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土司与奴隶二三事

172.沐浴

    
    翌日清晨, 日光城里忽然下起了小雨,从格勒林卡宫远眺下去, 沐浴在浓雾与细雨中的古老城池显得尤为庄严肃穆。
    今日,是南卡大婚的日子,如同这场突降的雨一般,她的大婚来得猝不及防,不过突然也有突然的好处, 至少她不必像当年那样, 总担心着成婚之日的天气。
    迦罗并未定下吉时, 放任她一觉睡到自然醒,以至于她睁眼时, 已是巳时一刻了,能在这个时辰醒来,对一个昨夜哭得精疲力尽的人来说实属不易, 但对一个将在今日成婚的人来说,这时辰着实是有些晚了。
    “醒了?”迦罗用手撑着脑袋,漆黑深邃的双眸牢牢粘在她脸上, 眉目里溢出难得一见的柔软笑意。他挪了挪身子, 额头轻抵着她的额头, 咫尺的距离瞬间缩短到了紧密无缝的地步, “饿不饿, 若是饿了, 用过早膳再去沐浴吧。”
    南卡不自在地偏过头, 坐起身道:“不饿, 我想先去沐浴。”
    睡了一觉之后,此时的她已恢复了大半理智,她默默告诫自己,为免知晓迦罗娶她的真正目的时太过伤心,她必须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只是这念头才将从心下冒出来,躺在她身侧的那位便似猜到她心中所想那般,旋即从背后抱住了她。
    日光殿内依然静得出奇,静得连他温热的气息喷在后颈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她霎时僵住,心脏仿佛不慎摔倒在绵软的云团上,控制不住地往下陷。堪堪转眸时,视线恰好扫到他唇上的伤口,不知怎地她的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怎么了?”
    迦罗闭着眼,收紧双臂,低哑的嗓音里带着一丝恳求:“别动,我再抱你一会儿,只一会儿就好。”
    没有经历过绝望和失去的人不会明白,伸手就能抱到失而复得珍宝的感觉有多美好,犹如雨后森林般的香气和怀里所能感受到的温度,让一夜未眠的他昏昏欲睡,他偷偷咬住舌尖,生怕睡过去以后,醒来时却发现这是一场梦。
    半晌,觉得再不说点什么,迦罗可能会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南卡动了动唇,低声道:“时辰不早了,我若再不去沐浴,恐怕到天黑都换不上都喜服了。”
    倏地,迦罗松手,打横将她抱起:“好,我们去沐浴。”
    “我们?!”南卡讶然瞪大眼睛,他作为大婚的另一主角,当然也得去沐浴,可他这句话结合他现在的举动,怎么看怎么像是打算与她共浴,她慌忙挣扎起来,扬声道:“放我下来!”
    见她面红耳赤不住蹬腿,他沉眸道:“我们同路,但不在一处沐浴。”
    “同路也不必抱着我过去吧?我又不是不会走路。”因误会了迦罗,南卡她不好意思继续挣扎,就连说话声都小了许多。
    他低下头,薄唇在她脸上蹭了蹭:“抱你过去,和抱你过去并且边走边亲你,这两个,你喜欢哪个?”
    他语声轻缓,但明摆着就是在威胁她,纵使她两个都不喜欢,为了不再浪费时间,也只好妥协,选了相较而言少羞耻些的那个。
    浴池位于白宫东面的明德殿内,南卡通常都是乘肩舆沿着格勒林卡宫周围的宫道,绕到那边去的的,但迦罗不走寻常路,直接抱着她,踏着高耸入云的石阶走到了目的地。
    一路上“给赞普、迦罗大人请安,愿灵措神山保佑赞普,保佑迦罗大人”之类的话不绝于耳,无心去想这些人缘何还能毫不犹豫的唤她赞普,雨天的凉风拂过她发烫的面颊,她将头埋进他胸口,低声问他能否稍微走快一些,可不说还好,一说他便故意放慢了脚步。
    一刻钟之后,明德殿内,迦罗依依不舍的抓着南卡的手,此处共有六个浴池,每个浴池间相隔不过几里,可他的脸色却像要与她永别似的难看。
    “我们可以一起沐浴,我不想见不到你,一刻也不想。”他面无表情的说着让她心跳加速的话语,神情认真,看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
    她的脸霎时红到了脖子根,连忙道:“不行!绝对不行!等......等沐浴完,你就能见到我了,我不会在浴池里待太久的。”
    “等明日,我就能宿在寝阁了,等我从雅如归来,便再没有人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了......南卡,类似的话,你说过很多次,但每一次.....”
    他将脑袋抵在她肩窝,嗓音低沉:“你都食言了。”
    南卡顿时怔住,心下涌出一阵苦涩,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
    “给赞普请安。”步入明德殿右侧的浴池时,四下的宫人齐声同南卡行礼。
    她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脚下一滞。在撒满格桑花瓣的圆形浴池边,有个熟悉的青色身影站在那里,笑眯眯地对她说:“恭贺赞普大婚之喜。”
    比起南卡,迦罗简直就是言而有信的范本,他说会让她见到锁儿,就真的让她见到了她。
    其实,在得知锁儿独自前往康城兵营之时,南卡气得肺都快炸了,气一下向理智的她,竟会瞒着她做出如此危险的事,可此刻看到她安然无恙的出现在她面前,那些怒气瞬间便消散无踪了。
    只要她没事就好,只要她还活着就好,这么想着,南卡缓步过去,将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随后浅笑着不与她寒暄,亦不责怪她行事冲动,而是说了一句全西蕃女子都不希望从别人口中听到的话:“锁儿,你胖了。”
    语毕,她摊开双臂,让宫人替她宽衣,锁儿愣了一会儿,怕她仍在生气,不等她发问,便主动交代了自己被扣下的经过,只是说得并不详细,遇见珠牡和骂迦罗的部分都被她选择性地省略了。
    “进宫的路上,我听赤卓说了,你为救我单刀赴会,还……”望了眼周围的宫人,锁儿顿了顿,没有把南卡误以为她死了,继而服毒自裁的事说出来。
    “身为你的心腹,不能帮你排忧解难,反倒给你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幸好上天保佑,让你平安无事,否足我就真是万死不足惜了……小姐,我知错了,我不该擅作主张跑去康城,看在我从前为你办事从未出过差错的份上,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南卡却始终一语不发,直至移步踏入浴池,她才招手将她唤至近旁。
    “保佑我的不是上天,是小白。”她神色沉静,仿佛毫不在意自己说的话,会否被这些宫人转述给迦罗一般,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尽数告诉了她。
    锁儿不禁感叹道: “白巫师可真是料事如神,用心良苦啊……”
    从白无络授意白七放南卡出去,还提前准备了假死药来看,他十有八/九是打算在药效过去之前将她救走。迦罗以为她已经死了,派人找她的力度自然会大大下降,要不是他不慎被抓,这的确是个降低带她逃离日光城难度的好法子。
    收敛神思后,转眸看到一旁有个宫人面色惨白,不住发抖,锁儿拉下脸厉声道:“你抖什么?”
    那个心理素质不太好的宫人,生怕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会被灭口,吓得慌忙跪地叩首:“请赞普饶命!”
    “我几时说要取你性命了?”南卡转过身,趴在浴池边,淡淡道:“你们都退下吧,这里有锁儿就够了。”
    宫人们依言退出去后,锁儿取过一块布,帮南卡擦洗身子,觉得她屏退宫人,是想同她秋后算账,她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注意力不集中的缘故,仅她肩膀的位置就被她来来回回擦了数遍。
    “锁儿……”
    “我不回唐国!如今你身在虎穴,我怎能置你于不顾!”锁儿兀地起身,激动地扬声道。
    南卡愣了愣,而后笑道:“我是想告诉你,我的右肩快被你擦红了,要不你换一边擦吧?”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又想说服我离开西蕃了……”
    “我倒是想让你走来着……”南卡敛了笑意,凝目看着锁儿,“可某些人早在搬进格勒林卡宫之前便已自行断了唯一的退路,除了留下她,我已没有别的选择了。”
    锁儿挑眉,咬牙切齿道:“是却吉那小子告的密?”
    “你别怪他,是我套了他的话。”南卡伸出湿淋淋的手,握住她紧攥成拳的手,“终归是我优柔寡断,没有决绝些让你离开,才会让你牺牲了自己的感情……”
    “不是牺牲,是选择。”锁儿满不在乎道:“对我来说,这世上还有许多比男女之情更重要的东西,我只是做出了我认为是对的选择,心甘情愿的事怎么能叫牺牲呢?”
    “我不喜欢将旁人牵扯到我的命运中,可事与愿违,最终还是将你扯了进来……”南卡垂下眼睫,语气格外坚定:“你既已断了退路,此后便只能上我这艘贼船了,我不知今后会发生什么,但我对灵措神山起誓,只要有我在,便不会叫你受半点委屈。”
    避开她的视线,锁儿眼眶泛红,从唇边挤出一丝笑:“瞧你这话说得,好像今日要同你成婚的人是我似的……”
    不愿让话题继续往沉重的方向发展,她深吸一口气后,抬眸看着南卡:“对了,进宫的路上赤卓跟我说,迦罗造反图的是你而不是赞普之位,这是真的么?”
    南卡重重地摇了摇头,神色郁郁:“我不知道……他好像很在乎我,可有预知在我不敢轻易信他,原想着见一见司卓先生,或许能解开我心下的疑惑,可他却突然失踪了……”
    “你不敢信他,还同他成婚?”
    “我……”
    从南卡的欲言又止中看出端倪,锁儿试探着问道:“他又拿我的命威胁你,逼你同他成婚了?”
    “他没有威胁我……”
    “此话当真?”
    “当……好吧,他是威胁我了,可我也不是不想嫁给他……”
    锁儿忍笑道:“难怪他抓了我,却不曾苛待于我,原来是想用我威胁你……不过说真的,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想先弄清他娶我的目的……”南卡一脸茫然的叹了口气:“之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咱们就再等些日子,看看他会否露出马脚,顺便放松他的警惕,让他解开我的穴道,待弄清了你想弄清的事,我就设法带你走。”
    “万一……万一他娶我只是因为还喜欢我呢?”明知这是个蠢问题,南卡还是问了出来。
    锁儿似笑非笑,刚想说话,便被南卡突兀的干笑声打断:“哈哈……我说笑的。”
    “我倒觉得有这个可能,今晨,赤卓同我说了许多事,若是他没说谎,那迦罗的确有可能还喜欢着你,不对,应该是还爱着你。”
    南卡两眼放光,竖起耳朵,“赤卓说了什么?”
    “等弄清了他娶你的目的,我再告诉你。”
    “为什么?”
    “以防你对迦罗抱有过高的期待。”
    南卡哦了一声,有气无力地缩回到浴池里,锁儿从身后抓了一把干的格桑花瓣撒到浴池里,若有所思道:“为保险起见,暂时不能让他碰你,这样吧……”她迅捷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道:“你就说你来月事了,先拖上几日,之后我再想办法帮你躲过去。”
    没想到锁儿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南卡顿时红了脸,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不,不必了,我已同他说过,即使成婚也不会同他圆房。”
    “他……答应了?”
    “嗯。”
    锁儿讶然瞪大眼睛:“不应该啊,他正处于血气方刚的年纪,若还爱着你,怎会答应不与你圆房……难不成,他四处征战时,患上了什么隐疾?”
    南卡愤然剜了她一眼,不悦道:“你才有隐疾呢!”
    “我只是开个玩笑,看把你急得,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些了。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你什么也不要想,只管安心做你的新娘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待到南卡的头发被熏笼烘干,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坐在铜镜前,望见颈侧那一排古怪的痕迹,她皱了皱眉,忙抬手捂住脖子,小声嘀咕道:“不会吧,难道我昏睡那几日,又被恶鬼压着啃了……”
    锁儿见状,故意轻咳了一声:“别捂了,你才进来那会儿我就看到了。你跟我说实话,迦罗是不是欺负你了?”
    “他欺负我?”
    “不是么?从前他在土司府的时候,你脖子上隔三差五就会出现这种痕迹,我问过金?,她说那是吻痕。”
    “他没有……这些不是吻痕,是……”南卡记得,迦罗昨夜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但若是照实说日光殿里估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并说先前她身上也出现过这种痕迹,锁儿多半会以为她是在找借口,想了想,她摆手道:“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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