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十五年夏,六月初十。
接连几日晴朗的东阳府,终于迎来了一场消暑大雨。整座府城笼罩在如织雨幕中,若是登高俯瞰,便可入眼一幅极美的朦胧画卷。
“爹,外面下雨了。”
衙门大牢,李醒狮靠墙坐在地下,百无聊赖的望着高处一扇小窗,只盼那里能多吹点凉风进来。在家中时,李当忍最烦瞧见他这幅懒散模样,可眼下身处监牢,除了盯着窗外发呆,毕竟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做。
“臭小子,你爹膝盖昨夜就开始疼了,还用你跟我说下雨了么?”
李当忍侧卧在牢房正中间、身下垫了好厚一团茅草,“你也别老贴着墙,土墙最吸水气,小心年纪轻轻就得了风湿。”
“我还能去哪儿?”
李醒狮翻个白眼,没好气道:“这破地方巴掌大小、又闷热的要命,您还偏偏睡在正中间,我没给挤到房梁上,已算是身材苗条了。”
“嘿嘿,那就受着吧,谁叫我是老子你是儿子呢。”
李当忍得意一笑,忽觉膝盖疼痛又起,不禁郁闷道:“早知道会下雨,来之前就该先吃一枚臭道士柳思明送的纯阳丹,唉,也不知那玩意儿对不对症,老柳信上说了,得立秋时节服用才好……”
“爹,您别提他!”
“你小子,这般小肚鸡肠……”
“什么狗屁神武宗,名头挺响,其实都是一群假仁假义的东西。”
李醒狮木然道:“若论品格,叫他们给方伯伯提鞋都嫌不配。”
“唉……”
李当忍翻了个身,叹道:“形势复杂,各自都有为难之处。”
“爹,您太天真了,到了这般境地,却还替人家说话!”
李醒狮怒道:“自打那三人进了府,咱李家始终真诚相待,可他们呢,嘿,平日与你亲亲热热、遇事夹起尾巴就跑!直娘贼,便是三条野狗,我喂它几天肉吃,只怕也比姓段的他们顶用!”
“臭小子,我这案子是雷部审理的,你想让他们怎样,当场掀桌子跟厉昶火并吗?那岂不等于一巴掌打在朝廷脸上?”
李当忍斜了儿子一眼,淡淡道:“说到底,人家毕竟是世外的人,有套自己的规矩,又不是你儿子也不是我孙子、没理由拿咱们当亲祖宗对待。”
“爹……你……唉!”
李醒狮一时语窒,半晌,忿忿道:“他们不告而别,便是让我瞧不起!”
“你这孩子啊,顺风顺水的时候、瞧着是一副能当家作主的样子,可眼下遇着点风浪便不行了。”
李当忍摇摇头,坐直了身子,“你老子我摸爬滚打几十年,得出了点安身立命的经验,你愿不愿听?”
“……您爱说就说,我说不想听,又堵不住您的嘴。”
“记好了,这一呢,就是天上绝无掉馅饼的好事,纵使真的掉你跟前,瞧着色香味俱全、里头却十有八九裹着耗子药;第二,别太独、别太贪,一个人能耐再大、也没法把路走宽。咱们家的生意做到各行各业、四方朋友都乐意卖咱个面子,你想,那是因为啥?至于这第三么……”
说到这里,李当忍突然住口不言,李醒狮撇嘴道:“第三是什么?”
“呦,李大少爷不是不爱听么,却又问什么呐?”
“爹!”
“好好,我说……”
李当忍笑了笑,接着道:“第三,在这世道上行走,少说些‘凭什么’、多想想‘为什么’,如此,遇事才能沉得住气,也能少吃不少苦头。”
李醒狮听了,一时默默无话,半晌,叹道:“爹,孩儿受教了。只是眼下咱们给人关在牢里,朝不保夕,便再能沉得住气又有何用?”
李当忍嘿了一声,笑道:“这不是闲着发慌么,权把教训儿子当成乐子吧。”
“……”
李醒狮大为无语,只好闭目养神。他从小锦衣玉食,除了偶尔闯祸给父亲责打之外、再没受过别的委屈,牢房里闷热难当、臭气熏天,这倒也罢了,可心中的煎熬却实在叫人难耐。
从昨日进到这牢房起,期间除了送饭的狱卒、也就刘知府来过一回,说了些‘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资敌叛国天理不容’之类的操蛋话,却半点也不提‘提审’二字。
初时,李醒狮满心焦躁、只想弄清事情原委,李当忍便用手指蘸着稀粥、在墙上写下一个‘耳’字,李醒狮这才幡然醒悟,心知衙门之所以没有把两人单独关押,便是认定了自己会刨根问底,只等父亲把实情告知,他们便可黄雀在后,将两只小小蝉儿一股脑吞进肚中。
明白了这点,李醒狮也只好压下性子,面上装的若无其事,只跟父亲谈天斗嘴,心里却愈发焦灼。
大雨还在下着,天色阴沉,看不出到了什么时辰。
有脚步声响起,由远而近,李醒狮心下一惊,忙竖起耳朵听去,下一刻,牢门便被人打开了。
“李老板,你是家财万贯的人,睡惯了高床软枕,偶尔来这大牢里住上一宿,想必别有一番滋味吧。”
说话之人身穿黑衣、肩绣雷纹,正是大瑞雷部驱邪院使官,厉昶厉大人到了。
“厉大人取笑了,”
李当忍叹道:“李某年轻时穷困潦倒,一文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往来奔波,客栈是舍不得住的,能有间破屋歇脚便已知足。”
“原来李老板也是吃过苦的,可惜,你不珍惜眼下的好日子,反去招惹那些明知惹不起的是非,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厉昶眯起眼,突然大手一挥,“来人,提审案犯李当忍!”
话音落下,三名驱邪使闯进,其中两人一左一右架起李当忍,那小邓则抱拳道:“院使,刑房已经清理出来了。”
“你……你说什么!”
李醒狮猛的从地上坐起,一把拽住那小邓衣领,“哪有这样的,审也不审,便要直接上刑么!”
“雷部审案,向来刑房便是公堂。”
小邓对厉昶恭敬,对旁人便没什么好脾气可言, “你又算什么东西,把手放开了!”
李当忍也急道:“孩儿莫要冲动,快放开这位大人!”
“爹,他们要对你上刑啊!我……”
话未说完,李醒狮整个人便向后飞去,砰的一声撞上墙壁。看李醒狮八尺身材、足比那小邓高了一头,后者仅是轻轻一推便有如此力道,雷部大名、当非虚传。
“畜生……!”
李醒狮忍下腹背剧痛、挣扎爬起,“我……我跟你们拼了……”
“真想死吗?”
厉昶森然一笑,手腕微抬,李当忍忙道:“厉大人,小孩子不懂事,你何必跟他计较,有什么事冲我来就是!”
“罢了,老子精明儿子蠢,真不知是不是亲生的。”
厉昶摇摇头,命人把李当忍押去刑房。李醒狮眼看父亲给人带走,踉跄着朝厉昶背后冲去,却见他头也不回,淡淡道:“你碰我几下、待会儿我便打掉你爹几颗牙;你敢弄脏我的衣服、我就用你老子的血来洗,不信邪的,可以试试。”
这话一出,真比什么威胁都有用,李醒狮再不敢轻举妄动。耳听众人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登时瘫坐地下,怔怔失神。
天色由灰转黑,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再次开启,两个狱卒搀着李当忍走了进来、轻轻把人放在茅草堆上。李醒狮大喊一声,赶忙冲到近前,却见父亲头脸还算干净、也没有血渍,再去摸他手脚胳膊,入手不肿不涨,想来没受太多折磨。
李醒狮刚把心放下一半,突然嗅到一股糊味,仔细瞧去,只见父亲衣衫上有多处小洞,用手一碰,那些小洞周围的衣衫立时片片剥落,露出下面焦黑糜烂的皮肉。
“爹……”
李醒狮含泪道:“他们……他们对你用火刑了么……”
李当忍眉头紧皱、闭眼不语,一名狱卒接口道:“不是火刑。”
“那这是什么?!”
李醒狮指着其中一处灼伤,怒道:“这……这分明是火烧的痕迹啊!”
“唉……我没亲眼见着,只是雷部的大人们喊我俩去抬令尊的时候、隐约听了几耳朵,”
那狱卒心有余悸道:“令尊身上这伤,好像……好像是被手指头戳出来的。”
“这位差爷,你不愿说就算了,何必跟我开玩笑。”
李醒狮心烦意乱,另一个狱卒插话道:“真的,咱们牢头儿好奇雷部的审讯手段,中间偷瞧了几眼,他说那厉大人既不用刀、也不用钳,单就拿手指头按在你爹身上,不一会儿就冒起烟来,可把你爹疼的啊……”
且看巫人有异术、神武宗有仙法,大瑞雷部既能保皇室稳坐江山,当然也有一套自己的看家本领,想必就是那传闻中的‘天刑五雷正法’了。
“好了好了,你说这么细干啥,还嫌人家不够伤心啊!”
先前那狱卒打了同伴一下,转头对李醒狮道:“李少爷,我俩就把令尊搁这儿了,你且照料着吧,待会儿我再给你们打些水来。”
李醒狮轻声道:“是,醒狮谢过二位差爷。”
“李少爷别客气,令尊在咱们东阳府是极有头脸的人物,名声也好,谁曾想却出了这档子事……”
那狱卒欲言又止,临走前,忍不住道:“你还是好生劝劝他,别管有什么、都趁早招了吧,自来公门用刑都是从轻到重,明日再审,还不知有什么厉害花样……”
“我爹是给人冤枉的!”
李醒狮突然提高了声音,那狱卒慌张道:“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你喊什么喊?”
说完,拉起同伴,锁上门头也不回的去了。
李醒狮颓然倒地,看着父亲身上给人烫的惨不忍睹,眼泪流个不停。半晌,一只粗糙大手抚上了他的脸,轻轻替他擦掉泪水。
“哭个屁……没出息……”
李当忍嗓音沙哑,轻轻拍打着儿子脸庞,“你爹可还没死呢,这就急着哭丧了?”
“爹!”
李醒狮忙把他扶起,关切道:“爹……爹你终于醒了,身上疼的厉害么?”
“嘿……我一直都醒着呐,就是方才身子麻的厉害,没法动弹……”
李当忍勉强起身,苦笑道:“怪不得叫个‘雷部’,敢情手上会放电来着,真他妈的厉害……”
古往今来,但凡用刑,无不由轻到重、慢慢折腾,倘若一上来就砍手挖眼,却要拿什么后招去吓唬犯人?李醒狮博览杂书,不必那狱卒提醒,自也明白这个道理,心知父亲若是不认罪、明日必会遭受更大的折磨。他一咬牙,含泪劝道:“爹,招了吧。”
“臭小子,看你平日精明古怪,怎么眼下却犯了糊涂。”
李当忍悠悠说道:“你我之所以还活着,就是因为你爹还没按下那个手印。招了?哈哈,只怕我上午招供,下午咱爷俩就进棺材喽……”
“我知道!可……可事情已然如此,您骨头再硬,又能撑到几时!死便死了,孩儿虽不孝,却也不愿为了多活几日、无端叫您再受酷刑!”
“混账!小小年纪,轻言什么生死!”
李当忍沉声道:“一日活着、便有一日的希望,你可是咱老李家的独苗,给老子打起精神来了!”
眼看父亲如此固执,李醒狮也无话可说,半晌,垂着头道:“爹,您就给我交个实底吧,究竟是有人跟咱们李家过不去、恶意诬告,还是……还是您真的跟巫人余孽有什么瓜葛?”
许久没有听到回答,李醒狮抬起头,只见父亲缩起身子、闭着眼睛,想来是要就寝了。
牢房外、拐角处,厉昶静立许久,反身走出大牢。
“厉大人!”
刘知府早在外面等候多时,见他出来,连忙跟上,“厉大人,要不要我派几个人看着他们,免得李当忍吃不住刑、一头撞死在牢里。”
厉昶淡淡道:“不必,李当忍是聪明人,他知道如果自己死了、我绝不会放过他儿子。”
“是是,此言不错……”
“刘大人有事找我?”
“没有没有,只是……”
刘知府顿了顿,苦笑道:“……只是李当忍被抓一事,眼下在东阳府已经传开了,大街小巷、饭馆茶楼,但凡长着嘴的,谁都要就此事议论几句,还是……还是赶快给他定罪才好。”
罪名既定,不管把人犯押解进京也好、就地处决也罢,到时刘知府无事一身轻,专等着升官发财便是。厉昶明白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没有搭话。
“说起来,那李当忍平日里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大老爷,不曾想倒挺硬气,这一番刑讯下来,竟连半个字也没有招供。”
刘知府感慨一番,话里有话道:“连厉大人您都逼问不出什么,莫非……他真的没跟巫人有过交际么……”
“无所谓。”
厉昶脚步不停的往前走,只轻飘飘撂下三个字来。
“嗯……原来如此……无所谓……无所谓?!”
刘知府陡然回神,他连忙小跑几步,追上厉昶,“厉大人,我的厉大人,您叫我抓捕李当忍的时候,可是把这罪名说的言辞凿凿啊!”
“是啊。”
“那……那现下怎么又成了无所谓呢!”
“李当忍不同于普通百姓,若不给他寻个大点的罪名,如何方便用刑?”
此话一出,刘知府登时懵了。
脑袋懵了,心里却彻底醒悟。
李当忍通不通巫,根本无关紧要;资不资敌,那也无伤大雅。别管好人坏蛋、有罪没罪,只要雷部想抓,就一定抓得到。事先费神编排个罪名出来,已算是雷部赏给外界的台阶,谁若不知好歹啰啰嗦嗦,那就得做好被天雷劈死的准备。
“那……那他李当忍到底所犯何事……”
刘知府本是自言自语,话刚出口便知失言,忙闭上老嘴。
厉昶转头看他一眼,笑道:“刘大人真想知道?”
“想……不不、不想知道!李当忍能给雷部盯上,那定是欺男霸女、狂吃烂嫖,总之是坏到骨子里了,厉大人要我做什么,下官尽力配合便是。”
刘知府人老成精,深知对于这些朝廷秘辛、知道的越少脑袋才越稳当。厉昶哈哈大笑,拍了拍刘知府肩膀,似是赞赏、似是讥讽,又或者,只是觉得眼前这老头可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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