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浑身被雨水浇透,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头发也湿漉漉的,贴在脖颈上,头上发钗散乱,摇摇欲坠。
她的身前,还横着门口侍卫阻止她进来的手。
沈墨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飞快用手上的布遮住自己的体面。
这一次,老宦官没来得及阻止。
老宦官抬眼看了一眼郡主,双手交叠弓下腰身恭敬回答:“回郡主,就是字面上的一半。”
他只割了一半,就有人冲进来阻止了。
说完,老宦官又用苍老的嗓音补充道:
“郡主放心,根骨还在,现在收手,不会伤及性命。”
他站在旁边,似乎感受到了沈墨的窘迫,刻意挪了一下身子,用大半个身子挡住沈墨。
“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诛你九族!”李青珩气呼呼冲着宦官乱吼,此刻毫无形象。
她快要急疯了。
她一路上赶过来,下了马车后狂奔,等到了刑部门口被人拦着,实在是没有力气继续往前跑,身体虚脱,便指使看门的守卫来阻止。
她怕她要是来迟了,沈墨就真的死了。
为什么老天爷要和她这么作对,为什么不肯放过沈墨,三番两次要沈墨死?!
现在,幸好,幸好沈墨还活着,她总算是能够放心一些了。
但还是不放心。
她跌跌撞撞上前,想要看看沈墨是不是真的还好。
沈墨感受到她的靠近,偏过头,手指蜷缩。
不知为何,一股恐惧笼罩在他身上,让他不敢看她。
也不想让她看到,他这般模样。
终究,沈墨忍不住开口,嗓音虚弱沙哑:“郡主……请回避。”
他无端想起那日竹林里,郡主看到那男人的场景。
当时她虽面色平和,可眼底还是透露着嫌恶。
他不想被她看到。
门口的守卫在李青珩过来的瞬间,就迅速关上了门,也是怕出人命。
李青珩见老宦官一动不动,而沈墨身体上那块白色的粗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不由得紧张起来,声音几乎破音。
“快点救他啊!”
“好好好……”老宦官回过神来,慌忙动作。
沈墨深吸一口气,再一次开口:“郡主,请回避。”
李青珩担忧看了他一眼,往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去。
“我不看,你快点,在沈墨没脱离危险之前,我是不会走的!”她话说的坚决。
话到此处,便不能赶她出去,眼下救人要紧。
老宦官还是生平第一次见这种事,都割了一半又给接回去的。
他一边给沈墨包扎,一边心里面暗自庆`幸。
幸好自己这刀钝,没有一刀解决,否则的话,今日他估计就命丧于此了。
瞧青珩郡主方才进来的模样,喘着粗气,通体淋湿,落魄无比,眼神像是能杀人。
沈墨躺在木板上,这一刻,觉得心里忐忑无比。
为了保住沈墨的命,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止血,老宦官只能仓促找出两条用过的布,给沈墨包扎回去。
只是,他也不确定手底下这人以后还能不能算是一个正常人。
而且,鲜红的血还在涓涓不断流淌出来,很快浸湿了绷带。
老宦官额角汗珠浓密,顺成股淌下来,呼吸也逐渐不平稳。
“郡主,沈郎君这情况,怕是……怕是要请郎中。”
他现在手边没有药,很难止血。
李青珩一听,心里顿时来火,她刚要转身,却看到沈墨的脚颤了一下,只能继续面对墙壁,不耐烦道:“请郎中就快点去请啊!跟本郡主说什么!菊花放屁图一乐,真放屁还得看你的嘴!”
凌厉的目光扫在门口站着的守卫身上,守卫吓得连连后退一步,下一瞬反应过来,一溜烟便跑出去请郎中了。
老宦官用袖子抹了一把虚汗,尽其所能地想办法止血,拖延时间。
沈墨躺在干硬的木板上,身底下的木板,不知道躺过多少人,黏黏糊糊的。
而他,除了一块破布,身上再无遮挡。
他都这样了,郡主还想着来救他,连他自己也不确信还能不能活下去,也许,他明日就要死了。
方才郡主出现在门口的样子,他现在还觉得,有些心有余悸……以及震惊。
不承想,自己落魄成这样,本以为不会有任何人会想着尽其所能拉他一把,可是,郡主来了。
她冒着大雨前来,浑身都被浇透,一点儿也不像是平时的端庄富贵,高不可攀,她像是落汤鸡一样,毫无形象,不修边幅。
像是一朵被风吹雨打的娇花,腐烂在了泥土里一般。
她看到他的时候,是一览无余的赤诚、担忧,还有紧张。
他从未见过郡主这般模样,一想到之前对她的误会,他的灵魂便饱受折磨,煎熬自责起来。
郡主今日,算是把所有的风光踩在脚下,狼狈不堪地来找他,来救他。
黑暗狭小的屋子里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还夹杂着一些陈年恶臭,空气浑浊不堪。
屋外传来嘈杂的雨声,扰得人心绪不宁。
许久,郎中才急匆匆进来。
提着医药箱,刚欲给郡主行礼,却被她喝住:“快点救人!”
郎中心中一颤,只能是立刻将医药箱放在床板边上,撩起宽袖去看沈墨的伤势。
沈墨面色发白地躺在上面,嘴唇干的没有一丝血色,上面的褶皱清晰可见。
“……请回避。”
一个狭小的屋子,现在算上沈墨,足足围了五个人。
他像是一个被人观赏的可怜虫一样,他们的存在,就像是把他的尊严体面一点点剥落。
他不想被人这样观赏,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笑话一样。
他以为他能够痛快的死去,却没想到死之前,还要让他的灵魂饱受屈辱。
“愣着干什么,都出去!”李青珩在身后大喝,怒气值满满。
直到现在,她心中的急躁还未消磨下去。
说不出自己为何情绪如此失控,但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沈墨不能死,必须活着!
老宦官和守卫怯弱从屋子里退了出来,临走时小心翼翼关上门,大气不敢喘一下。
走了两个人,屋子里稍微开阔一点。
沈墨最想让回避的人,是郡主。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郡主是把别人赶了出去,自己留了下来。
他喉结滚动,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出声。
就这样吧,反正他也不一定能活着。
反正,这也没什么。
郎中将医药箱打开,给沈墨清理患处,包扎伤口,又上了一些止血的药。
治疗时候,李青珩始终面对着墙壁,听着身后的动静,不曾转过头来。
知道他好面子,所以她不转过头来为难他。
片刻后,郎中收起医药箱,站在李青珩身后拱手行礼。
“郡主,……他……暂无性命之忧,只是伤口太深,怕是会影响日后生育。”
郎中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位,只能用他。
李青珩这才转过身来,目光往沈墨身上匆匆扫了一眼,便又收回来。
“这不是你该管的,你确定他能活着吗?”
郎中迟疑了一下,答道:“伤口太深,这三日还是不要饮食为好,以免感染患处,到时候怕无力回天。”
“好。”李青珩这才放下心来。
她目光落在沈墨身上。
他没有穿衣裳,身上很白,偏病态的白,腿上有一处青色的伤痕,瞧着触目惊心。
黑色的头发散乱在身旁,有些落在肩头,给人一种窒息破碎的美感。
一个那么在意风骨,那么在意体面的人,此刻却未着片缕地躺在这冰冷的木板上,受着这种屈辱的刑罚。
这对他来说,应当比死还难受吧。
李青珩想要扯下自己的衣裳给他盖上,只是,才刚脱下一个袖子,便意识到自己现在浑身都湿漉漉的,这样冰冷的衣裳,若是让他得了风寒,岂不是雪上加霜。
顿了一下,她冰冷的目光落在郎中身上。
“把你衣裳脱下来。”
郎中一愣。
沈墨听得也是心下一紧,觉得她莫不是又要胡来了?
刚想开口劝,却听到郎中应了一声,紧接着便把自己的外衫脱了下来。
李青珩从郎中手中接过布料粗糙还带着温气的外衫,走到沈墨身侧,面无表情盖在了他的身上。
沈墨身子僵硬,心里还是有一股温暖流淌而过。
想不到郡主是要给他盖上,他又误会郡主了。
喉结动了动,没有出声。
“郎中,你先回去,我自会安排人去答谢。”
郎中点了点头,拿着医药箱出去,出去之时,也是小心翼翼关上了门。
漆黑的屋内只有他们二人,火苗伴随着窗外的雨水啪嗒声上下窜动,发出微弱的黄光。
李青珩顿了顿,觉得站在沈墨身边这样看着他不好,便转过身去,坐在床板沿上。
要不了多久,金玉就会追上来,到时候王府的马车也会来,她就可以带沈墨离开。
两人皆没有说话,屋内气氛沉闷。
李青珩好像听到了沈墨的心跳声,很大声,很乱。
她出声打破了沉闷,道:“我坐在这里你是不自在吗?那我蹲在你旁边。”
说罢,便蹲在了木板旁边,背靠着木板沿,抱着双膝出神看着窜动的火苗。
“郡主……并没有。”
沈墨终究是说慢了,话说完的时候,她已经蹲在地上了。
又是一阵沉寂。
许久,沈墨滚动几次的喉结,终于忍不住出声:“郡主,你把婚事退了吧。”
李青珩头偏了一下,稍稍换了个姿势,道:“马车很快就会来,金玉她们也很快就到。”
沈墨:“……”
“郡主,你把婚事退了,沈某不想牵连郡主。”
李青珩装成没听到,没有应声。
她觉得今日自己失控的厉害,沈墨对他来说,只是一个任务对象,可她明显担忧沈墨的生死太过头了,而且居然会去维护他的体面?
她大抵是魔怔了。
沈墨跟她提退婚的事,她听了只觉得反感,说不上来什么原因,但就是不想听。
沈墨手指微蜷,吃力地挪到了木板边上,小拇指触碰到她湿漉漉的冰冷后背。
他现在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很疼。
缓了好久,这疼劲才算是过去。
“郡主,沈某已经是废人,这伤不能给郡主好日子,还请郡主退婚。”
他现在的处境,他心里清楚。
怎么说呢?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大抵只有四个字来形容。
不伦不类。
阉人不是阉人,男人不是男人。
他受了一半的刑,而且还是宫刑,也算是半个阉人。
朝廷上是不会让一个阉人入朝为官的,他这个九品儒林的位置,已经做不成。
而他又非纯粹的阉人,去宫里为宦也不行。
残缺的身子,留给他的只有耻辱和以后的嘲笑,他要是活下来了,也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着。
他读书是为了修身治国平天下,是为了成为大唐的脊梁,当王朝的中流砥柱,为百姓谋福祉。
可现在自己连官都做不成了,还能做什么呢?之前那些志向全都是空谈,他对不起自己读过的书和自己的身份。
沈家流放的流放,宫刑的宫刑,也已经破败不堪,现在沈家破败不堪,之前那个算不上家的家,已经彻底消失。
他只是一个废人,就算是苟活于世,又有何意义。
倒不如不要去拖累任何人,和郡主退婚,再用这条蝼蚁一样的命搏一搏,再为百姓谋一些福祉也好。
“我是不会退婚的。”
过了许久,李青珩才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沈墨:“郡主……”
“沈墨,你都已经这样子了,能不能让我救救你,我不想看到你死,我想让你好好活着。”
她转过脸,很认真很认真,很诚恳很诚恳的看着他。
沈墨对上他的目光,顿时有些恍然。
他第一次见郡主露出这样的神情。
“郡主,沈某只是不想牵连郡主。”
还想解释一些,可他觉得说得越多,便牵扯越深,只能止住声。
“沈墨,这不算是牵连,你只当是我求你。”她以如此卑微的姿态与沈墨说话。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到沈墨这样,心里面闷得慌,十分不舒服,不忍看他这样。
沈墨怔了怔,哑着嗓子开口:“求我……什么?”
“求你……让我救救你,好吗?”
沈墨哑然。
李青珩轻轻抬起手,用纤细的指头握住沈墨的手,捏着他的手指,微微用劲,像是恳求一样。
沈墨:“可……我不能给郡主幸福……”
李青珩:“这些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我只要你活着。”
我只要你活着。
他第一次听到有人不计得失地跟他说:我只要你活着。
沈墨:“可……我只会拖累郡主。”
李青珩:“你怎么会是拖累呢?沈墨,我不许你再这样看不起自己,你不是拖累。”
你不是拖累。
他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拖累,怎么会不是拖累呢?
他想要说些感谢的话,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喉结滚动一番,又恢复平静。
沈墨:“郡主今日淋雨,怕……要得风寒。”
李青珩:“我要是不来,你知不知自己会怎么样?”
沈墨垂眸,纤细的睫毛颤了颤,影子落在眼睑上,被暗黄色的烛光拉出长长的影子。
“会死,或者……会死。”沈墨想了很久,觉得自己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郡主不来,他很有可能就这样死了,或者说,成为一个阉人,无官可做,不能入宫为宦,更无家室可仰仗,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然后……会死。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
他这样的人,被断了根,只有死路一条,没有别的路可走。
李青珩淡淡哂笑一下,握紧沈墨的手,道:“你不用只活到二十五岁,你要长命百岁,好好活着。”
沈墨指尖不忍微蜷:“谢……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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