。
血水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地上, 一片狼藉。
斯年转过头就看见了高詹惨死的模样。
立即捂住了小孩的双眼,怕吓着了他。
被落在原地的简守,视线一直跟随着斯年。
看到他这副紧张惊喜的模样,心中五味陈杂。
经此十年, 物是人非。
斯年认错了人, 自己也早已是面目全非。
巫冶庭赶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他显然也是被眼前的场景给惊呆了,他没想到会是这么严重的后果。
丫鬟和小厮倒了一片,成了不知死活的血人。
他请的能人术士也没好到哪里去, 能站起来的不过两三个。
高詹是死得最惨的, 被剃成了一具沾血的白骨和一滩烂泥似的血肉。
浓烈的血腥味直冲脑门, 似要让这里的所有人牢记这副恐怖的画面。
巫冶庭气得发抖, 他以此作为试探,那只鬼怪又何尝不是!
被人风刃砍得没一块好肉的护卫,手脚麻利地为自己点穴止血。
强撑着一口气跪在巫冶庭的面前,有条有理地给他还原了整件事的经过。
妖风是陡然而起的,连高詹自己也没有预料到。
当时的浓烟大得看不清事物,只能听见四下的惨叫声。
高詹口中的听上去尤为骇人,不过瞬息就没了声响。
等到烟雾淡下来,风也小下来后,
就只剩下坐在原地的和尚和那位狄公子毫发无损了。
不对,还有一人。
护卫指了指路口的方向:“庄主,是他救了小少爷。”
抱着小孩的男人可以说是狼狈的,后背削成缕的布块垂了下来,露出了血肉模糊的伤口。
可他却用一种保护者的姿态抱着小孩,直至现在都未松懈半分。
巫苏苏还在哭,只不过很小声,已经不那么害怕了。
巫冶庭走过去,朝巫苏苏伸出了双手:“苏苏乖,到大伯这里来。”
巫苏苏听到熟悉的声音,把埋在斯年怀里的头抬了起来。
委屈地扁了扁嘴,前倾扑到了巫冶庭的怀中。
斯年虽然不舍,却也不至于完全冲昏了头脑。
他松开手问道:“这小孩,是你的侄子?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此时负责照顾小少爷的丫鬟和老婆子们已经跪了一地。
使劲儿地磕头请罪:“奴婢们罪该万死,没照看好小少爷!”
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好动,一转眼就没了人影。
万幸的是小少爷没受伤,不然她们就算是都死了也赔不起啊!
巫冶庭胸中憋着一口气,语气狠厉:“够了!都滚去刑堂领罚吧!”
斯年被他晾在一旁也不生气,只是脸色因为失血过多有些苍白。
巫冶庭仿佛现在注意到他似的,对他微微颔首——
“此事多亏了少侠,想要什么报酬尽可提出来。”
斯年捂住嘴咳了两声:“报酬就不必了,帮我请个大夫就行。”
皮笑肉不笑的,“这不过才两天,我就伤了两次,这巫月山庄果然邪门,无论是人还是鬼。”
巫冶庭跟他打着太极:“所以还请各位少侠尽力而为,还我山庄一个安宁,大夫稍后就会去凌少侠的房间里候着。”
眼看着巫冶庭要将巫苏苏抱走,斯年突然问道:“这孩子几岁了?”
巫冶庭抬了抬手臂,鼓励巫苏苏自己说出口。
巫苏苏腼腆地眨了眨眼睛,轻声道:“我虚岁,整十了。”
斯年看着他剔透稚嫩的双眼,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
哪里都像,连声音也像,说话时最尾端的字眼总是模糊不清的。
世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一样的十年啊。
他心心念念的人原来早已踏入了轮回,以陌生的身份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在巫冶庭快要起疑的时候,斯年停止了发呆。
他朝着小孩露出一个特别柔软的笑来:“苏苏真乖,明天来找哥哥,哥哥送护身符给你。”
巫苏苏对护身符并不感兴趣,只是点头乖巧地说好。
从道士手中出来的护身符,并不是个摆设,而是真的能消灾驱魔。
巫冶庭终于诚心地道了声谢,也不似之前那样轻视这个年轻人了。
被抱走的时候,巫苏苏将下巴磕在了巫冶庭的肩膀上。
朝着斯年挥了挥小手,默默地念叨了一句:“谢谢,哥哥。”
雅罗还躲在花坛后面没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地后悔着。
眼前一花,像是有什么从前面飞蹿而过,只留下一道白色的残影。
雅罗搓红了双眼,觉得自己都快疯了。
简守下意识地接过那一团朝他扑来的白影。
触碰到的是柔软顺滑的毛发,还带着温温的热度。
是一只极美的白狐,尖尖的耳朵和蓬松的尾巴抖动摇晃着。
在简守的怀里蹭来蹭去,黏黏糊糊的。
简守先是茫然,眼里的疑惑渐渐由愉悦所代替。
他将白狐举起来,和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对视:“你是他对不对?”
白狐回应着“吱吱”地叫了两声,小脑袋蹭了蹭简守的手心。
简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男人怎么会藏进这么小巧可爱的身体里。
斯年转过头,就恰好看到了简守的笑魇,鲜活的明媚的。
像是暖春三月指头上的桃花,也像是林间清风拂过的翠竹林。
斯年有片刻的充愣,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脸上有其他的表情。
就在那一刻,之前所积累的所有情绪仿佛都达到了一个沸点。
十年前的悔恨,十年间的期望,十年后的重逢……
他等了太久,也等得太苦,他不知道现在算不算圆满,只觉得心中的情绪急需一个宣泄口。
斯年从来未想过,他有一天会因为别人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而流泪。
简守抱着白狐,隔得远远的看着那个糊了满脸的泪水的斯年。
抚摸着皮毛的手指僵硬了起来,心中酸涩难当。
原来时间过了这么久,被困在里面的人,却没有一个能逃出来。
一个大男人哭成这副模样真的是丑死了,雅罗瘸着腿走过来。
嫌弃万分地往他脸上扔了一张手帕:“擦擦吧,小姑娘。”
她绕过去看了一眼斯年惨不忍睹的背部,突然就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分了,这个看上去就好疼的啊。
于是弯腰捡起地上的那张手帕,垫着脚胡乱地擦着斯年脸上的冷汗和眼泪。
“我说你不会是被疼哭的吧?怎么还在这儿傻站着。”
窝在简守怀里的白狐微微眯起狭长的双眼,里面寒光晦暗了几分。
他伸出粉色的舌头舔了舔简守的指尖,细小的倒刺勾起一片酥麻。
不要看别人,你是我的啊。
简守被他拉回注意力,垂下眼眸转身离开了这里。
他和斯年早在十年前就再无瓜葛,如今也不该有半分牵扯。
斯年看着那人毫不在意地离开,没有关心的表情或者一句询问。
先前心中的激动和喜悦已经凉了一大半,沉淀下来的是厚重的阴郁。
他又在对他抱有期待了,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活该自己这满身的伤却没个由头!
扯开在他脸上作乱的那只手,斯年一声不吭地往回走。
雅罗再次被甩脸子,又气又心烦,自己的脾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一跺脚,还是追了上去,这人要是疼死可怎么办?
雅罗进门的时候,刚好碰上了老大夫背着药箱进屋。
打下手的小厮正端了一盆血水走出去,里屋丫鬟正在用热帕子去擦他背上的血迹。
斯年疼得眉尾一抽一抽的,却心如死灰的没什么表情。
老大夫走上前来说;“把衣服脱掉,脱不掉就用剪子剪掉。”
斯年一下子就将破布一样的衣服扯了下来。
不可避免的有些结痂的伤口崩开又开始冒血了。
老大夫绕到斯年的后面,看得直瞪眼:“哟、哟,这怎么弄的啊?”
却是手脚麻利地处理起伤口来了。
雅罗坐在自来熟地坐在一旁,看到斯年肌理结实的上半身,脸颊飞出了两团红晕。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跑出去喘气了。
那头,等简守回了房间就将丫鬟们请了出去。
又将四面八方的木窗关了个仔细,才将白狐从怀里给放了出来。
白狐姿态优雅地半坐在桌子上,抖了抖身上蓬松的白毛。
他专注地盯着简守看,半晌后打了个嗝:“阿守,我刚刚吃饱了。”
男人的声音从一只狐狸的嘴里吐出来,总是有些不熟稔的违和感。
简守没忍住,又攘了攘他身上的毛:“嗯,是高詹吧?”
狐狸回味地舔了舔嘴角:“很新鲜的魂魄,还有两个丫鬟的。”
“两个丫鬟?那场动乱里还死了两个丫鬟么,我为什么没有察觉到?”
很多人不过是看上去凄惨,却没有伤及性命的,除了高詹。
白狐站起来,漂亮的尾巴在空中画了一圈,扫过了简守的下巴。
“不是那里的丫鬟,而是那小孩身边的。”
简守不解。
鬼王又提醒道:“死了,才能跑出来啊。” 眼中一片狡黠。
简守心中一怔,终于觉得古怪。
是啊,这么多人守着,怎么还能让那小孩一个人跑出来呢?
简守抿了抿嘴唇再张开,还是问了出来:“你有没有觉得那小孩长得很像我,原来的我。”
“可是我又看得出来,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东西假冒了我的模样。”
白狐在桌面上踱步,说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他说,“阿守,我们总会知道的。” 像是安慰又像是敷衍。
简守体贴,也不强求,于是主动转移了话题。
问道:“怎么会想要附身到狐狸的身体里呢?”
还小小的开了个玩笑,“是因为我喜欢小狐狸么?”
白狐的嘴角勾起,像是在笑:“是啊,因为我的阿守喜欢。”
这样的我对于你,至少是有温度的。
简守有些绒毛控,又将狐狸抱进了自己的怀中。
心中欢喜,嘴上却是调侃:“干嘛啊,动物身体哪有人形舒坦……”
说完后,却是自己突然顿住了。
再抬眼时,眼中就含了一团化不散的雾气。
他的声音变得哽咽:“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那天晚上?”
带着些许绝望和崩溃:“你是不是已经不能聚集灵魂了?所以只能用白狐的身体暂时锁住!”
我说你为什么会在我睡着后离开,我说你为什么只送来桃花却不见人影。
原来,原来,你差点就永远地消失不见了!
鬼王鲜少能看见简守的情绪起伏,他如此明显的悲伤是因为自己。
鬼王既觉得开心,更多的却是心疼。
他抬起头,用舌尖卷走了他的眼泪,就像从前一样。
低声安慰道:“阿守,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
“刚刚我看见你笑了,能再笑一次给我看么?我很喜欢。”
简守现在根本笑不出来,却又因为男人的承诺而感动。
他试图勾起嘴角,白狐的嘴唇就贴在了他的嘴角。
“足够了,阿守。”
他是真的觉得很满足,无论为阿守付出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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