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土司与奴隶二三事

170.师徒

    
    夜色深重至极的时辰, 日光城外的雾眠山顶, 一轮银月静默悬于天际。
    “南卡快醒了吧?你放心, 整座山都被你施了巫术, 为师跑不了的,你若再不去接她, 她可就要嫁给那头野狼了。”
    遥遥传来的几声凄厉的犬吠才将平息, 一个苍老醇厚的声音便突然响起, 打破了持续三日的僵局。
    白无络端姿坐在火堆旁, 似是看穿了司卓先生的意图, 他眯起摄人心魄的凤眸, 淡淡道:“无妨, 一场婚典罢了, 权当是我给迦罗的一点补偿。”
    将司卓先生抓来的这三日间, 他不曾逼他道出破解预知之法,而是由着他一味保持沉默, 师徒二人默契的于沉默中浪费着彼此的时间,但这沉默之下却隐藏着只有他们才看得到的暗潮涌动。
    说出来, 估计司卓先生自己都不信, 他与白无络的矛盾根源, 竟然是一只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伤害的蛊虫, 可事实确是如此。
    为避免师门不幸的情况发生,西蕃巫师通常会在收徒当日让徒弟吃下蛊虫, 而这只蛊虫, 即使有朝一日徒弟的能力超过了师父, 仍无法自行将其取出。
    某些缺德的巫师为了能完全控制住徒弟,会让徒弟吞下那种不定期吃解药,便会去西天见佛祖的蛊虫,同这些人相比起来司卓先生算得良心好的了,当初收白无络为徒时,仅让他吃下了一只能防止他读他心思的蛊虫。
    至于这只蛊虫,缘何会成为他们纠葛的根源,此事还得从十多年前说起。
    当年,年仅十岁的白无络预知到了南卡未来的命运,但因一点私心,他说与融一郡主的预知与真正的预知稍有偏差,简而言之就是他说了谎。司卓先生是除他以外,唯一知道预知真正内容的人,只是不知何故他一直没有说出真相。
    读不了司卓先生的心,又不确定他会否一直替他保密,为使秘密成为永远的秘密,十五岁的那年,拥有了不死之身的白无络对他的师父起了杀心,可谁成想,他准备动手的前一日,司卓先生就突然离世了。
    靠着一具被虫啃得血肉模糊的尸体,以及一封嘱咐白无络好好照顾自己的遗书,司卓先生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吃了那只从巴措家带回来的血仙虫后,他一面东躲西藏,一面静待着身体里的幼虫慢慢长大。
    遗憾的是他的爱徒,并不在上述的所有人之列,他知道他没有死,亦猜到他吃下了血仙虫,并且极有可能已被血仙虫当成了寄主,奈何当时他的巫术尚未超过他师父,无法算出他去了何处,而想超过他,少说也需要几年的时间,若到那时,恐怕他早已拥有了不死之身。
    只有拥有不死之身的人,才能杀死同样是不死之身的人,因此对于他们师徒而言,谁的巫术高就成了取胜的关键。白无络很清楚,唯有将巫术修炼到再无上升空间的程度,才有可能杀了司卓先生,所以那场隆重的天葬仪式结束后,自幼天赋异禀,一心三用也能学好巫术的他,就开始专心致志的钻研起了巫术。
    人人都当他发奋图强是为了替死去的师父争光,却不知他这么做是其实为了弑师。
    要不是他后来强行逼出血仙虫,早在三日前,他就可以让司卓先生帮他取出蛊虫,在读过他的心,知晓破解预知之法以后,杀了他灭口。
    “一段命定的良缘,被你说得如同你善意的施舍一般,你不觉得,这样对南卡很残忍么?”半晌,司卓先生捋着胡须,转眸看向白无络。
    “残忍?”抬目望了眼天色,白无络唇边溢出一丝浑浊的笑意:“我想让她活下去,这怎么能说是残忍呢?难道要让我像您这样,虽能一眼看到别人的未来,却只默不作声在旁观望,才叫不残忍么?”
    “煜?……”司卓先生面色一沉,语重心长道:“上天给了你诸多异能,不代表你有权去干涉别人的人生。”
    清冷眉宇间纵起的纹路转瞬即将,白无络不禁冷笑道:“这话从您嘴里说出来,当真是半点说服力都无,不插手别人的人生?也不知当年,是谁擅自扣下了我的信函。”
    “为师说过,你与南卡无缘,若是强求只会令你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怎奈你不是个听话的徒弟,为免你在歪路上越走越远,为师就稍稍出手帮你一把。”
    司卓先生的话音刚落,就从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师父,时辰到了。”白七疾步跑到白无络身侧,垂首递过去一把短刃。
    锋利的刃口割过手指,眨眼的功夫,白无络指尖那道伤口就自动愈合了,他轻笑了一声,侧目冲白七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立即离开。
    白七眉头紧蹙,毫无血色的双唇微微翕动着:“师父,我想留下来陪……”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让我失望。”冷声抢过话头,白无络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函放到他手上。
    约莫半个时辰后,红着眼跑下山的白七,在白府密室内拆开了信函,上头只写着短短一行字:“如若亮之后我没有回来,带着我给你的东西去找朗仕珍。”
    ……
    单薄的月色掺着些许火光,勾勒出白无络清冷的轮廓,他不紧不慢理了理衣袍,温润的嗓音似泉水缓缓淌入司卓先生耳中。
    “您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主动说出我想知道的事,要么替我取出那只蛊虫让我读您的心。”
    “这二者有何区别?”
    “选择前者,我可以给您一个痛快的死法,选择后者……”他顿了顿,定眸看着镇定自若的司卓先生,挑眉一笑道:“那我就只好让您生不如死了。”
    “吃了血仙虫,之后一连六日,喝下半碗天生百毒不侵的人的血,再吃掉六个成年男子的心脏,如此到第九日的亥时三刻,便可拥有不死之身……没想到,为了重获不死之身,你竟走了这条不该走的捷径。”
    司卓先生不禁感慨道:“上天果真十分眷顾你,这么容易就让你寻到了我那个体质特殊的徒孙。”
    他连连摇头,一脸的无可奈何:“罢了罢了,反正选哪个都难逃一死,不如成全你,替你取出蛊虫,临死前能让你明白我究竟在想什么,也不枉咱们师徒一场。”
    语毕,他信步走到白无络近旁,缓缓伸出左手,倏地,空气间响起清脆的断裂声。
    “原想和您握手来着,不慎用了些力,您不会介意吧?”白无络语气里并无一丝歉意,他浅笑着,仿佛生生掰断司卓先生一根手指仅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用巫术压住食指上涌出的剧烈痛意,司卓先生皮笑肉不笑道:“当然……不介意。”
    未几,取出的蛊虫被他投进火堆,几声仿若婴孩的啼哭声,还未在黑夜中漫开便戛然而止,待四下重归宁静,白无络俯身凝视着面前那双似宝石璀璨的漆黑双瞳。
    不过片刻,他愕然僵在原地,几滴殷红的液体悄无声息从他宽大的衣袖间滴落在地,抬手盯着适才划破的指间流出献血,他突兀的勾唇一笑。
    “你看的那本古籍中,难道没写用这种捷径获得不死之身后的两个时辰内,若情绪起了较大起伏,就会令血仙虫丧失判断力,不再将你视作寄主么?”
    司卓先生伸了个懒腰,脸上浮出慈祥的笑容,视线扫到白无络越发惨白的脸色时,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怕我将真相告诉南卡,不惜冒险,提前三日就把我困在此处,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白无络捂着胸口,额上不断渗出冷汗:“这么说,你是故意让我读到这些假的……”
    “你读到的那些都是真的,这世上没有破解预知之法。”司卓先生沉声打断了他,“不过,若你非要救她,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眼中燃起一丝希望,微抿着苍白的唇,急切道:“什么办法?”
    “用一个巫术高强的巫师的命来为她续命,是眼下唯一能救她的法子。以命续命是秘术,用此法救她,将会耗尽你所有的巫术,你虽能活到一百二十岁,可你匀给她的寿命不能超过五十年,一旦超过这个年限,你就会死。而且……即使你肯这么做,也只能让她再多活两年。”
    见白无络的脸色一点点灰败下去,司卓先生眼中的笑意渐浓:“哎呀,你看我,年纪大了记性也变差了,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血仙虫不再将你视为寄主,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死了,一个将死之人哪还有命去为别人续命?”
    霎时,撕心裂肺的疼痛遍布四肢百骸,白无络趔趄向后退了几步,一句话被他说得支离破碎:“不会的……你在骗我……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救她……”
    他没空担心自己的生死,只捏紧拳头,狠狠瞪着司卓先生,试图读出他的心,好确认他所说的这番话是真是假。
    “上一回见你露出这种神情,还是在我把你母亲的死讯告诉你的时候……”司卓先生垂眸,神色有些复杂。
    “煜?,别白费力气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在旁看着所爱之人得到幸福不好么?执意逆天而行,把南卡的人生搅得一团糟,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白无络勉力一笑,语气虚浮却万分坚定:“岸边有她我就回头,若是没有我回头做什么?除了她,世人的生死皆与我无关,我要她活着,且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倘若上天不允,莫说逆天而行,便是让我弑天,我也义无反顾。”
    司卓先生莫可奈何的扶额,想着跟这个死心眼的徒弟讲道理是行不通了,他抬起手臂,定住白无络,随后用指尖在他的眉心点了三下。
    “要是让南卡知道,她送你的血仙虫害死了你,她定会愧疚不已……你的巫术和体内的血仙虫,都已被我暂时封住,你不会死,七日之后,你便能恢复如常。我打算把你交给那头野狼,接下来这几日,你就好生在刑部地牢里思过吧。”
    他背过身,少顷,又嘀咕了一句:“若非我当年的一句无心之言,你也不会走上这条歧路,你犯下大错,我这个做师父的难辞其咎……”
    解开巫术的那一瞬,白无络无力地朝后倒了下去,身体撞上冰冷的地面,他却扯唇笑了起来,倘若让南卡远离命劫,长命百岁是错,那他甘愿继续错下去。
    “西蕃几百年才出你这么一个的强大巫师,你应当用你的能力为民造福,而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不断的制造灾难和矛盾。我看着你长大,将你视如己出,纵然你不愿认我这个师父,我却不能不管你,希望你能听我一句劝,别再执迷不悟了。”
    视如己出?
    听到这几个字,白无络只觉得好笑,若真将他视如己出,怎会让他不断试各种奇怪的药,每隔半月就要取一回他的血?
    司卓先生需要他的血,而幼时的他需要一个容身之所,什么师徒一场,说穿了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思及此处,白无络忽然挣扎着爬起来,屈膝跪在地上,“您当初能用我的血炼药,让血仙虫将您视作寄主,如今亦可用我的血炼药救她,师父……”
    他艰难的跪行至司卓先生跟前,紧抓住他褐色衣袍的一角,低声恳求道:“我把我的血仙虫给她,求您救救她,若您肯救她,要我做什么都行。”
    看到白无络以从未有过的低姿态求他,司卓先生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南卡与你我不同,以她的体质服下那种药,必会承受不住七窍流血而死……”
    没等他把话说完,白无络就晕了过去。
    蹲下身,托着下巴看着他惊为天人的那张脸,司卓先生皱眉,重重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跪下来定是为了求我别告诉南卡真相……说你喜欢她吧,你总做些让她痛不欲生的事,说你不喜欢她吧,你又把她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为师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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