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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子被医生抱上了救护车,四婶也跟了上去。卢刚也想上车,医生闻到一股酒气,当场把他拦下了。
目送救护车呜哇呜哇地开走,卢刚缩着身子站在院子,脑袋低垂,像是犯错的小学生。露微的状态也很不好,他面色苍白,两眼无神,坐在台阶上发愣。
双双牵着李兰,走到远处说着悄悄话。
曹野一时不知如何该做什么,一回头,目光与卢刚的眼神撞在一起。
原来卢刚的家住在一楼,就在那一直锁着门,从没有人住的房间里。还不是鬼的李兰也曾住那。
卢刚开了锁,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呛得曹野低声咳嗽了两声。大概房间里终年难见日光。屋内还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酒味。
“啪嗒”,卢刚拉了一根灯绳,厨房里亮起了黄色的灯光。
厨房间摆满瓶瓶罐罐,有的玻璃缸里泡着暗红色的杨梅,有的老酒用土坛子装着,塑料纸紧紧扎在坛口。柜子上端立着包装考究的洋酒,俯视地上的土酒。
靠墙摆着一张餐桌,桌上杯盘狼藉,污物凝结,仿佛古战场。便当盒子在餐具的尸体间东倒西歪,如认尸时哭倒在死者身上的哀恸家属。
真是个邋遢的酒鬼。曹野想。
卢刚将曹野请进客厅。所谓客厅,其实名不副实。
一张大床立于其中,凌乱的外衣,内裤、袜子,堆积在麻将席上,像一座小山。沙发上铺着绣着花鸟的粉色垫子,一看便是李兰从娘家带来的老物件。当年或许是不菲的艺术品,如今却沾着黄黄的污渍,不甚雅洁。衣柜和书柜将不大的房间填得很满,报纸杂志散落在柜子上、地上,一副疲惫模样。一块残破的柜子门板斜斜地挂在半空中,深情厚谊的钉子死命拽着它,让它不至于跌落。
曹野注意到桌上的金色相框,他走过去,拿起相框,擦了擦玻璃上的灰尘。那是卢刚和李兰的结婚照。
照片中,卢刚穿着黑色西装,留着俊朗的短发,一脸英气,正视前方,左手搂着李兰。李兰面目清秀,穿着白色婚纱,肌肤又白又嫩,模样好像只有十八九岁,她依偎在卢刚的怀中,一脸甜蜜地盯着看照片的人。照片泛着柔柔的光,挽留着曾经年轻姣好的容颜。
卢刚见到照片,努力用平静的语气介绍道:“这是结婚照。”
曹野说:“原来李兰这样漂亮。”
“你不是见过她吗?”
曹野转过身,为难地看着他:“我见过的李兰,不是这样的。你不会想知道的。”
卢刚一愣,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那就不说吧。”
曹野放下相框,坐到沙发上,对卢刚说:“你们的事儿,能跟我说说嘛?”
似乎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卢刚长叹一声道:“……我和李兰,六年前结婚,她那时候二十二,我二十五。她漂亮,人也好,家里人都夸她,同学也都羡慕得很。结婚没几个月,小六子就出生了——地方习俗奉子成婚啦,孩子确实是我的!”看到曹野怀疑的眼神,他慌忙强调。
“刚开始都好。唉,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不小心进错一个摇摇欲坠的企业,陷在里面。池浅王八多,天天斗不停,压力很大。所以回家时的状态,总是有那么一点不好……好吧,是很不好。喝很多酒,喝多了就想骂人,骂人就舒服多了,有时候骂孩子,有时候骂李兰,孩子小,也不懂,倒是李兰,吃不少苦头。唉,她假装没听到,实在气不过了,就跑去房间躲起来,摔枕头,贵的她舍不得摔。最严重的,也就是把我游戏人物的装备都卖掉。她也不敢删号。她就这么顺着,让着——我真是后悔!”他猛敲自己的脑袋。
曹野把他的手腕抓住,示意他继续说。
“我酒醒了,过意不去,想买点东西送给她,让她高兴高兴。我积攒了一些私房钱,想买首饰给她,还专门拜托懂行的同事一起帮着看,买了一个品相极好的项链,亮晶晶的,还在上面刻了李兰两个字,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卢刚似乎憋不住想哭,他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情绪:“谁知那天,她脸色很不好。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挤兑我,好像我欠她——我知道我知道,我欠她很多——但那天,她确实古里古怪,话里带刺。唉,我年轻气盛,气不过,也吼她几句,她就哭了,跑回房间锁了门,怎么敲也不开。我也烦了,就跑出去了。谁知她突然就要带着小六子回娘家,结果半路……出了车祸……”他说着,声音忽然扭曲变形,像一高音喇叭似的哇哇哭起来。
曹野拍拍他的肩膀,从兜里掏出纸巾塞到他手里,问道:“哪来的车祸?按你这么说,小六子也在现场?”
卢刚接过纸巾,把它蒙在眼睛上。他的头埋得低低的,嘴唇不住颤抖,过好一阵子,他才带着哭腔说:“是。”
他直起身子,眼睛和脸颊都红通通的,不言不语地看着摇摇欲坠的柜门,瞪着眼,似乎要把眼泪逼回去:“晚上八点多,往城郊的中巴抛锚了,应该是为了绕近路吧,她走了一条黑灯瞎火的路,周围都是田,没什么人来往,你说说,大姑娘带着小孩,走这样的路,多不安全,估计当时她也气糊涂了吧。就在路上发生了车祸。我真是狗,气昏了头,把手机关了。找不到我,事情还是四婶料理的……我整个人都懵了!早知道会这样,我死也不会把自己跑出去啊!”他狠命地一拍大腿。
“然后,我就垮了。日子没盼头了。要不是小六子,我也想跟着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唉……喝醉了,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连梦都没有,跟死了一样,多好。不过苦了小六子……他一个劲地要妈妈,刚开始哄骗他说妈妈出国了,问多了,他也就不问了……他有时候还安慰我,说妈妈应该忙完事情就回来,会带很多很多礼物回来……”他说到这里,又泣不成声。
曹野默默地盯着手中的纸巾。纸巾像一朵白色的牡丹花。
“……奇怪的是,她出车祸了,我却觉得她还没走”
曹野一听,连忙坐直身体,紧盯卢刚。
“我喝个烂醉。小六子在四婶那儿——她对小六子特别热心——我一人躺地上,听到李兰的叹息和咳嗽,真的是她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有时还有她的脚步声,那轻手轻脚,生怕吵到我的脚步声,就是她的,我绝不会听错。有时候酒醉了,恍恍惚惚,忘记她已经过世了,就喊她端水给我,半天不见人来,一下子清醒了,才想起她已经去了。睁眼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哟……那滋味……哎哟喂……”
“你说你看到她,是怎么回事?”
“看到。有时,酒喝多了,睡得很不安稳,头疼,恶心,睁开一点眼睛,就看到她站在面前,满身泥水,身子骨扭在一起,表情很吓人,我一激灵,就清醒了,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刚开始以为是幻觉。后来连邻居都说见到她在楼道里,风言风语,吓走好几户!你住的那个房间,租的大多是学生,给吓走好几拨人啦……后来有一段时间,我记得特清楚,我在厨房喝酒呢,喝高了,就看到她很往常一样,从房间里出来,不过她靠在门那边,模样和以前一样,一点都不吓人,她看着我哭,说自己想儿子,我也哭,说,你都死了,安心去吧。起初她只是哭一会儿,就走了。后来她再出现时,显得有点生气,说我不管孩子,她想带走孩子。我跟她好好说,她说不听,我摔了瓶子……”
卢刚忽然攥住曹野的手:“曹哥,李兰跟了我,吃了不少苦头,到头来闹成这样,我实在对不起她……你有神通,我求求你,让她安心地走。多少钱都可以,我卖血卖肾凑给你!”
曹野不置可否,他不好意思拒绝一个痛哭的人,可他也不知该怎么做。他哪有什么神通呀?他抽回手掌,站了起来,对卢刚说:“我先研究研究。”
这是缓兵之计。车祸这种东西,世上实在太多了。如今红婶已经变回了李兰,大概也不会作祟了吧。对于曹野而言,威胁已经解除了。他能力有限,更没有神通,真要他再做什么让亡灵解脱的事儿,他也得会才行呀。
告别了卢刚,曹野走出了门。刚刚带上门把手,曹野就听见屋内传来卢刚的嚎啕大哭声。
让一个大男人这样痛哭,曹野心里也很不好受。可这世上,又哪里只有卢刚一个可怜人呢?
曹野走到大院里,看见双双与李兰牵着手走过来。
双双看见曹野,忽然停住脚步,她两手握住李兰,朝她嘱咐着什么,表情很肃穆。李兰点头回话,两人像是在商量什么秘密。
“露微去哪了?”曹野问双双。
“他不太舒服,上楼休息了。”双双朝曹野招招手,“你过来。”
曹野走过去,双双指着一楼檐下的一张藤椅说:“你坐上去。”
这张藤椅是一位爱穿背心的光头老大爷的宝座。他吃完饭就爱拄着拐,坐在藤椅上听戏,有时候还咿呀唱两句。
“干嘛?下雨了,它肯定被刮湿了。”曹野反驳道。
双双叉起腰:“哎哟?什么时候学会顶嘴了?现在不仅我在,红婶也在。你自己掂量。”
不用掂量,曹野当即一弹,把自己塞进藤椅上。果然,雨后的水珠沁满藤椅光滑的藤条,曹野身上一阵冰凉,很快就湿透了。
“哎呀!”双双抬起手,似乎要打曹野,她皱着眉头道,“我让你坐,又不是说让你直接坐。你起码用手掸掸水珠子呀!湿了吗?”
曹野连连摆手,说:“没湿,没湿!”
“那你起来掸水。”双双命令道。
曹野在两位女鬼的注视下,悻悻地站起来,转身掸起水来。他的背后、裤裆湿得一塌糊涂,尤其是裤裆,仿佛尿裤子了一样。
“我是不是太凶点了。”双双见曹野这熊样,不禁有些心疼。
曹野绽开笑容,说:“大热天的,这样凉快!”他倒进藤椅,摆了个舒服的姿势,说:“你还真别说,这样啊特别凉快,真解暑!”
他的样子看起来还挺开心。双双不知这是不是曹野在哄自己开心,但心里还是很感动。她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李兰,对曹野说:“就算是我自作主张吧。请你闭上眼好吗?”
“有礼物?要亲我吗?”曹野嘴上欠,但眼睛却闭上了。
“嘘……你放松下来。”双双凑到曹野耳边,低声说道。
“你想催眠我呀?我现在精神得很,绝对睡不着,不信……”话说了一半,他的身子软了下来,轻微的鼾声从他的鼻下飘荡出来。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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