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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难得端起商量的语气, 对她转瞬挣扎的起身毫无意外,同样毫无意外的,是他同一时刻收紧的手臂。
下颌枕在她肩头,气息拢落处, 玉颈雪光秀色。
口舌确已微躁, 男女之事宇文灏向来不耽,那在他看来不过是闲暇时的附丽, 若对哪宫的女子有兴致了,便是锦上添花,无兴致则罢,所以一忙起政事来, 后宫一个月也未必去上几回。
但于她, 他确实愈加不可抑的想拥有,但也确实不想违她的意。
这矛盾的情绪, 一时竟不知是因为分外的珍惜, 还是生怕看到她厌嫌的目光。
“我有话想跟你说!”
舍了尊称, 语调温柔的不像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那容易给人一种感觉,他要说的话极重要,非听不可。
眉翎怔了怔,若不是回头又看见那妖孽般的笑,她差点以为这人一夜转性了。
“就只是说话, 除非……你还想有点什么?”
灼人的气息又渡来耳廓时, 眉翎默默的将巴掌数又加上一笔。
寝殿内, 一小榻的靠背上支了一只手臂,男子懒懒的半倚在榻上,女子抱臂而立,睥睨榻上的人,脸色比那墨袍还黑。
“准备站多久?”
宇文灏眼角往龙榻一递,笑得十分耐人寻味,眉翎改垂下手臂,摩摩手掌,看着药匣里雪亮的小刀,不用挑了,一把全抓起来……
她这厢正盘算着,那厢已开始宽衣解带。
“你干嘛?”
“睡觉不宽衣么,朕没有和衣而睡的习惯。”
眼前突然飞来一片黑影,墨袍从面上扯下,眉翎本是一股子恼火的,想自己没撵这人走,给了几分颜色,他居然开染坊了。
然而,视线重回清晰后,她眼前一亮,莫名的想笑,真的开染坊了!
这颜色鲜艳的,像御花园里头最阳光的一朵花。
是不是皇上都得穿黄色?
这么个尚黑的人,中衣竟也是明黄赫目的,只是除了黑色以外,这人身上突然出现其他色彩,竟觉得格格不入。
嗯!她斜暼了眼,这人还是适合墨黑,因为与他周身的邪冷阴煞相得益彰。
“你打算站着睡?”
“你也不怕睡着了,我一刀杀了你?”
“这一模一样的话你问过朕,在扬州,不记得了么?”
扬州?眉翎不由得愣神,而宇文灏朝小榻的一侧拍了拍,“别站着了,不睡也坐过来吧!”
“再坐过去一些。”
咦?出奇了,她虽好性子的依言坐了过来,可也刻意与他隔了一段距离,他居然要她坐的再远一点?
正好,她乐得其所,她一起身直接挪到了最边缘,然刚坐定,膝上就一重。
这人的话永远的不要轻信,尤其是他笑着说的!
眉翎无语的低下头,看着肆无忌惮的枕来膝上人。
“朕四更起榻,五更还要上朝,即便不睡也要合会眼,这两日还有很多事要料理,还有很多人要杀……”
即便阖了眼,亦是微拧的眉宇倒让眉翎相信,那万丈荣光之上的人,在夜阑人静时也会疲累,也需要一枕安眠,来慰藉白日里的看不见的刀光剑影,阴谋诡谲。
宇文灏微微眯眼,眸子里缠着看得见的血丝,这模样倒叫人看着有些心疼,两道目光一触,同时折向了烛火。
这若连灯也灭了,黑灯瞎火的实在太……
“你若觉得太亮的话……”
手盖向他眼帘,忽觉不妥,眉翎想抽回却已被他按住,“就这样,朕觉得甚好!”
甚好?
那只手心有伤,她还胡乱缠了段纱布,隔在眼上也不舒服吧?
眉翎疑惑着看了眼他单薄的中衣,打趣道:“皇上这中衣色泽保暖,连被褥都省了?”
“朕龙榻上的被褥有多大,你会不知道?这小榻放的下么?你若担心朕冷,就抱紧一点吧!”
永远不要好心问一个妖孽冷不冷,活该他冻死。
眉翎恨不得把龙袍直接蒙到他脸上去,可转念一想,这人早就算计好叫她拿衣袍来给他盖了吧,否则扔给她作什么?
这坑进的,防不胜防啊!
一道鲜艳的明黄终于被墨袍盖住,眉翎顺势换了一只手覆向他眼帘,然她手刚放下,便感受到了那陡然拢起的眉骨,落在他眼上的手又被换了回去,竟还是这人闭着眼睛自己摸索到她手换的,末了还摁了摁,
“就这只手,这样朕不会忘。”
眉翎当时没有问他不会忘什么,那是她第二日才知道的,然而那一夜,他说的许多话确叫她一生难忘,一颗帝王的心袒露于你,唏嘘有之,感动有之,震惊有之,无奈亦有之。
犹记得他忽然唤她的名字,不是洛雪,是她原本的名字,眉翎不知他怎么得知的,他似乎知道很多关于她的事,语气是他一贯的直抒胸臆与不屑征询。
“眉翎,留下来做朕的皇后!”
手冷不丁的蜷了蜷,眉翎一时无话,然膝上人虽闭目却洞察入微。
但看他转瞬扬起的唇角便知,像看得见她的仲愣,宇文灏再次把她手按住,他本也不是询问,也不意等她回话,只想确定她仍在听。
“太子妃是朕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权相安在朕身边的第一颗棋子,说她是棋子有些抬举自己了,朕那时也不过是权相把持朝政的一颗棋子,雁山一战是朕被傀儡了近一年,决定博一次置于死地而后生,却不想撞上了……”
“那夜战火你也是知道的,以至于朕刚逃出权相股掌又沦落成燕国战犯,原以为天要亡我,不想你竟误打误撞的出现了,后面的事,你便都知道了。朕曾起誓,只要这一战活着回去,必要夺回一切。后来回宫的路便是一条血路了,不记得杀过多少人,不乏曾经背叛过朕的亲信挚友,朕若有一丝恻隐之心,今日泥下锁骨的都是朕。但有些人,朕不杀,死,太容易了,朕死过一回了,朕要叫他们知道,活着,才叫难……”
太子妃便是那有些人之一吧?
这般有违伦常的羞辱,确是叫人生不如死,可悲的是那女子似乎还爱着他?
而他早已连恨都吝啬施舍了……
手下有动静,眉翎怔然垂目,见他挽起自己另一只手轻轻摩挲在脸侧,那样温情的动作会让人觉得他对她确是极爱恋的。
因为宇文灏似乎忌讳脖前颈旁的接触,她第一次给他上药,手刚探到他喉前一寸,刚醒来的人竟直接把她摔翻。
也不知这一刻的温情,是历劫重生的依恋还是求而未得的执念?
记得在扬州时,他就曾要她跟他回来,就因为,她救过他?
微微沉下的声音将眉翎的思绪拉回,她手刚欲抽走却又被他带着按去了心口。
“你今日说朕的心思没人看懂,没有哪个君王会叫臣下一眼看穿的,若有,那定也是先死的那个!但你既如此说,不若,朕试着让你看懂。其实,朕身边并没有多少可以信任的人,所以,朕希望你来做那个人,希望你可以陪在朕身边……”
“宇文!”
那是眉翎那夜唯一打断的一次,她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想到了那个朱纱悬面的女子。
她发现敏月似乎不惮在旁人面前解下面纱,可只要宇文灏出现,那面纱必是悬上的。
为何?女为悦己者容呗!
这么想着,话便脱口而出了。
“敏月亦是你可以信任的人,你何必视而不见呢?你不可能不知道她对你……”
隔着层层纱布都能感受到宇文灏顿时攒紧的眉目,截断的音色,也跟着柔厉不明了起来。
“朕在说你!”
顿了顿,宇文灏叹了口气方才续言,“也罢!你既问了,朕便直说。”
“她不过是朕回宫路上的一颗棋子,朕把她和她的族人从突厥手下救出来,就是要她为朕做事,朕不曾亏待过她,允诺过她的亦都践言。她本是必死的,朕一开就么谋划的,亦不曾隐瞒过她。”
“倘若,朕与你说,她会活下来,不过朕是觉得她性子与你有几分相似,否则,朕断不会在自身都难保的情况下,还费力救她一命。如今,功已成,她要走,朕不留,她要留,朕亦无所谓!但是……”
宇文灏突然握紧她手,“你不同!”
那般冷血无情的话之后,三个字偏又说的如斯深情。
他不是不爱敏月,是根本连她的命都不屑。
眉翎忽然想问,那倘若自己有一日于他的江山帝王业也有了利用价值,她会成为哪一颗棋子?
想想,这话实在可笑,棋子,她不早就做过了么?
眉翎没问他自己有何不同,是否区别就在于,他会更怜悯她,会更费力保她一命?
她轻轻一哂,再无一言,手心是触得到的心跳,她只安静的听着。
“你昨日与朕说的话,你明知朕不可能……,朕坦白与你说,后宫那些个女子,即便朕对她们无甚兴趣,但后宫与前朝千丝万缕,朕也绝不会擅动她们,且朕将来要纳的妃子势必更多,收她们入后宫或为制衡,或为权宜,但不管是何缘由,朕既纳入后宫也必定会临幸。”
“朕能给你保证的唯一是后位,朕身旁唯一的位置留给你,还有子嗣,朕不想要她们的子嗣,她们……,你若有麟儿,朕会立为储君,你有这些倚仗,也无甚后顾之忧了!至于旁的,你知道,朕给不了,至少,现在还可能,不过,朕也不逼你,你的性子……”
宇文灏似乎笑了笑,继而道:“逼也是没用吧!朕想过了,朕愿意慢慢了解你,既是钟爱的,朕也愿意等!所以,朕不逼你,这承诺永远作数。”
漏断声歇,满殿只余金镂香龛上方的云烟仍孜孜不倦在眼前冉冉,不知是檀还是麝?
这香味,她几日依旧未嗅明。
眉翎望着缭绕的焚香微皱了皱眉,似认真的思忖了一番,忽而低低笑起,她欣赏他的坦率,但该如何说呢?
是该感谢他施予的一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和万凰尊荣?
还是那从此摆脱不掉的深宫孤寂,宫闱争宠?
爱在钟字之后,最不该跟其他,钟是独寄与唯系,本就是专属的意味,哪还有她们?
这个字用的妙,可惜不对!
不是什么人,都用得起这个‘钟’字!
但倘若这是君王此刻的‘钟爱’,那她不想妄议史上色衰爱弛后,那数不尽的废后废储惨死而终的人,当初的倚仗都去了哪?
眉翎无声摇头,该说的昨日都已说过,至少,他最后的一句话还是让她欣慰的。
手无声的从他心口抽走,宇文灏顷刻已觉察,胸脯微微起伏,他并未将她手再挽回,掌心已空,却依旧僵持着方才的姿势。
两人一时无话,沉默了几许,君王不愧是君王,宇文灏接下来说的话,温柔里藏的刀锋叫人不寒而栗。
“战俘,朕明日便带你去看,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因为朕刚回宫时便已着人去打探,你哥哥既是少帅,定是他们熟识的,朕命他们随机选几人作了画像,容貌倒也大体一致,照着那画像去寻,你哥哥恐怕多半不在其中,你明日……且再去瞧瞧看,不在也无妨,只要他还活着,断不会冒着朝廷重犯的头衔轻易回燕国,朕再命人去边境的深山农舍挨家挨户找,朕保证,只要他一息尚存,定将他寻回来。朕一直未带你去看战俘就是怕你……,朕不希望……你见完了就走……”
“眉翎!”
突然又唤了她一声,声音极郑重,似还有一抹不依不饶的意味,“朕说过不逼你,你只要留在朕身旁,朕便一日赦免一个战俘,那些人,想必都是你父兄的同袍,亦或你的叔父长辈吧!你倘若见过他们便走……”
宇文灏忽的挽开她手,慢慢睁开眼,眸里阴鸷涤涌,面上蕴的笑,却一丝不增,一丝不减。
“足见你也不在意他们,那你都不在意了,朕还留他们的命做什么?”
宇文灏说罢,又挽回她手重新盖在眼上,生杀制衡的胁迫,似说的不过是一句枕边的吴侬软语。
殿内余音散尽,夜,似陡然就静谧了下来。
而眉翎依旧安静的垂眸,听着膝上人逐渐悠缓的呼吸,想着肋骨内三寸,那里,跃动的是怎样一颗帝王的心?
余光里,手上裹着的雪白的纱布,像一片蒹葭苍茫,在无限的放大……
***
掌心再次摊开时,有淡淡的药香逸来,皇宫中不愧是有人间的极品,连药都没那么苦涩。
眉翎这才知道他昨日说的不忘是什么,手上伤口已料理过了,药纱缠的细致整齐,而他龙榻上的锦衾似乎也不至于大到放不下,因为此刻,正盖在她身上,而她则歪在小榻上独自醒来。
想来宇文灏应是去早朝了,而眉翎盯着裹着药纱的手掌,却在掰算着另一件事,有人临走前与她说‘等我’,她出来几日了?
***
天色淡明,此时启明星正亮。
风吹色如血,轻柔的撩起玄色的衣摆,铁甲半身迸溅的嫣红,一绽成硝烟里最炫娆的朱花。
血战了几个日夜,大局已定,元帅提前归营,本是该欢庆的时候,此时,营地里却透着一抹骇人的死寂。
元帅的营帐内,还保留着人离去前的模样,披风叠放在太师椅上,茶盏铜镜整齐的摆放,最是案上的那本书,不知反扣在了哪一页。
营帐外,地上断箭残弓旁还躺着一柄血剑,腥色早已风干。
“四日?很好!”
“七哥,不报……是臣弟的主意,不关其它人的事……”
九爷的前襟猛的被攫起,一道腥寒的目光横扫,满营的将士顿时跪了一地。
声息不闻,凝如千钧的空气似绷在一根发丝上。忽然,横空有利剑抽风声,九爷紧紧的阖目前,一缕发尾在风中吹断。
剑锋挑着乌发凌空抡了一圈,堪堪朝所有跪地的将士一指,“本王倒要看看,从今往后,还有谁敢瞒上不报。”
厉声最后一字跟着手中的剑同时掷落,冷刃噬地一尺,犹簇闪着寒光,青筋迸裂的手猛的就攥上一突厥人的喉头。
若以九爷的身份,断发代首已是极刑,那么此刻,弃剑不用而徒手扼喉,没有人敢怀疑,元帅的愤怒。
这突厥人正是三日前被派出去搜寻眉翎的一队骑兵抓获的,姜军的人不光斩了突厥三王子的手,连他的也一并斩了。
两人刚被斩手,岂料姜军前脚刚走,燕军后脚又来,突厥三王子一脚将他踹下马,自己逃匿了,他连手都没有了也只能就擒,而此刻,濒临窒息前,他已在这跪了四日了。
“她,她说自己……是姜国的探子来,来你方刺,刺探军情的,我们追,追杀她,后来撞到姜军,她就被……带走了,我们也没想到,她竟然是,是个……”
‘女子’两字像催命的符,叫刚从沙场上披血而归的人,都不曾见识过他此刻的残忍。
眼也未眨,七爷猛的一收力,突厥男子头骸断地,恐惧的目光永远的停在了天边刚露的曙色。
下一刻,一声暴叱就跟着急剧的步伐穿过一地的人影,“传本王军令,突厥人马不斩尽杀绝,不准收兵!”
“七哥,这穷寇莫追……”
“本王现在不是要打败他们……”猝然转回身,一道怒斥响彻军营,“是要打死他们!”
地上突厥人的尸身已断成两截,连九爷都噤了声,哪还有人敢多嘴。
地上,还有一缕断发随风残卷。
九爷无奈叹气,论军规,此事是他瞒报在先,但兄弟二人几乎是在一个床榻上爬大的,那是何等的情分?
他早料到他七哥会恼,却不意会这般毫不留情的削发,今日得亏是他,若换成旁人,任是哪一个,恐怕都得身首异地。
但这还不算,九爷更担忧的是,穷寇莫追的道理他七哥何须旁人来提醒,可素来冷静的人这般怒发冲冠……竟似为红颜,似乎有些……
九爷杵在原地暗自忖思,眼见七爷进帐褪了战戎之后又迎面走出,
“九弟……”
九爷瞠目望着转瞬已走远的背影,匆匆追了上去,他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他七哥……着实有些失控。
可九爷哪知,旗开得胜,大局在握,七爷自是该意气风发的归来。
但营中偏少了一个人,少了一个等他归来的人,他临走前叫她等他,可门卫说她去找他了,他现在心上除了她,此时此刻,哪还容得下其他?
更何况,她现在还在宇文灏身边。
***
暮色微醺,御书房内已是银烛新火。
文房墨宝,雅阁御案。
一长指划开奏折,紫毫舔墨,穆斌恭谨的立在一旁,几欲开口,却又忌惮什么几番吞了声。
“有事?”
宇文灏长眉微挑,穆斌一凛,应声道:“启禀皇上,罪犯莲儿今日午时施刑后,太子妃已……自缢……”
垂首批阅奏折的人正疾笔劲书,神色岿然不动,穆斌悄悄探了眼,握了握手中之物,方才续言,“礼部恐有疏漏,万望皇上之意,太子妃下葬是按……”
言至此,他一字不敢再多说,但话中意味已显然,太子妃这尴尬的身份,下葬的礼仪是按后妃,还是……?
鸾漂凤泊的一笔似写了许久,宇文灏若充耳未闻,舔墨又续笔,御书房的声息同它的主人一样,静的若无其事。
一声烛焰轻爆,皇帝眉头微皱,已有宫侍上前剪烛,奏则在他手中合起,接着又取了下一本,案上一摞奏则渐薄之后,御书房内才不紧不慢的响起皇帝的声音。
“礼部若连封制下葬的礼仪都不晓得,就全部去陪葬!另外,你手中之物,阖棺前物归原主,一同下葬。”
穆斌一惊,手中尚未敢递出的信笺赶忙蜷紧了,他暗自唏嘘之余却也不甚意外,这太子妃遗下的陈情书信,皇上到底还是不会看,人在时,尚且厌见一眼,更何况,人已香消玉殒了。
况且,皇上适才的话意已昭然若揭,没有旨意就是明显的旨意,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想着不由得泛了些同情,碑文一刻,黄土一柸,太子妃永远是太子妃,终是到了泉下也难安。
不过,知主子忌讳,穆斌面上的神色是万不敢有差池的,他微微侧首,正与偏案另一道目光不期而遇,两人相视皆无奈一笑。
“又在骂朕了?”
穆斌闻声立刻昂首挺胸,一派正色凛然的数着御书房的灯火。
偏案上一支玉竹笔杆在指尖旋转,笔毫停顿处,不偏不倚的指向皇帝,“宇文,祝你有一日也你遇见一个,叫你号令天下的生杀予夺都派不上用场的人。”
这厢穆斌没绷住,刚失声一咳,顷刻又端正了神色继续与烛火对视。
那厢两道目光一触各自轻轻笑开,一个因为不屑,另一个因为知道他不屑。
帝王生杀于心本是寻常,但这位更狠,杀人不够,还要诛心,必得遇见一个比他还狠的人来惩治他。
眉翎听着自己磨牙的碎音,挥笔在手下的书卷封页题了四个大字。
此刻,她手旁的一堆竹简是这人叫她每日来御书房抄录的,她打开一卷之后便再也没看过第二眼。
那一堆的竹简到现在还耸着山一样的姿势,而这几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奋笔疾书的抄录,然而,她只打算把这一本书都写满字迹,至于写的到底是什么,她暗自笑了笑,其实这竹简是宇文灏随手挑的,他根本未过目。
她不知道其他皇帝平素的生活是怎样的,但这位皇帝就她这几日在御书房所见来看,除了第一日抱了个美人外,其余时间几乎除了批批奏折,就是杀杀人。
所以,她不信他会有那闲暇功夫,去看她抄的到底是不是竹简上的姜国后宫嫔妃管理制度!
嗯!晾了须臾墨迹已干,眉翎睨眼封面上的字,又蔑了眼宇文灏,越发的觉得自己这四字简直把这人一生的精粹都浓缩出来了。
流岚飞烟的墨痕从上至下写了四个大字‘君心叵测’。
就当眉翎不可抑的感慨时,穆斌不知何时离开又匆匆走进,御案前耳语,皇帝黑曜的眸子骤然一紧,御案上的一封信笺蓦地被他按住,信封上,一枚火红的玺印宛如初覆。
在此之前,宇文灏一直等一个人,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姜国的天色,明日终是要变了,而这封他从扬州带来的信,也终将要派上用场了。
明日的金銮殿上,文武百官前,这封燕国外寇勾结的信将会是写给权相的,欲加之罪,他要的便是那‘辞’,他一直在等的是明日将信笺呈出的太尉,亦是他的帝师。
然而此刻,穆斌带来的消息,俨然让他更感兴趣。
皇帝黑犀的眸眼意味深长的转向偏案,突然开口:“你不如写封信吧……”
***
是夜,天外月色未明。
一阵香风和着轻笑逸来,纨灯纱拢着橘色的光悠悠曳曳的挑在杆头,冷不防映照上几抹高大的身影。
黑衣劲装,腰挂佩剑,正是姜国宫中巡逻的而过一队禁卫军。
其中为首的一男子挺胸正了正衣襟,笑意盈然的上前一步,两个宫女挑灯一看,低头窃笑。
“今晚风月正俏,暗香浮动,在下只顾寻香,不想竟迷撞了两位小仙女。”
两宫女掩唇交耳,面色微红,其中一红衣宫女晃了晃手中锦盒,“我们给卫妃娘娘去送胭脂,想来是这胭香叫你迷了路吧。”
“胭脂啊?”
男子皱眉,不屑一顾的将目光甩远,“依我看呐,两位小姐姐仙姿佚貌哪还用的上胭脂,你且瞧这天上的月,亦被姐姐羞煞了。”
红衣宫女羞臊的往后退了一步,却见男子双手一剪又欺向前一步,挑眉一笑:“姐姐这等姿貌定是明珠蒙尘了,否则,皇上还能从宫外带女子回来,想必那女子的容貌,也是不及姐姐半分的。”
红衣宫女娇羞的一跺脚又往旁侧退了退,倒是挑灯的黄衣宫女蹙眉道:“看来不光各宫在议论那女子,连你们都知道了。长得什么模样,我倒还真没看清,那日御花园太闹腾了,龙颜震怒谁还敢看呐?不过,皇上居然为她掌了媗妃,这么宠,难不成她比媗妃还妩媚?”
“可不是,我们都还以为皇上会立媗妃为后呢,没想到她一来,媗妃就被禁足了。”
“我昨日还听说,她跟那突厥公主动手,皇上竟然也没怪罪她,难不成,她比突厥公主还跋扈?”
男子听着两宫女窃窃私语,把脑袋又凑近一些,“二位姐姐,难道没见过她?”
黄衣宫女斜挑了眼男子,疑惑道:“你日日巡逻难道不知道么?她住皇上寝宫,平时都在御书房伴着皇上,那两地方,是我们随随便便能去的么?”
恍然有什么真相了,男子抚掌一笑,接着竖耳探听。
“皇上寝宫还未曾有哪宫娘娘住过吧?你说,皇上是不是打算等着封了妃,再赐她宫殿呐?”
“照我看,皇上都能叫她出入御书房,这日夜相对的,她还不争取封后啊,那后位可还悬着呢?”
“嗯—!”男子听到兴头上,点点头:“有道理!”
两宫女忽然同时警惕的睨了他一眼,“诶?你这人不好好巡逻,尽打听皇上的女人干什么?”
“呃……长夜漫漫,无心巡逻,赏花赏月……”
“这人真是的!”
两宫女低啐了一句,鄙了眼男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站在一旁石化了的三个禁军在男子洋洋得意的转身之后,同时吞咽了一口气。
一人率先走上前来轻拍了拍男子肩膀:“真是难为你了九弟。”
说罢,一声轻叹跟着他飘过,“今晚哪来的月亮呐!”
其后两人并肩走上前来,未看九爷,只各自昂首望天。
这一队巡逻的禁军并肩走在前面的正是七九二人,后面随行两人皆是七爷的暗卫。
“七哥,我听她们方才小声议论,估摸人不是在御书房就是在……宇文灏寝宫了,那这个时辰,应该还没……”
九爷支吾了一句,耸了耸肩膀仰首朝星星眨眼,方才两宫女交头接耳说的话,其余三人并不知,这会一说出口,声息陡然静止,有一个人更是如雕塑般顷刻止了步。
夜色氤氲,远处宫灯勾勒着琼楼殿宇,光影流离,他一双眸眼定定的望着所谓的皇帝寝宫,目光深邃难解。
三人一时无话,只得跟着默了声,偶有路过的禁军朝他们望来,三人各自忙着避目,有一人身影却已疾动,身形快得没有半分迟疑,“去御书房!”
三人愣了愣旋即抬步跟上,九爷格外警惕的三步一回头两步一探脑的行着。
这一样富丽堂皇一样戒备森严的宫殿,他们既陌生又熟悉,陌生是的方位,熟悉的是戒备。
御书房毋庸置疑是皇宫中守备极严的地方,可他们就四个人,饶都是能以一敌十,也经不住这皇城数以千计的禁军啊。
“九弟,别猫着腰了!”
“为,为何?”
“这般如入无人之境,你道为何?”
“???那我们还不赶快……”
疾动的身影中只有九爷一人回了头,他磨牙凿齿的闭目之后,又无奈的转回了身。
九爷刚才就一直想出言相劝,听宫女那么说,她既在此处安享荣华富贵,那他们也落得心安理得了,何必再去寻?
他以为他七哥听了那话会回头,可现在他一时也不知,这人方才突然愣了半许,究竟是思忖着作罢离去,还是发现了这宫中守备的异动?
***
不知为何,提笔莫名的惆怅。
方才宇文灏忽然与她说,“不如写封信吧,战事未了,外头现在仍旧流寇四蹿,朕命人将信送过去,也好……替你报个平安,就写给……七爷?”
末了的语气与笑意净是玩味。
这话眉翎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问题出在哪,她尚未来及细细回味,已有内侍呈来笺纸。
悬笔良久,毫末饱绽,在雪白的笺上氤开一朵墨花,墨既浓于此,眉翎似心血来潮的信手提笔绾了圈,圈内又划了一个圆。
双圈成环,她不禁莞尔,这落款许久不见,兀自又凝眸了半晌,大片的留白再未着一字,她什么也没说,信便随手便搁浅了。
纸若绢白,墨痕浓烈,却唯宣了‘七爷’两字,然而眉翎从未想到的是,她区区落的几笔墨,会将后来的许多事情,推向难以想象的局面。
***
“启禀皇上,太尉求见!”
内侍阴柔的嗓音传来,眉翎闻声而起,有大臣求见,她自当回避,也正好乐得借机离去。
唯遗憾,这一本书卷尚余几行便写满了,可也只能这样了,她将案上笔墨纸砚摆放整齐后,便转身向外行去。
宇文灏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只淡笑不语,直到她将至殿外,他广袖一拂,方才冉冉趋步。
腰上一紧,回头一阵龙涎香入鼻。
宇文灏大约是极喜这丹绯艳色的裙缎,楚腰在墨袍的臂弯里一环,衣袂流风回舞,袖口的兰花若素蝶振翅欲出,天然一段风姿,在凄迷的夜色里簪星曳月。
又来?
眉翎气煞,未待她开口,宇文灏伸手撩去她鬓发。
“别动!”
声息低低的吹在耳际,这人又怎么了?
眉翎暗自切齿,她坚决不在一个坑里掉两次,鬼知道他是戏是真,她即便不动也要先观察好周围的情势。
余光中,紧随在宇文灏身后的穆斌与殿门外的几个禁军皆垂首避目。
可……那个人是?
此刻,殿门外除了他们,还立有一人。
灰袍纶巾,昂然负手,已是耄耋苍颜,然白眉峭拔,扬目望来赫然一股威慑。
与眉翎一样,这老者也在审视她。
这位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权相吧?
为何要这样……瞪着她?
宇文灏又在……演什么戏?
简直被坑怕了,眉翎双目蹭的点亮,一把揪住宇文灏撩在她发髻的手。
又想往她发上戴什么?
御花园那一巴掌她可还历历在目呢!
这位‘权相’等下不会又来教训她吧?
这么一寻思,她双手赶忙在发髻上快速的自查一遍。却见宇文灏诡秘的一笑,灼烫的气息又猝不及防的压来。
然唇再次停在咫尺前,眉翎往后仰了仰,手又再次按在他心口。
宇文灏再抬起的眉眼有一闪而过的冽怒,可就连离得最近的穆斌也不知眉翎到底说了什么,惹得皇上这般,更遑论深黯的夜色里杵立在丈外的人了。
霞姿月韵揽腰入怀的亲昵尽收眼底,身旁有小心翼翼的嗟叹,九爷悻悻之余,也庆幸终于可以止步了,因为,有人的攥骨声已越加清晰了。
就在九爷准备返身之际,他突然往前方奔去,而前方,御书房门外,眉翎不过从宇文灏怀中退出,刚刚转身。
三人再次追风般的跟上去之前,九爷双拳一握,焦急的往回看,他跟自己说,他七哥大概是遭受了连续的打击一时气糊涂了,把这里当燕国皇宫随意穿行了。
不,简直比在燕国还横行!
他七哥若再这般莽动,他抬也要把他抬走,嗯,就这样,等下只管看他的手势,分配一下头和脚,三个人刚刚好。他回头也这么斩钉截铁的说过计划之后,抬脚便追了上去,身后两个暗卫,没有人理睬。
笺上云烟淡干,墨香尤在。
长指挑起,墨色双圈在玄黑的眸子里晃荡,提笔百转千回,落笔只划两圈?
不思量,自难忘?
殿外一阵骚动声倏起,宇文灏冷冷的一嗤,转瞬被触地翻滚的声碾压。
一地的血直叱在龙纹靴前,宇文灏未睇一眼,目光缓缓从笺上划过,长眸斜挑,勾一缕幽冷的笑,“好久不见呐,陵安王!”
御书房满殿的烛火猛的一曳后,点映出几抹峭挺的身影。
“不知陵安王漏夜来访,有何指教啊?”
一走进,七爷视线只顾在殿内抡了几圈,方才明明看见她折回,进殿却不见她身影。
这会,他终于将目光慢慢的定向前方,“少装模作样,你不就在等本王么?”
穆斌不知去了何处,宇文灏身后除了宫侍便是扬眉而立的太尉了。
满殿的人愕然有之,震惊更甚,却都没有九爷的神色复杂,一来不能示弱,二来又火烧火燎的急。
一听这话,他更是一脸郁悒的咬牙,刚才拦也拦不住,只得跟着硬闯进来了,他七哥果然是早就发现不对劲了。
他也一走进,视线就在大殿上盘旋了几圈,只焦心一件事,这待会可怎么走,飞天,还是遁地啊?
宇文灏洞若观火,轻漫的一嗤,“朕以为陵安王会知难而退,悄无声息的来,悄无声息的走!”
语中嘲讽之意昭然,一瞬不瞬,七爷收回视线,冷笑嗤回,“退么?那要看为谁而进了!”
宇文灏眯起眸子,亦玩味的笑了笑,“英雄……所见略同呐!”
一个棱棱负手,一个轩然仗剑,隔着数步,一腔一调已是冷锋厮杀。
狭路相逢未必勇者胜,因为勇者显然先焦灼了眉眼。
“你把她藏到那去了?”
“喔!原来陵安王是来……夜探佳人的。”
宇文灏似自言自语,忽而低低笑起,眸光一斜,递到了偏殿方向,“你来的不巧,朕心疼她……夜里辛苦,已叫她……先歇下了!”
言语极度暧昧。
就在这般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殿内始终有声息噪作,宇文灏说着长眸一碾,觑了眼脚下犹自在痛苦呕血的一禁军,鞋靴轻巧的提起,就着地上人的颈项猛的一踩,碎骨音滚着哀嚎的低吼声顷刻被死寂覆盖。
“别吵了朕的女人歇息!”
语调漫不经心,笑意耐人寻味,殿内一时静的只闻几道微促的呼吸,忽然,又有薄脆的纸声刺耳的响起。
“不过,陵安王今日来的正巧,省得朕再差人给你送去了,这信,正是她方才写给……七爷……报平安。”
最后三字吐的犹是滞滞泥泥,却是听见那‘七爷’两字,一道忧疑的目光终是从偏殿方向折来。
信笺始终不曾向他一展正面,只在那宇文灏的指间挑衅的晃荡着。
只……报平安?
远天浓夜入墨,殿宇碧金流光,天地的混沌似都在那一刻湮溺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宇文灏仍旧轻暼淡笑的睨着他。
“不可能!”
一道声音似秋日委地的第一片落叶,那么轻,偏笃定的沉重。
殿内不知是谁猛然咋舌,太尉亦惊的连连退了几步,数十个宫侍惶恐的蜷缩在地滚作了一团,无数道目光栗栗危惧的望向一边。
而那边,不过有一人往前迈了一步,挑起血剑,直指向的,正是他们浑然不动的皇帝。
“本王只听她一人说的话,你请她出来当面与本王说,她只要说一个留字,本王绝无二话,否则……”
剑锋上仍旧缭沥着一地的禁军尸首的血,七爷巡巡抬目,腥红的眸子里一刹有烈焰捻动,“把人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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