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后,那个清傲绝尘的身影一直在沈姝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人的相貌与那通身的气派简直不像是人间人。
也不知是为什么,这几日,沈姝一直呆住家中,再没去过绥水河畔,她有时临窗而坐,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飞鸟,便会想起那日的相遇;有时看着手中的竹简,亦会不自觉的想起那人。
对于那个陌路偶遇的人,沈姝也曾有过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那是属于小女儿的心态,实在很难想象,已经经历过生死离别的她有朝一日,还能有这种情态。
不过幻想终究是幻想,随着时间的流逝,终究会变得模糊,成为梦中一个朦胧的身影。
沈姝渐渐平静了自己的心绪,已经入秋了,天气转凉,沈商也不再早出晚归,作为兄长,他愿意花时间来陪伴自己的妹妹。
沈姝再一次的去了绥水,这次她谁也没带,许是期盼,又或是怀恋,沈姝终究故地重游,绥水寒凉,对岸除了在风中摇曳的苍苍蒹葭,空无一人。
意料之中却又情理之外,或许是心中有所期盼吧,期盼那人的再次出现,可沈姝又自嘲的笑了笑,她与那人不过是陌路相逢,那人又怎会在这里等他?
或许他曾经在这里等过,只不过沈姝并未出现。沈姝暗想,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
可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一丝失落。对于异世,沈姝总是怀中恐惧的,她害怕,害怕有朝一日,动了真情,然后再次承受那种噬骨灼心的苦痛。
她亦在害怕此情难长久,她与他终将陌路。
她胆小,其实一直都很小,前世今生,一直如此,只是当初的记忆太过美好,那些日子让人忍不住沉沦,所以动了情,将沈家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然后家破国亡,噬骨之痛。
所以经历了沈家的破败后,沈姝便不敢再轻易动情了,长痛不如短痛,纵使有一见倾慕,可终究是害怕得到后的失去,又或是害怕听到自己所不愿听到的,所以还不如将那一眼倾心埋藏在心底。
就在沈姝暗自神伤时,沈姝隐约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循着声音而去,沈姝逐渐知道了那人在念什么了,想来有那等情趣的又何止自己一人。
不过沈姝驻足静听,却发现那人在念的似乎并不是诗,而是别的东西。
“万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
沈姝听着那声音好像在那里听过,可就是一时想不起来,不过这不是韩非子的《孤愤》吗?
怎么还会有人在这里读这样的文章?沈姝心中暗自奇怪着。
那人读到“是其故何也?”时,停顿了一下,沈姝等了一会,也没见下文,于是自己忍不住接了下去。
“人臣之罪大也。臣之大罪者,其行欺主也。”
这时那人又将下文接了下去,沈姝自觉地那声音越发熟悉,于是拨开蒹葭,寻找一条小径寻去。
声音时近时远,终于当沈姝见到那人时,那人背对着他,手握一卷竹简,面对着青色的山峦,声音清越。
墨衣青裳,沈姝只觉得此人太过熟悉,只可惜未曾见过他的正面,否则能想起来也不一定。
此时那人已背到了最后两句,沈姝看着那个背影,与那人一同背了下去。
“使其主有大失于上,臣有大罪于下,索国之不亡者,不可得也。”
那人回头,两人均是大吃一惊,竟是一月前在绥水畔遇见的那人,风姿卓越,那人浅笑道:“在下还在奇怪是何人会有这等情趣,接下这文章,原是姑娘。”
沈姝微微施礼,道:“公子来这野地,独自一人读《孤愤》,倒真是与众不同。”
那人笑着还礼,说:“我原以为姑娘对《诗》精通,不想这《韩非子》姑娘也知晓。姑娘年纪轻轻,便博览群书,想必一定师从名师吧。”
沈姝笑了笑,说:“名师不敢担,不过是闲来无事,看看闲书罢了。”
“这《韩非子》一直是君主御下之书,不曾在民间流通,不知姑娘是哪里看得的?”
扶苏对沈姝虽然欣赏,不过也能立刻发现其中的关窍。
沈姝一愣,她能说这书是她前世上学时,没事自己背的吗?显然是不能的,于是笑着答道:“英雄莫问出处,这书从哪里看到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子不也在读吗?”
扶苏一愣,随即释然的一笑,说:“是扶苏冒犯了,扶苏读的,姑娘自然读的,这天下千千万万的读书人自然都读的。”
倒是沈姝在听完之后,显得有些惊讶,道:“公子是扶苏?”扶苏点了点头,说:“是在下唐突了,在下表字扶苏,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沈姝心中暗想,原来他叫扶苏,不由的念出了那句诗,“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公子好名字。”
然后又想到刚刚他问自己的名字,心中有些忐忑的说:“沈姝。”
扶苏笑着说:“静女其姝,姑娘到是极配这个名字。”
沈姝低着头害羞的笑了笑,扶苏见状又说道:“近些日子,我一直在研读这篇《孤愤》,很多地方还有些不解,沈姑娘对《孤愤》如此熟悉,想必定有所得吧。”
沈姝笑了笑,心想,会背和理解是两码事,更何况她一个女子在古代没事读《孤愤》干嘛?
就算是在现代,如果不是专门研究这个的,谁会去读?
“算不上什么所得,只不过是无事闲来看看罢了。”
扶苏笑了笑,说:“记得一月前,见姑娘临水弹琴,后来我也常来,只是再未曾见过姑娘,还以为此生无缘了。”
沈姝一怔,原来他曾等过自己,不由的心中一暖,世间最美好的,莫不过你在思念那人之时,那人恰好也在想你。
“这说明姝儿与公子是有缘之人啊!”沈姝笑着说。
“的确。不过听姑娘口音像是燕国人,姑娘是打燕国来的?据闻颍川沈家四世侍燕,不知姑娘和那沈家是什么关系?”
“家中正是颍川沈家,不过如今这世上便再也不会有什么颍川沈家了。”
沈姝勉力笑着,即使距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三四月之久,可沈姝还是放心不下,平时无碍,只是一提起,心还是有些疼痛。
扶苏忙赔礼说:“扶苏无意冒犯,还望姑娘莫要计较。”
沈姝摇摇头,淡淡地说:“姝儿没什么好计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便再没有回转的可能了。”
见沈姝明显的语气有些淡,扶苏暗自责怪自己,不过面上还是赔笑着说:
“不知姑娘可是怨晋?”
“自然是怨的,屠我族灭我国,焉能不恨?不过我也明白我燕国国君安昏聩日久,晋国修养百年,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的。”
不知为何,沈姝心中明白有些话是不能说的,可面对着恭顺有礼的扶苏她还是选择说出了实话。
扶苏想要辩驳,却又不知该从何辩起,最终只能选择沉默。
沈姝看着案几上的竹简,忙转移话题,说:“公子是晋国贵族吧?”
扶苏点了点头,说:“是。”
“我见公子器宇不凡,又在读《韩非子》,想来定是世家无疑。”沈姝笑着见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
扶苏笑了笑,不答。
其实沈姝猜得不错,不过她终究还是没有猜准,不过那又如何?
他们能够再次相见,便是缘分,可他也不愿骗她,所以只能任她猜下去了。
扶苏言笑晏晏,语笑浅然,彬彬有礼,给沈姝的感觉是难得的舒适,沈姝觉得和扶苏说话,是一种享受,他见识非凡,文采斐然,学识渊博,又待人谦和,顾忌着沈姝的身份。
这种既像朋友又似知己的相处模式,让沈姝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快乐,她好像有些明白为何钟子期死后,伯牙会摔琴了。这世上难得的是知音。
和扶苏在一起,她忘记了身处异世的无奈,忘却了沈家被灭的无奈与苦痛。她只是她,沈姝。
那个现代的沈姝,她不是什么世家嫡女,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一个可以逍遥自得的沈姝。没有世家之累,没有仇恨为锁,这是她一直想要却得不到的。
求而不得一朝得,便会显得愈加弥足珍贵。沈姝与那人临水而坐,谈笑风生,转眼便日已西斜,这时沈姝突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姑娘!”是司琴的声音,只见司琴向自己跑来,对那个公子微微福了一下身子,又对沈姝说:“姑娘,该回去了。”
沈姝笑着说:“你怎么来了?”
司琴说:“公子记挂着姑娘,见姑娘天都要黑了,还没回去,心中着急,所以遣司琴过来找找,姑娘要是再不回去,公子怕是要亲自过来找姑娘了。”
听了司琴的话,沈姝看向了天边,果然天边云彩绚丽,夕阳西下,看着粼粼波光映照这昏黄的落日,沈姝笑着说:“果然不早了。”
然后看着那个公子说:“今日一见公子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语气颇有些惋惜。
那人笑着说:“恰巧,扶苏亦有此感,想来这边是缘分吧。?”沈姝微微一笑,随司琴一同离开了。
她可以与扶苏谈天说地,论古道今,亦可以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从诸子百家论到当今法令,与那人在一起,那种无所顾忌,逍遥自乐的感觉是沈姝一直所向往,却一直得不到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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