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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宅中。
吴聆看着那在金光阵中走来走去的程氏夫妇。
暴雨打着屋檐, 掀下几片瓦来,砸在地上砰一声响, 溅起无数的水花。
吴聆终于抬手结印,眼中的光流转不息, 这一方天地间所有的雨瞬间悬停。
一滴雨落下,又一滴落下,磅礴的灵力渐渐地从那不起眼的宅子中散开,从那年轻修士的周身散开。
从江平城的上方俯视下去,船形的城池中抽出无数的细线,如雾如烟, 仿佛将整座城池蒸在了悬停的暴雨中。刷一下,所有的雨一齐砸落在地,发出了巨大声响,像是瀑布跌落悬崖那一瞬发出的爆鸣声。
大街上, 那些哭嚎地走尸继续行走,脸上的薄茧像是痂痕似的脱落剥离,一块块掉在地上,他们的七窍中有无数活的细线钻了出来。他们停止了哭嚎,城中的怨气却是更重了, 一股又一股的上涌, 在江平城上横冲直撞。
满城的细线开始融化。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地揉碎了。
天虚观, 一夜暴雨。
孟长青原本是坐在观前盯着那降魔阵的, 东方日明的时候, 他腾一下站了起来, 猛地朝大殿中喊:“陶泽!”
陶泽闻声冲了出来,“怎么了?”
“快看!那些灵线好像化开了!”
陶泽立刻往台阶下看去,果然原本密密麻麻的细线不知混作了一大团,正在暴雨中一点点融化,像是一颗化在水中的方糖。陶泽都看傻了,“怎么这样?”
消失了一夜的吴聆也不知是何时出现的,孟长青想找他,一回头就看见他站在身后望着自己。
三人一齐站在那台上,注视着金光阵外的那堆活死人,所有的细线全都浮了出来,破碎的怨魂失去了灵线开始在人群中流窜。
陶泽很惊奇,一直念叨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孟长青的脸上浮现出惊喜,他看着那些不断化开的细线,这场雨几乎带上了暴烈之意,天地间一时只闻雷霆似的雨声,从凌晨到深夜,整整下了六个时辰,下到了次日的深夜,肉眼可见的细线已经全部消失,只余下角落里还像蜘蛛网似的挂着一两丝。
那些碎魂失去了灵线,纷纷离开了那些百姓的身体。
到了晚上,已经有人开始渐渐地恢复意识。
孟长青与陶泽脸上的喜悦还没弱下去,下一刻,更为凄厉的声音在城中响了起来。
恢复了意识的百姓全摔在了地上,嘴里发出“呜”的声响,仿佛遭受着极大的痛苦。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孟长青愣住了,连吴聆都皱了下眉,孟长青猛地回头看向陶泽,“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了?”
陶泽撑着栏杆看着底下的场景,他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半晌才回过神来,“迟了。”
“什么迟了?”
“魂魄碎了。”陶泽的声音有些抖,“他们的魂魄早就在瘟疫期间就已经全碎了,即使灵线消失,怨魂离体,他们的魂魄也是碎的。”陶泽的脸有些白,低声道:“迟了,这些东西消失的太迟了,他们的魂魄已经全碎了。”
孟长青猛地看向那群百姓。
魂魄碎裂的痛楚,连修士都撑不到片刻,他们不过一众凡人而已。
许多魂魄被侵蚀完全的人在细线离体的瞬间身体化作了一滩血泥,而余下的人却凄厉地尖叫起来。
意识回归,他们的魂魄重归于位,第一感觉就是痛苦,几乎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痛楚让许多人当场倒地挣扎起来,生不如死不过如是。
孟长青跳下了高台,掠入了人群中,他一把抓住了其中一个的妇人,眼中金色雾气一瞬间冒出来,他盯着那妇人的魂魄,只余下头和上半身,且千疮百孔,在那具身体中疯狂地尖叫哭泣,“杀了我!杀了我!”那魂魄几乎要离体而出奔向孟长青,极为狰狞可怖。
孟长青一下子松开了手,那妇人冲向了那金光阵,咚一声撞了上去,血溅了一地。
孟长青睁大了眼的注视着她,那妇人的身体竟然又动了起来,那魂魄没有和往常似的随着身体的死亡而消散,而是继续困在那具破损的身体中,惨叫愈发凄厉,“啊!”“啊!”在惨叫声中,她那具身体竟然又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杀了我!杀了我!”
孟长青环视了一圈,透着金色雾气看去,他看见众魂归位。
全都是残破不堪的魂魄,有的没有手脚,有的没有上半身,剩下的魂魄像是被什么东西扎穿过,全是密密麻麻的孔洞。
暴雨中,恢复了意识的江宁城百姓全都在泥泞中挣扎惨叫。
天虚观中。
一群百姓得知细线消失,全都跑出了门,在那高坛上隔着金光阵看着那底下鬼哭狼嚎的场景。众人听得毛骨皆悚。
大殿中,孟长青、陶泽还有吴聆坐在那儿,谁也没有吭声,耳边是一阵阵飘过来的凄惨哭喊声。吴聆看着孟长青。
孟长青率先起身,一把抓了白露剑,朝殿外走。
孟长青来到了程宅。
还未走进去,就听见屋子里传来极像是尖嚎的哭声,他一把推开了门,程夫人坐在地上,像是从掉入炼狱的恶鬼似的,一只手扒着那被啃食了一半的儿子,在她的身旁,是前两日魂魄就已经被完全侵蚀的丈夫,已经化作了血泥。她一个人坐在那儿,发出无意识的惨叫声。
孟长青走过去,一下子挥散了金光阵,程夫人的魂魄已经没了头,只剩下身子和一手一脚,她扒着那儿子,“啊啊!啊啊!”
魂魄是没有泪水的,孟长青看见程夫人的脸上裂出了血,顺着眼眶往下流。他低声道:“义母,是我。”
他知道程夫人魂魄归位,能听懂他说话,他低声道:“我是孟孤,义母。”
他想缓解下程夫人的痛楚,却发现根本没有道术能帮她,他抬手抓住了程夫人的胳膊,说不出一个字。
程夫人的魂魄已经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了,喉咙里发出单字的音节,冲着孟长青吼,抓他,空洞的眼中有血冒出来,她在声嘶力竭的嚎着。
孟长青抓住了她,他能很明显地感觉到程夫人有话同他说,抬手结印。
下一刻,她忽然挣开了孟长青的手,一下子跪倒在地,朝着孟长青哐哐地磕头。
孟长青的印记正好落在她额上,她说:
“死……死……”
孟长青终于道:“你……你想我杀了你?”
程夫人将头磕得更响了,哐哐哐。
一时之间,暴雨砸在这间院子中,天地间仿佛全是嘈杂的声响。孟长青坐在地上看着她。
他想,怎么会变成这样?
*
陶泽与吴聆原本是在程宅外的,孟长青进门时在门口设了个阵法,明显是想单独同程氏夫妇单独待一会儿。
等那阵法消失,两人走进程宅,均是看着那一幕顿住了。
孟长青将程氏夫妇的尸体连同那少年的尸体收好,脱下道袍覆在了他们身上。程夫人的面色很平静,微微睁着眼,仿佛在注视着孟长青,背着光,孟长青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将那道袍往上遮,轻轻地盖住程夫人的脸。
陶泽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惊诧道:“你杀了她?”
孟长青静静地望着那地上的尸体,没有说话。他忽然记起许多年前李道玄将他带到程氏夫妇身边的场景,他那时候其实不愿跟着程氏夫妇走,程夫人把他带回家后,他想到刚刚街上和李道玄分开的场景而不停地掉眼泪,程夫人便给他下了一碗馄饨。
深夜的程宅中,程夫人给他喂馄饨,擦着他的眼泪道:“人一辈子讲究个缘分,娘曾经有两个儿子,全都是修士,后来为了救人没了,一个十二,一个十四。娘和他们这辈子没有缘分,娘认了,玄武的真人怜我们夫妇丧子,给我们送了个儿子过来,娘和阿孤有缘分,阿孤不哭了,咱们从今往日起就是母子了,娘也不求别的,他日百年后,有人给娘送个终。”
孟长青莫名记起程夫人细细念叨的场景,看着地上白布覆盖着的尸体,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道:“活着不如死了,这样活着还算是活着吗?”
屋子外,哭嚎声仍是一阵阵传来,有人看见了这地方有修士杀人,全都涌了过来。
他们的魂魄已经破碎,生不如死,即便肉身消亡,魂魄也必须熬个七八日,甚至有的要熬上一月有余,可这种身处炼狱般的痛苦,连修士都忍不下去一刻钟,对于这些普通人而言,经过半个夜晚的煎熬,如今唯一的剩下的念头就是求死。
屋子里静得没有一点人声。
终于,孟长青负剑往外走。
陶泽一把抓住了他,“你想干什么去?”
孟长青望着被金光阵挡住的人,低声道:“求生不得就算了,毕竟生死之事很多都无可奈何,求死不能,这是连活着的最后一点尊严都没了。一世为人,连生死都不能由自己选,不可悲吗?”
陶泽听出孟长青话里的意思,一下子抓紧了他的胳膊,“你疯了?道门铁律,修士不得滥杀。那都是活人,你下得去手?再说了,杀这么多人,你不怕走火入魔?”他看着孟长青,明明本该是义正言辞的,却不自觉地颤抖,仿佛连他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他抓着孟长青。
孟长青问他,“你没这个念头?”
陶泽一下子停住,医者父母心,面对一群垂死的人却束手无策,对于一个药师而言,没有人会比他们更痛心。他看着孟长青僵住了,孟长青从他面前走了过去,他本来可以拉住他,却在那一瞬间任由孟长青走了过去,一直到孟长青走远了,他的手仍是僵着。
吴聆看着孟长青往外走,在陶泽回过身要追上去拦住孟长青的时候,他忽然伸手拦住了陶泽。
陶泽扭头看向他,“吴师兄,孟长青他疯了,手上沾这么多杀孽,玄武他是不想待了!”
吴聆没有说话,放了一个阵法过去,挡住了陶泽的去路。他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风吹起他的道袍,他的神情掩在了黑暗中。陶泽没注意吴聆的神色,他全付心思都在孟长青身上,看着孟长青步出了大门,他没了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金色的雾气从院子外腾起来,像是一汪池水,淹没了整座江宁城,所有的魂魄都逐渐沉入水中去。
陶泽看着那一幕,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已经分不清心中究竟是震撼还是惊惧,他只觉得战栗一层层浮上来。
*
吴聆找着孟长青的时候,孟长青一个人坐在江边,脸上和手上沾上了点血,雨已经停了。
吴聆低下身,孟长青看着他。
吴聆伸出手一点点慢慢地擦去了孟长青脸上和手上的血。不知道过了多久,孟长青忽然抬手抱住了他,吴聆一下子把他用力地压入了怀中。
孟长青终于道:“我刚刚才想到,他们那群人中,会不会还有想活下去的?心愿未了,所以想活着,谁知道呢?”
吴聆抱紧了他,许久才道:“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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