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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长青回了玄武。
玄武的时令比人间迟, 如今才刚刚入秋。孟长青走过山门的时候, 有一个背着药篓的小道童正在台阶上卷裤脚,瞧见了走过去的孟长青,直起腰和他打招呼,“孟师兄!”
孟长青看向他,“师弟,早啊。”
小道童对着他笑笑,背着比他半人还高的背篓继续往下走。
玄武内门一共就这么多弟子, 面庞瞧着都很眼熟。两人错身,孟长青继续往山上走。
山门前那副对联不知是何时换了,原本是挂着黄祖亲笔所写的两句书,左为“寒来暑往”,右为“秋收冬藏”,如今换成了两句玄武弟子耳熟能详的诗, “但有一处安香炉, 即是神霄玉清府。”
孟长青走了进去, 直接去了放鹿天, 弟子回山第一件事是要面见师父, 这是道门的规矩,然后才去拜访掌教真人。孟长青山都上了一半了, 忽然停下了脚步,看着远处掩在银杏林中的宫室, 云海在半山腰翻腾, 像是激荡的剑气。
孟长青扶了下大雪剑, 这才继续往上走。
最终,他在宫室的台阶前低身捞起衣摆,行礼,叩首,对着里面的人恭敬道:“弟子孟长青,拜见师父。”
*
回到玄武的当日,孟长青就去找了有关陶泽的消息,也找到了那封信的去向。不过他没亲眼所见信上写了些什么。那封信是陶泽寄给他大师父的,老药师是玄武中辈分排的上前三的药师之一。
孟长青没有问出什么。老药师只是告诉他,不必再寻他了。
孟长青眼见着是问不出来了,终于恭敬地告辞离开,他走之后,老药师站在梨山前,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陷入了很短暂的沉思。有几个弟子在空地上晾晒分拣药材,他看着他们,就如同多年前他的师父注视着他一样。有鸟雀来叼药材,一个弟子没抢回来药材,气得破口大骂,拿药篓子往天上扔。
老药师站在高处的栏杆前望着他们,一旁的药典书阁上挂着一副字,上面写着“悬壶”二字。
老药师在想陶泽,陶泽是个很古怪的弟子,他不懂事,极不懂事。陶泽的父母都是受人敬重的剑修,战死于乱野,按道理这种出身的孩子最该懂事上进。可陶泽不是,他贪懒耍滑,整日耍小聪明,学医是因为觉得当剑修每日练剑辛苦又危险,也从没有什么“肩担道义”的觉悟,一出事便将事赖到别人头上,这性子和他的父母真是天壤之别。
聪明全都用错了地方,这样的弟子,自然不会太讨人喜欢。而作为师长,更多的是一股有心无力,把孩子教成这样,着实对不住那一双儒雅通脱的剑士。回想这些年,师长们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无论好言相劝还是如何,陶泽依旧我行我素,有的人他就是那性子,说千遍百遍,他自己心里头也知晓,可他就是改不了,路说到底自己选的。
老药师想起那封信,信上有点水痕,被胡乱抹去,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无论是什么,事已至此,说到底都是咎由自取。老药师多站了一会儿,忽然就记起很多年前刚刚见到陶泽的那一幕,那时候的陶泽才三四岁,父母不在了,他自己一个人在山上玩,结果摔下了山坡,被师兄领着来梨山上药。
别的小孩摔了都会哭,三四岁的陶泽却一声都不吭,坐在梨树下,叠着小手放在膝盖上,师兄给他上药的时候他一个劲儿地偷笑,似乎不知道疼似的。那时候他心中就想,这孩子笑得真有福气。
老药师忽然轻轻捏了下栏杆。
下面和鸟雀打起来的弟子已经彻底忘记了晒药材这要回事,全都要打鸟雀去了,只见药篓子满天飞,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中,鸟雀唆一下子就过去了,好像这些二十多年过去的光阴。
*
玄武有一本专门记录各代弟子的名册,藏书阁有专门的位置盛放这名册,历代弟子的名字都在上面,无一遗漏。
孟长青离开药室山,在藏书阁翻阅着这套书,当翻到某一页的时候,他的手僵住了。
陶泽的名字被朱笔一道划去。
他迅速翻到后页,先是陶泽的生辰八字,然后是生平修行的事迹,从几岁入书院几岁上梨山药室都记录的清清楚楚。孟长青往下扫,视线终于定住了,最后两句话是新添上去的,用朱笔重新勾过。
陶泽,字润春,东临玄武人,年二十一,修邪道,藉以除名。
孟长青走出藏书阁的时候,脑子真的是懵的,都是“修邪道,藉以除名”七个字。站了半天,他又去了趟药室山上的藏书阁,当走出藏书阁的时候,他已经差不多明白这事是真的。如今玄武风平浪静,这事貌似只有几位辈分高的师长知晓。
孟长青回到放鹿天,他去找了李道玄。
李道玄似乎对孟长青来找他早有预料,孟长青进来的时候,他抽出了手中的道书,轻轻地放在了案上。
“师父……”
李道玄望着堂下的孟长青,孟长青一回到玄武就在找陶泽的消息,还没来得及换衣裳,身上还穿着在人间游历的那套常服。别说衣裳了,他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李道玄望着他,最终视线落在了他的衣着上。他没说什么,让孟长青坐下了。
孟长青没有隐瞒,向他说了陶泽的事,又询问今日藏书阁所见。
听完孟长青的话,李道玄看了他一阵子,大约是因为说的是玄武道规这些严肃的事,不比平日里师徒间交流,李道玄的视线也较平日有些不一样。孟长青被他注视着,莫名有种发冷汗的感觉。
孟长青知道陶泽真的修炼了邪术,也知道陶泽身上怕是有不为人知的祸事,李道玄平日里虽然对弟子很温和,但这类涉及玄武道规的大事,李道玄绝无包庇纵容的可能。邪道是玄武的不可越一步的雷池重地,也是天下道门禁首。李道玄本质上是一个眼中揉不下沙子的人。
终于,李道玄望着孟长青开口道:“玄武道规,修习邪术者,轻则废逐,重则杀身。”
孟长青闻声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他想说句什么,最终说出来的是一句类似于求情的话,“师父,陶泽修了邪术,但是没有害人性命,他……师父,他有悔过之意,我相信此事另有隐情,至少要给他一个机会,将事情说清楚。”
“他在太白城险些害长白修士性命,虽无杀人之举,有杀人之意。邪术之所以为邪术,是因为容易影响心性,入邪道者,不容于道门。”
孟长青似乎还想说什么,可一撞见李道玄的眼神,他猛地没了声音,好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李道玄是他的师长,作为玄武真人,李道玄绝容不下这些事。
李道玄低声道:“不必再找他了,”见孟长青望着自己,他将语气放缓和了些,“你想带他回来,保全他的性命,你所以为的待他好,未必是他想要的,人各有志,你与他看重的东西不一样。”
这世上各人都有各人的选择,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所求也不一样,于是各人有各人的命。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选择自己想选择的,如今这样,对陶泽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选择在他手上,路在他的脚下。
李道玄见孟长青仍是望着自己,似乎不明白,但是孟长青也没追问。他让孟长青回去了。孟长青出去后,他看着案前半开的道书,想起在北地,陶泽跪在他面前时说的那一番话。
陶泽以为自己罪在姑射山,其实不然。姑射山一事,另有祸首,陶泽之罪不在姑射山清阳观,而在江平城。陶泽当日在道观中,失手打翻了魂烛,因为怕招来清阳观责难与报复,没有仔细善后,匆匆溜走,修复魂烛并不是困难的事,然而当时的清阳观弟子自身难保,无力修补魂阵,最终恶灵破阵而出,江平城数万人丧命。
人活于世,须有担当,无论事大事小。
当日在北地,他废了陶泽邪道修为,一同废去的还有道门修为,陶泽跪在雪地中叩谢他不杀之恩,然后回身消失在雪夜中。招魂术是古蜀流传到北地的邪门道术,不仅毁去了陶泽的根基,也毁去了他的命数,他第一眼在太白城见着陶泽的时候,就知道陶泽活不长了,废去修为反倒能多撑一阵子,撑不久。
这个孩子也没有说自己后悔不后悔,只说自己知道自己做错了,于是想尽力去补救。他放他走了。
李道玄望向一旁的窗子,案边摆着香炉,窗外银杏在风中吹得哗啦作响,上面覆着一层很薄的霜。原先不觉得,如今从这一扇窗望出去,他才发现这玄武的天地,确实是小。他忽然又记起孟长青穿着一身常服在自己面前习惯性沉默的样子,他停住了思绪。
孟长青走出去后其实没有离开,而是从袖中拿出来了陶泽的仙牌,在原地站了许久,好像陷入了一段很深的思绪中去,终于,他一把将仙牌揣入了袖中,抬头看天,只见云海滚滚,落日金光四射。
北地。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修士穿着件长白道袍,他的脚下摆着一具尸体,用厚实的白布盖着,他正盯着那白布看,雪噼里啪啦地打在他脸上身上,过了好半天,他才像是忽然回过神似的,手抬起来,却好像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似的不自觉顿了下,然后他拍了拍自己肩上的雪,刷一下挥开衣摆蹲下身。
他伸出手去揭那白布,动作很快,骤然停顿。
他盯着那女人的脸庞,他看了很久,忽然伸出手去握女人的手腕,直接揭开半截到手肘处,银虾须镯子往下掉,他盯着那手臂上的一大朵发灰的胎记,又看向那女人的脸。
白鹰无声盘旋在北地的高天之上,成群结队,这是种好斗的鹰,喜欢在空中互相以身体相撞,砰一下又砰一下,一下比一下狠。
吕仙朝蹲在地上侧着头、拧着眉看着吕素的尸体,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北地干燥,嘴唇干裂开有些渗血,他伸出舌头缓缓舔了口,一双眼却仍是目不转睛望着吕素。
尸体躺在地上,脖子上是一圈勒痕,她睁着眼,眼前覆了白色,倒映着大雪和飞鹰。
不远处,谢怀风、吴聆与一群长白弟子站在树下望着这一幕,谢怀风原本抱着手靠着书,看了很久忽然拧了下眉,对着一旁的一个长白弟子压低声音道,“盯着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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