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当白地上再也看不到小五的背影,白笙这才吸着鼻子拉了马继续开始赶路,周围一片空旷的死寂,这是孩子第一次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从此以后,天南地北,不再回头。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杂乱突然在身后响起,马上的孩子警觉的转头看去,就见两匹又高又黑的大马上,武士们高高甩起手上的长鞭。
一时间,紧绷感占据了全身,脑海中闪过无限的恐惧,早就知道,继元婴在受了那么重的伤之后,怎么可能会干掉全部的武士。
青紫的下唇被狠狠的咬破,血腥味充斥了满嘴都是,孩子双腿一夹马肚,猛的一声大喝,胯下的马儿像是感知到主人的恐惧,一时间发了疯一般的朝着前方急速奔去。
狂风倒卷着,被丝带松垮系着的青丝在瞬间挣脱了舒服,满头乌黑发亮的头发随着马儿奔跑的速度剧烈的飘着,身后的武士大声的呼喝着,企图能够吓到这个才八岁的孩子,然而这马不知是何方神圣,不消一会儿,就将身后追赶而来的两人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精致简朴的马车里一片安静,香炉里燃着淡淡的沉香,充斥着整个车厢都十分好闻,少年拉着手里的火钳在炭盆里轻轻一勾,随后一丝微弱的火苗向上窜动的瞬间,少年眼疾手快,赶忙用铜盖将那丝火苗压了下去。
整个马车里一片温暖。
将手里的大氅不情愿的递给榻上的人,项?说道:“少爷,要不您先吃点东西再下去?”
项舜之一边扣着领口处的最后一粒扣子一边道:“不必了,我先下去透透气。”
“可是这不吃早饭哪来的力气出去?”
项舜之眉头一挑,说道:“本少爷在你眼里就是个整天不能出入大门的病秧子?”
项?赶忙摇头道:“这倒不是,不过你没听人家说啊,这早饭可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不吃的话容易死得快。”
项舜之打趣道:“这会儿都快到午膳的时辰了,我今儿没吃早饭,下午是不是就要死了?”
说罢,干笑了两声揭开帘子就出去了,留着项?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刚准备下马车,周围正忙碌的武士们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儿搬来轮椅就将少年扶了坐好,其他人齐齐上前准备行礼,却被他面无表情的打手止了止,“不必管我,去忙你们的吧。”他说罢,两只手扶上轮椅的两侧就往洞外走去,一阵冷风铺面而来,瞬间将身后的大氅拉扯开来,大雪眯的人有些睁不开眼。
“少爷,外面风大。”
项舜之头也不回的道:“无事,我就在这洞口停一会儿,再过半个时辰,就准备开始赶路。”
武士恭敬的点了点头,即便是面对这个少年的背影,这些中年的武士也都没来由的恐惧和敬畏。
眼前一片渺茫的大雪似乎看不到尽头,无限黑色的气压缓缓的在天空中流动着,极地处的天际泛着微微的红光,项舜之知道,那是西汉大军攻入夜北王帐留下的弥烟。
远处的战场不知何时才能停歇,西汉的野心足以大到想要吞并整片草原,若是用这个最古老的民族初试牛刀,那么下一个的目标,又将对准哪座国家?
东汉道济院的院首匡子楚十年前隐退山林,此次项舜之前去九嶷山就是为了拜见当年那个掌握天下命脉的老夫子,然而却有人告诉他夫子已于一年前仙逝于此山,肉体随着九嶷的风升上了天去得道成仙。
这么狗血的话放在别人的身上项舜之当然是不会相信的,然而匡子楚能够升天得道成仙却是让他十分笃信,原本是带着一丝失落准备离去,临走之前却有学生交过一封信来。
“夫子说有位腿疾的少爷会在今年冬日过来,临走之前务必让我将这封信交在他手里,想必夫子所说的那位少爷,就是您了。”
拆开信件,却是一片空白,带着满腹的疑惑下山,项舜之一路上一直试图想从那封空白的信件里看出些什么,然而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远方的白地上突然有一簇黑色的影子在剧烈的晃动,起初只是一个很小的黑点,随着那个黑点的移动,高大的骏马拖着一个娇小的身影急剧朝着这边奔来,项舜之原本呆望着远处的目光渐渐收了回来,他眯了眯眼,一眨不眨的看着那个由远及近而来的身影。
一片寂静之后传来越来越清晰的马蹄之声,马上的孩子真的还很小,一张脸上挂着被冷风吹过留下的青紫,她的眼神清晰透亮却又十分迷离,孩子像是看到了对面山洞里的人影,努力的朝着这边挥舞着手里的鞭子,嘴里还不住的喊着什么。
然而风声太大,很快就将孩子的声音吹的支离破碎,项舜之扶着轮椅两侧的扶手,一张脸平静的看不出究竟。
“有人吗?快,快救救我。”
当孩子的身影越来越近,细微的声音才传到了洞内,已经有武士站起身来跨到洞口持刀以待,然而在看到方圆几里以内只有一个女孩子的身影,顿时放松了警惕。
“少爷,要不要过去。”
武士低声问道,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心中不敢松懈。
项舜之坐着一时间并没有开口,等到孩子和马距离他们只剩不到十丈距离的时候,黑色的人影突然从马背上翻了下来,孩子猛的在地上打了个滚,几乎连滚带爬的跑到一众人跟前,大口的喘着粗气,说道:“求求你们,快救救我,后面有人要追杀我。”
七八个武士纷纷站在项舜之两侧,孩子一时间并不敢轻易靠近,只停在离他们差不多五步的距离,那些武士看起来十分警惕,若是贸然闯的话,肯定会被这些人当做贼人乱刀砍死的。
孩子一张脸青紫的有些近乎苍白,一身黑色的衣服上落满了大雪,眼睛圆滚滚的,像是随时都能滴出水来,她看了一眼中央坐着的少年,知道这少年是这些人的首领,孩子想都没想,碰的一声跪了下去,溅起地上的雪花,先是急忙磕了个头,随即喘着胸口奶声奶气道:“这位少爷,求求你救救我,我父母被贼人杀死了,他们现在正在追杀我,求少爷救我一命。”
没有项舜之的吩咐,周围的武士也不敢轻易动作,只见中间的少年静静的看了跪在地上的孩子一眼,问道:“你是什么人?我为何要救你?”
白笙两条裤腿已经完全湿透,她抽着鼻子,尽量不让眼里的眼泪掉下来,腰板挺的直直的,开口道:“回这位少爷,我是费城商户的孩子,汉人带兵打到了我们草原,昨日攻进了费城,我父母和兄长们全都被汉人乱刀砍死了,是我出去贪玩儿捡了条命,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有汉军在奸污街头的女人,我被吓坏了,就往北都城跑,可是汉军太厉害了,昨晚上就破了北都的大门,王帐都死了很多人,我趁乱骑了匹马准备逃跑,却被那些汉人误以为是大君的女儿来追杀我,请少爷救救我吧,我真的不想死。”
孩子说着,又朝着雪地磕了个头,再抬首时,眼睛里已经一片通红。
项舜之端坐在轮椅上,缄默了半晌,嘴角牵起一丝莫名的笑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少爷的话,我叫阿笙。”
“没有姓氏么?”
孩子摇头,眼神里一片真诚,说道:“没有,我们这里很多人的名字都是没有姓氏的。”
“哦。”少年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就在这时,远处的白地上又出现了两个黑点,项舜之放眼望去,一时间竟没有答话。
白笙看到他的表情,下意识一扭头,当下带着哭腔焦急道:“少爷,求求您了,救救我吧,我真的不想被他们抓起来。”
少年回过头来,眼神快速的在孩子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那一双又黑又大的眸子上,问道:“这么怕死么?”
白笙点头,说道:“是,我怕死,而且很怕,求您救我一命,今后愿意为少爷做牛做马在所不惜。”
“做牛做马?”项舜之挑眉,趣味的看着地上的孩子,此时,那两个武士已经追赶的越来越近,白笙心里十分焦急,她真的害怕这个陌生的少爷会漠然的将他丢给那两个武士,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她真的就完了。
就在绝望渐渐占据心底的时候,轮椅上的少年忽然朝身边的武士使了个眼色,那武士瞬间会意,立刻大步迈了出去牵起孩子的马,随即一个翻身利落上马,整个人随着马蹄快速窜了出去。
那两名追击的武士见到黑色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视线之内,便急急追了上去,很快就消失不见。
“你过来。”
那一瞬间,少年缓缓伸出右手,将自己修长白皙的指尖轻轻递给地上的孩子,白笙想都没想便浮起身子小心翼翼的抓上那只冰凉的手,这一触碰,似乎将两个人的命运此后紧紧的连在了一起。
“从此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做牛做马罢。”
白笙呆呆的望着项舜之那张清秀的脸庞,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大荒历九九八年,这注定是充满罪恶的一年。
这一年,夜北近万的流民在逃往邙山的途中被近三千的汉朝军马追杀,五至十五岁的孩童全部被血洗砍掉了头颅,所有灾民们一时间都暴动了起来,然而却被这些手刃鲜血的恶魔一个个再次斩于刀下。
这一年,屹立北陆五百年之久的夜北草原竟在两日之内被西汉大军瞬间吞噬,曾身为铁尔沁王后裔的北陆雄狮最终死于西汉第一将军梁国英的刀下,夜北就此灭亡,千里之外的帝京之内,一片欢腾。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夜北彻底覆灭的时候,曾经的霍图部汗王易秋成却带领着他的部族在悄悄地庆祝着,没有人知道这次惨败的杀戮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阴谋,那些不敢在白日里抛头露面的罪恶种子却不会随着时间的消失而被渐渐的遗忘,有些仇恨,即便是被封存了百年,也依旧能够在它破土而出的那一瞬间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昏暗的灯火之下,中年男人用手紧紧的遮住了那片仅存的光亮,黑暗之中,李宗尧终于露出嘴角处那一丝莫明的笑意。
离开夜北的马车开始缓缓的向前奔走,碾压着厚厚的积雪,留下两条深深的沟壑,随着下一轮风沙的涌起,又将重新被掩埋在土地里,越来越远,直到远处的天际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她终究还是会回来的。
寒风终于停止了怒吼,雪花也渐渐止住,草原的天际终于露出一丝暖和的阳光,静静的照着大地,融化了积雪,冲洗着满地的血水。
武士们的尸体永远长埋于这片土地,就像仇恨的种子,终有一天,发芽成长,成为曾经那些敌人的灾难。
七七九年,四月,九日,天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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